“一派胡言!”又一金陵派的老臣站出來憤而反詰,“陰平王如今在此誇下海口,當初河中府生亂時怎麽不見自請帶兵抗敵?眼下唯有君侯浴血在前平我國難,哪裏又可見陰平王的凜凜威風颯爽英姿?”


    這句嘲諷實在有些辛辣,便如一個巴掌狠狠扇在陰平王臉上,他當場大怒,直直劈手指向金陵派一幹人等,怒罵:“本王豈是懦弱怯戰之輩!今留於朝中便是為了防備賊子趁虛作亂!——你們還當旁人不知?宋澄夥同幾州刺史攜兵北上直指東都,便是打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算盤!”


    語罷,又忽而冷眼瞥向一旁靜立的宋疏妍,陰陽怪氣:“前朝竇氏之禍曆曆在目,而今幼主方登大位,諸君可要引以為戒!”


    這……


    誅心之言句句直指皇後,顯然是疑心她要借南渡之機獨攬朝綱遺禍衛氏江山,而此時他提及楚州刺史宋澄便是又在金陵一派的官員心上狠狠紮下了一枚釘子,讓他們明白援兵已不可能到來、洛陽終是一座陷於他手的孤城。


    老臣中有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頹然跪了下去,便是宋泊忽聞此等噩耗也不禁臉色蒼白地閉了閉眼,陰平王眼中劃過一抹尖利的得色,又側首給身邊的中書令範玉成遞了個眼神,後者當即會意,又轉身向殿側已經被駭得滿臉呆滯的才人董氏一拜,高聲道:“請太後登鳳座——”


    ……太、太後?


    群臣嘩然,紛紛將目光重新轉回才人董氏,那自白鷺台歸來的廢妃似是懼意更盛、渾身都在打著顫,彷徨不決時又被麵色冷沉的陰平王深深看了一眼,立刻又出了一身冷汗,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向禦階而去。


    “放肆。”


    冷清清的一聲,便如碎雪倏然落在眾人耳邊,董嫻於無措中回頭去看,正遇上皇後那雙透著涼意的眼睛;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仿佛她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既是正五品才人,見了本宮緣何不拜?”


    並未疾言厲色,隻是這麽輕輕的一聲,可那獨屬於正宮皇後的威嚴卻那麽清晰地被在場所有人感知,而才人董氏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又使二人的氣度高下立判。


    洛陽一派見之紛紛扼腕、暗恨這董氏乃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一旁的範玉成則是一見形勢不對便立刻上前一步阻攔道:“太後乃天子之母,世間何人可受其一拜?娘娘莫要亂了尊卑!”


    “尊卑?”


    宋疏妍淡淡一笑,略有諷意。


    “先帝未嚐廢後,範大人卻敢使一介廢妃居於本宮之上;天子尚未開口,爾等又一同唱和視陛下若無物——與本宮談尊卑,不嫌荒唐可笑麽?”


    “你——”範玉成急切欲辯。


    “先帝停靈於殿西,陰平王與範相似已無心尊奉,”她直接打斷了他,以君後之姿垂眸俯瞰臣子,“那天子端坐於明堂,金口玉言二位又聽是不聽?”


    語罷,徐徐回頭看向站在禦階之上的幼帝,平和的目光無波無瀾,隻喚了一聲:“皇兒。”


    新君本已神情呆滯麵色慘白、似早已被駭得神魂出竅,此刻卻在這一聲呼喚中重新醒過神來,看向宋疏妍時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立即應:“母後,兒臣——”


    洛陽派的官員們又怎會不知新君將作何選擇?


    他自五歲起便養在仙居殿、被皇後親手撫育長大,又素來以自己的生母為恥,如今怎會棄皇後而投才人董氏?陰平王一看大勢不妙,立刻大手狠狠一揮,斷喝:“來人!速將忤逆太後之徒盡數拿下發大理寺聽審!毋使妖言再惑陛下!”


