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峋懊喪不已,神情更是煩躁,鍾貴妃默默看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斟酌道:“潁川方氏甚有人望,當年若非晉國公擊退突厥,而今恐也難免國家破碎……陛下便多寬宥他們一些吧……”


    天子一聽這話更是惱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幹陳年舊事,彼時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卻驟然興兵揚言要攻下長安,他禦駕親征率眾抗敵,卻不幸於懷遠身陷重圍不得脫身,千鈞一發之際是晉國公方賀帶神略軍千裏奔襲力挽狂瀾,不單救了天子性命更一舉穩定邊疆局勢。


    那是臣子最大的功勳榮耀……同時也是君主最大的傷痛恥辱。


    衛峋閉了閉眼,心下對方賀的態度更為複雜,此時又聽貴妃在身邊道:“陛下也知道,臣妾一向敬重晉國公,當他是護國安民的英雄、從不敢有一絲怠慢……隻是國公對臣妾卻似偏見極深,連帶著對錚兒和臣妾的兄長也不假辭色十分敵視……臣妾恐、恐……”


    她頓住不說了、眼淚卻脫出眼眶一滴滴墜下來,瑟縮的模樣那般惹人憐愛,真將天子一顆心揪得百般緊——他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怕他百年之後太子繼位、方黨之人會對鍾氏一族大加屠戮,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堪受此椎心泣血之痛?


    “惠兒……”


    衛峋心疼地攬過愛妃的香肩,手指輕輕撫過對方美麗的臉頰,低聲道:“你與錚兒是朕至親至愛之人,朕自然萬事都會以你們為先……”


    “至於那些膽敢傷害你們的人……”


    衛峋微微眯起眼,臉上的決絕之色一閃而過。


    “……朕必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殿閣之內熱氣蒸騰,禁苑之外卻在入夜時又下起了雪。


    昭應縣本不過供朝中文武暫住歇腳,自不會處處舒適如豪族大宅,備的炭火並不足量,如此落雪之夜難免苦寒;宋三小姐宋疏淺本就住得不甚如意,在聽聞自家四妹妹今日竟在秦王殿下跟前露了臉、甚至還與她貽之哥哥同乘一騎後便更是肝火大動,用晚膳時當著長輩們的麵也不肯消停,處處都要出言嘲諷擠兌一番。


    “四妹妹好大的本事,今日獵場內外盡傳你的事去了……”


    她哼笑著,說不出的陰陽怪氣。


    “婁家姐姐曆來為人颯爽心思單純,恐怕還不知自己這回幫了別人多大的忙,四妹妹若是心好合該去婁家探望一番,再備上厚厚一份謝禮才最妥當……”


    一番話說得真要酸倒人的牙,以至於連叔父宋泊家的幾位堂兄弟姐妹在飯桌上聽了都忍不住要暗自憋笑;宋澹同樣已然知曉今日林中所發之事的原委,一時也無暇理會三女兒的擰巴脾氣,隻看著坐在下首默默用膳的幺女宋疏妍,微皺起眉問:“可請醫官看過了?傷口還疼麽?”


    申時末刻宋疏妍就被她二哥親自送回了住處,也早請醫官來上過了藥,此時便放下筷子恭敬地對父親點頭,答:“看過了,勞父親惦念。”


    她說完便微微抬起眼睛,即便不想承認、但心底其實仍有些盼望父親會把她叫到身邊看看她手上的傷,盡管那並沒有多嚴重,盡管他看或不看對傷口愈合也無任何影響;他卻隻點了點頭、再沒說別的,她的心便微微落下去,再沒有什麽波瀾了。


    “聽聞今日婁家那兩個在秦王殿下麵前拔了劍?”


    父親已轉頭看向次子宋明真,朝堂之上的大事顯然更能得到他的關切,二哥點頭應了,父親便同叔父宋泊對視了一眼;兩人並未當著眾兒女的麵多言,隻在晚膳過後將二哥單獨叫走了,宋疏妍在墜兒的攙扶下起身送幾位長輩離席,從始至終都很安靜。


    她三姐姐卻不會因此就放過她,回房前還當著眾人的麵對她好一通冷嘲熱諷,話裏話外都是她心機深沉又豁得出去、如何如何丟了宋家的臉麵;她隻聽不回,對方罵得累了也就憤而離去,叔父家的幾位兄弟姐妹看著她的眼神也頗有幾分微妙,大概同樣對她有些誤解吧。


    她心中有許多歎息,不知為何明明是自己遭罪受屈、回了家卻還要被血脈相連的親人這般折騰,偶爾也會想要解釋,但最終也都咽下了,心知他們其實並未將她當成親眷,隻是一個姓氏相同的無關之人罷了。


    她跟墜兒一同從堂屋出去,半路又被二姐姐追上,她今日同她一起遇險,卻幸而早一步被從家中帶去獵場的仆從救下,人沒一點磕碰、好端端的麵色紅潤。


    她拉著她給她賠不是,罵家中那些仆役辦事不牢靠、竟都忘了要去救她,說完又笑起來,說:“不過你這也算因禍得福,可見上天還是公平的,總不會教人吃虧……”


    ……“因禍得福”。


    原來也同三姐姐一般豔羨她在那幾位貴人跟前露了臉。


    她心中又空了一些,也不知答什麽才好,也許那一刻也是有些委屈的吧,可終歸也沒外露;同二姐姐分開後忽然特別想見二哥,可他同父親和叔父議事許久也沒從房中出來,她等得有些厭了,轉而隻想出去走走。


    “小姐要出去?”