    帶兵圍在明堂之外的衛麟等的便是這一刻,一聽他父親召喚便立刻反手砍倒了兩個北衙禁衛軍——天曉得他忍了婁蔚這個不長眼的狗雜種幾時!他婁氏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為潁川方氏賣命的一條狗!除去他哥哥婁風略有幾分本事,其他子弟又有什麽值得稱道?如今他陰平王府有私兵近十萬,今有三萬調至東都足以牢牢掌控帝宮,是父親一直礙於名聲不想跟宮中禁衛徹底撕破臉才屢屢命他退讓,這姓婁的莫非還真以為他是怕了他不成!


    眼見衛麟眼中泛起凶光,婁蔚也立刻提劍迎上,原本尚能維持表麵太平的禦庭立刻成了廝殺一片的煉獄場,將士的鮮血染紅了覆蓋著霜雪的漢白玉地,痛呼與慘叫處處可聞宛若鬼哭。


    隻是北衙六軍雖則驍勇,區區一萬之數又怎會是陰平王府三萬兵的對手?何況集於明堂前的左不過三千人,更是沒多久便落於下風,婁蔚將軍本人亦深陷鏖戰無法脫身。


    殿中臣子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哪裏見過這等以命相博血肉模糊的場麵?須臾之間皆是大亂,也就隻有幾個金陵派的老臣還記得要舍身護住他們的皇後;宋泊擋在最前、對上數個提刀而來的孔武將士也寸步不退,始終高喊:“亂臣賊子!亂臣賊子!——衛弼!你以何麵目見先帝!以何麵目對天下!”


    陰平王全不理會,一邊單手製住尖叫著從禦階上奔下的幼帝、一邊眼中劃過一抹狠色——今日圖窮匕見,往後與金陵一派也必然再無握手言和的機會,那便不如斬草除根,將他們全都……


    “衛麟吾兒——”


    他高聲對明堂之外殺紅了眼的衛麟喊道。


    “殺——”


    一個“殺”字重若千鈞,便如鬼門洞開使魑魅魍魎蜂擁而出,衛麟眼中血色更濃,邊集幾人之力將婁蔚狠狠按在地上卸了他的右肩、邊伸手從副將手中接過一張長弓,箭鋒越過四散奔逃的群臣直指那位尊貴無上的皇後。


    他、他這是要……


    “娘娘——”


    婁蔚目眥欲裂肝膽皆碎,可恨卻被幾人按在地上分毫動彈不得。


    “娘娘——小心——”


    撕心的呼喊被輕而易舉淹沒在士兵的喊殺聲中,皇後柔弱秀美的身影便如枝上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明明盡態極妍不可方物,卻又命途多舛難避風霜。


    隻在頃刻之間——


    那鋒銳的利箭便向她——


    飛——射——而——去——


    釘——!


    一聲清脆的鐵器碰撞聲,輕飄飄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紛亂中,暴烈的寒風亦於此刻呼嘯而起,遮去了天崩地裂般洶洶而來的金戈鐵馬之聲。


    ——那是天降的神兵,似滾滾江潮一般自遠方向明堂撲來,黑色的甲胄是令人定心的旗幟,被為血色浸染的漢白玉地襯得越發明晰;為首一人踞坐馬上,左手持弓、右手高舉一枚玉令,陰霾的天色下一個清清楚楚的“方”字如同烙印般紮紮實實落在眾人眼底,使那片刻前還混亂不堪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見此令如見君侯——”


    來人的厲喝聲如鍾鳴般響徹禦庭。


    “如有犯上作亂者,誅——”


    第6章


    天子病倒了。


    畢竟隻是一個稚弱的孩童、扛不起這摧人心肝的諸多禍亂,先帝大斂後便發起了高熱,連日來皆昏迷不醒。


    他已從東宮遷居至觀風殿,這裏前幾日才曆經帝王大喪,區區幾日工夫便又迎來了一位新主人,或許江山代代便是如此,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內殿中的燈都點亮了,小天子燒得通紅的臉頰綴滿汗珠,夢魘裏一會兒喊著“父皇”一會兒又喊著“母後”,瘦弱的小手一直胡亂地伸著,似乎總渴盼能有人拉住他。


    ——也的確有人拉住了他。


    一雙溫柔細膩的手,半個時辰前還在崇勳殿內批閱群臣奏章,如今又像真正的母親一樣為生病的孩子端著藥碗,一下下輕輕舀著苦澀的藥汁。


    “朝華,”宋疏妍有些疲憊地喚過自己身邊的宮娥,“把陛下扶起來。”


    朝華依言而行,動作既穩妥又麻利,衛熹卻還是難受地呻丨吟出聲,呼吸又粗又重;宋疏妍的眉頭始終皺著,哄慰人的聲音卻十分輕柔,病中的天子或許也感覺到身邊的人是她,終於慢慢放鬆戒備把藥喝了下去,令內殿中伺候的一幹宮人都默默鬆了一口氣。


    “去叫個太醫署的人來,”宋疏妍把空了的藥碗遞給夕秀,“今夜就在外殿守著,時時看顧陛下。”


    夕秀應了一聲“是”,接過藥碗躬身退下了,與朝華錯身時又悄悄給對方遞了個眼神兒,是提醒她別忘了勸人休息;朝華會意,在夕秀退出去後斟酌著上前一步勸:“太後……夜已深了,請早些回積善宮歇息吧。”


    “太後”。


    這實在是個有些陌生的稱呼,畢竟自太清三年入宮之後她便一直被稱為“皇後”,直到小半月前那場宮變過後眾人才改了口,令她至今都有些難以適應。


    也是……一個不過二十五歲的女人,怎麽就是“太後”了呢?


    她淡淡一笑、神情有些縹緲,搖搖頭說:“下去吧,孤再留一會兒。”


    ——喏,連自稱也跟著變了。


    朝華欲言又止,看著宋疏妍的神情頗有些為難,躊躇間又聽一個內侍跪在外殿道:“啟稟太後,宋將軍來了,正在殿外侯著。”


    這話讓宋疏妍的神情變了變,依稀有一抹亮色從眼底劃過,淡淡的並不顯眼;她略猶豫一下,伸手為昏睡中的幼帝掖了掖被子,隨後慢慢站起來,轉身向殿外走去了。


    夜中仍是淒寒。


    年關將近、洛陽總難免飄雪,今夜依然在下,隻是不像半月前那樣駭人;宋明真便在這樣的夜雪裏等著自己的妹妹,看到宋疏妍從殿中出來眼前也是一亮,與半月前帶兵救洛陽、以一個“誅”字震懾群臣的凶戾模樣大不相同。


    他欲下跪行禮,宋疏妍卻扶住了他的手臂,難得聲音帶了一絲笑,說:“左右既無旁人,二哥也不必如此——快請起。”


    是了,眼前這位乃是宋氏主君宋澹次子、從四品宣威將軍宋明真,他是當今太後異母的哥哥,也是宋家這一輩那麽多子侄裏同宋疏妍關係最為親厚的一個。


    “禮不可廢。”


    他對妹妹笑笑,仍堅持下拜。


    “臣叩見太後。”


    宋疏妍歎了一口氣,恍惚間又想起七年前自己剛入宮時的光景,見到父親叔伯一樣要受他們跪拜,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未能習慣這獨自站立的冷寂。


    “請起。”


    但也隻能這樣答。


    宋明真依言起身,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著小雪的天,道:“今夜無風,倒難得可以出去走一走——將軍若不介懷,便與孤且行且談吧。”


    那夜的確無風。


    肅穆的帝宮許久沒有這樣安靜了,半月前的驚變似乎隻是鏡裏觀花一場虛無、像沒發生過一樣了無痕跡,隻有每隔三五步便能瞧見的身穿玄甲的神略軍士兵證明著此前的一切紛爭都並非幻夢。