    墜兒頗有些為難。


    “外頭下起雪了,冷得要凍掉人的手……小姐今日遇上那許多汙糟事、想也累得很,不如還是早些回屋歇下吧……”


    可她並不想回,實際若此刻能有一架馬車,她便想索性駕著它一路折回錢塘去,外祖母還在病中,她也早記掛多時了。


    “還是去吧,”她的神情淡淡的,美麗的眼睛倒映著簷角外飄飛的夜雪,“別忘了同崔媽媽說一聲,多取兩把傘來。”


    昭應縣外已是行人漸稀。


    酉時前後還車馬喧騰,是狩獵歸來的男子們在命仆役清點獵物籌備獵具,如今這時辰人就幾乎都散去了,夜雪靜靜地下著,寧靜又安謐。


    宋疏妍和墜兒一同走在空蕩曲折的路上,不多時便可瞧見驪山外圍的深林,鬆濤起伏間已可窺得皚皚雪色,想來明日一早便能見到極秀麗的風光了。


    她有些出神,眼見造化自然如此神妙,身處此間便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她心中那些小小的落寞與傷懷更加不值一提,隻是它們存在得那麽真切,一時竟也揮散不去。


    她暗笑自己心誌不堅,獨處時或還心境開闊、一同他人作比便又失之淡然——不是早就想定了麽?長安固非她的歸處,又怎好苛求這裏的人都將真心贈與她呢?


    她一步步地走,飄飛的夜雪就在眼前打著旋兒,每往前邁一步她的心就更靜一些、舍下的東西也更多一些,終於某一刻她覺得自己好起來了,卻偏偏在那時聽到熟悉的駿馬嘶鳴;墜兒在身旁“咦”了一聲,踮起腳向遠處張望,不多久便驚喜道:“小姐你瞧——那邊的可是方世子麽?”


    寒風蕭索,吹起她青黛色的鬥篷,回頭自傘下看去,正見那人下馬牽著濯纓緩步向她走來,“晚來天欲雪”的意境立刻變得更明晰,她想在未來的某一日自己或許終會將那句“能飲一杯無”問出口。


    “四小姐。”


    他已走到她麵前,鬢間有點點落雪。


    第26章


    白日裏驚心動魄的一波三折尚在眼前盤桓不去, 她記憶更深的卻是他在道觀前看她的那個肅殺冰冷的眼神,一瞬間又覺手心一疼、像是再次被他用力打了個結,於是一切旁的心思都消散了, 隻剩下淡淡的疏離和畏懼。


    “……方世子。”


    她規規矩矩地對他低頭行禮。


    他應了一聲,也沒說別的, 她想兩人既是偶遇、應當也不必多麽仔細地寒暄, 於是點個頭打算折身走了;他卻叫住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落雪的陰影,在旖旎的月色下莫名顯得溫和起來,低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 問:“傷口都處置過了?”


    她一愣, 倒沒料到他會這樣客氣, 點點頭說都好了,卻又見他伸手自懷中取出一枚小匣子遞過來。


    她頗有些無措, 問:“這是……?”


    “傷藥, ”他答,語氣淡淡的,“原本想托你哥哥帶給你, 既然遇上了,還是直接給你。”


    宋疏妍啞然。


    這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想不到本該在驪山禁苑休息的他專程到山下來會是為了給她送藥, 一時還有些不敢接。


    他卻以為她是不想要,當時皺了皺眉,難得多解釋了一句:“此藥成效上佳,按時塗抹不易留疤, 最宜……”


    他沒再說了。


    她還在發愣,暗地裏又猜他想說的是“最宜女子取用”, 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澀,卻是又想起方才同家人一起用晚膳時的光景——父親,似乎還不如一個外人待她仔細……


    這念頭著實有些不妥,身邊的墜兒則因她遲遲不接方世子的東西而深感惶恐,在背後偷偷扯她的袖子,叫:“小姐……”


    她總算回過神,還在斟酌要不要推辭,他卻先一步道:“拿著吧,以免再勞動你哥哥。”


    這便是不容推拒了,她也不打算表現得太惹人厭,便恭敬地兩手接過,又對他欠身,回:“那便多謝世子了。”


    他“嗯”了一聲,似已打算離去,這樣很好、她跟墜兒也該走了;人都已經轉過了身,他卻再次將她們叫住,問:“四小姐這是要去何處?”