    宋疏妍同本家兄長走在一起、傘自然由他撐著,朝華夕秀和一眾宮人都跟在身後,空闊的帝宮顯得十分靜謐,那些陌生的士兵也顯得分外冷肅。


    “隰州……”


    她忽而開口問,不知何故又中途停住,彼時宋明真似歎了一口氣,看向妹妹時神情間有種微妙的憐憫,斟酌片刻方答:“前日來的軍報,鍾曷兵敗退至延州,隰州形勢暫緩,往後數月當無虞。”


    新君年幼不可主政,一切政務都需太後經手處置,這些奏報她早已讀過,隻是文書中的三言兩語終歸太過寡淡,遠不及真正的沙場生死來得驚魂動魄——鍾曷雖退,那衛錚卻還盤桓不去,過幾日是否又要興兵作亂?隰州在北,與東突厥亦相隔不遠,如若他們趁虛而入揮兵南下又當如何?


    此次宋明真親率兩萬神略軍救洛陽,那是潁川軍精銳中的精銳,雖則一舉穩住了東都政局,可前線……


    “還是太冒險了些。”她的聲音有些輕。


    宋明真看了她一眼,又歎氣,某一刻或許也想像兒時那般伸手摸摸妹妹的頭,但念及如今時移世易,終於還是作罷。


    “東都為重,你和陛下又都在這裏,”他的言語頗為克製,“……他必然是要救的。”


    “他”。


    輕飄飄一個字,那時卻像有千鈞重,落在宋疏妍的耳朵裏,讓她的眼睫微微顫了顫。


    “嗯。”她低低地應。


    “隻可惜兩萬兵還不足以震懾衛弼那老匹夫,”宋明真微微眯了眯眼,語氣變得很重,“之後你打算如何?”


    的確。


    兩萬神略軍雖使帝宮暫免浩劫,可隱憂卻始終潛於淵底經久不散——洛陽一派拒不遷都,陰平王衛弼和中書令範玉成更力主才人董氏上位,上書稱要立東西兩宮太後、奉董氏為聖母皇太後,本意不過是要分去宋氏臨朝之權,與金陵一派分庭抗禮。


    如今天子尚在病中、此事還能往後延上一延,可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兩黨相爭已臻白熱,此時隻要有一步行差踏錯便會掀起滔天巨浪,彼時於國家便是分裂之禍。


    “先帝委任五大輔臣,本意便在頡頏製衡,”宋疏妍平靜地開口,看得太清的人總不免會多些疲倦,“兩宮之勢恐不可免,隻是眼下不可應得太快,以免他們求得更多。”


    宋明真點點頭,心中卻覺如今這雲譎波詭的朝局令人心中鬱氣難消,再側過頭看妹妹,又想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了七年,往後還要一直這麽過下去。


    “可惜父親太過執拗,”他心中不忍,神情間亦有些哀色,“不然當初……”


    當初?


    往事最不可溯,否則多半要傷筋動骨,宋疏妍沒有繼續聽,宋明真也沒有繼續說,兄妹二人沉默著繼續在雪中徐行,來路和去路都漸漸顯得朦朧了。


    時近酉時、宮門將要落鎖,宋明真一介外臣自當遵禮出宮,宋疏妍本欲回崇勳殿繼續處理未了的政務、或者轉道觀風殿再看看病中的幼主,隻是途徑梅園見雪中花色甚好,難得又起了幾分賞玩的興致,遂又多留了片刻。


    此園是太清三年先帝為迎她入宮所築,更曾以禦筆親題“玉妃園”三個大字,據說工部為此花了大力氣、將許多不同花種從各地運至洛陽,又請花匠終年精心養護,這才得來如今滿園芳菲;實則她倒不是喜歡鋪張的性子,比起“玉妃”這樣矜貴的別稱,反倒更愛“玉霄神”一類自在的雅號,隻是這些話不必多說,天下人隻要知道先帝盛寵宋氏皇後、對金陵宋氏甚為愛重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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