    她轉身的方向不是宋氏的住處,倒像要往山林裏去。


    “去林中散步。”果然她這樣答。


    他眉頭微微皺起,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確定地問:“你一個人?”


    她眨眨眼,扭頭看了看墜兒,答:“……我們兩個。”


    他默了一會兒,無論怎麽看都是有些無言的模樣,墜兒在一旁瞧著莫名想笑,過一會兒又聽那位世子道:“夜中無人,又有落雪,四小姐還是早些回家為宜。”


    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應了一句,但語氣輕飄飄的、一聽就是應付罷了,他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一些,也許當時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鬧了些不愉,終而歎道:“我亦要入山歸禁苑,便與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潔,兩相輝映在一處,倒不知哪方更是絕色;宋疏妍和方獻亭一同走在驪山外圍的深林裏,墜兒和濯纓都跟在身後,天地似是倏然變得安靜了,隻有他們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聲。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著頭,餘光還落在身邊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這樣示好大抵也沒有別的原因,隻是望她不要將白日的實情再說出去——她自然不會說的,畢竟已當眾扯了謊,怎好再打自己的臉。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們一起開了口。


    兩人一同頓住,他低頭看她一眼、做了一個請她先說的手勢,她便半垂下眼睛,繼續道:“我本非長安中人,也不通曉諸般利害,有些事見過就忘了、往後絕不會再提起……還請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雖寡言少語、心卻七竅玲瓏,今日在二殿下麵前寥寥幾句便解情勢之困,顯見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聰明得緊。


    “四小姐機敏豁達,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語氣難得有些變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緩些,“今日肯代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話說得如此直露卻又出乎了她的預料,林中雪光瑩瑩、襯得他也越發清貴高華,與白日裏箭射白虎的英武銳利殊異良多。


    ……大概的確是個耿介坦蕩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覺得也可以同他說兩句真話,雖仍難免防備重重,可終於還是開了口:“世子卓爾獨行,世人自然歸之若水,我二哥哥視閣下如兄長,可惜受困於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還盼世子體恤。”


    ……這話說得太深。


    她早就對自家二哥和方獻亭之間的關係抱有疑慮:父親與叔父擺明無意攪進方鍾黨爭,宋氏清流名門、也沒那麽需要從龍之功,二哥卻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別霄樓偶遇時她還聽見他們要保舉二哥入兵部為官。


    二哥不過是家中庶子、生母又無顯赫出身,屆時萬一行差踏錯誰能保得住他?潁川方氏的確譽滿天下,可今日她在獵場上瞧得真切,天子對東宮幾乎已不留一絲餘地,倘若最終真要廢嫡立庶,方氏又當如何與聖意相抗?


    這個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願他成為方氏拉攏甚至捆綁宋氏的籌碼。


    而這“體恤”二字一出方獻亭便神情一凝,暗歎眼前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當真心思縝密,也的確是誠心記掛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瀟瀟落雪被高大密實的鬆林遮去了大半,隻偶有幾片會悠然落在他的眉間,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雲,潁川方氏除了是沙場征伐的第一將門,也是積蘊甚厚的簪纓豪族,倘若萬般心事皆了卻,或許眼前這人看上去也會顯得更閑適些。


    “我知四小姐所慮,亦知宋氏所憂,”他負手走在她身邊,字字平和清晰,“隻是你我視子邱或有不同,最終做決斷的終歸是他自己。”


    “方氏聲名盛極,已無意再貪新功,時下並非不知黨爭之害,隻是形勢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為。”


    “子邱於四小姐是血濃於水的至親、於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於國家更是瑚璉之器棟梁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應當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樣把話說得很深,大概是為了與她鄭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卻十分驚訝,泰半也沒想到他會跟她一介閨閣女兒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看著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劃過一絲笑意,爾後又嚴肅起來,說:“子邱質性自然,亦懷鴻鵠之誌,如今既要應武舉、他日便注定無法在令尊蔭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勢論,要獨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無乾綱獨斷之能,亦不喜為難於人,”他又低頭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滿地的霜雪還要明淨,“若宋氏實無意讓子侄與方氏偕行,我不會勉強。”


    她至此已無言以對,忽而覺得自己在這個人麵前顯得有些渺小——她隻一心護著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東西卻還有很多;臉莫名熱起來,滿地雪光映出她臉頰上的緋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無意間變慢,頭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請世子不要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著變慢、像是為了配合她,墜兒在身後聽他們說話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隻一樣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頭不注意時伸手為她擋開了一截險要刮壞她鬢發的鬆枝。


    唉。


    ……可真好。


    墜兒癡癡地看,越看越覺得眼前兩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對,心說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媽媽好生講講今日的見聞,待回錢塘見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細說說今歲小姐在長安遇上了一位怎樣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麵的宋疏妍卻還不知自己的婢兒已默默想出了那麽遠,餘光隻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側的方獻亭身上,對方並未撐傘,鬢間落雪的樣子顯得有些太清寡了。


    應當要拂去的。


    ……隻是不能由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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