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氏一邊哭一邊指揮家中婢女給主君取熱帕子來, 宋泊則在一幹惱人的聲音裏半蹲在兄長身邊急切地問及宮中境況。


    “陛下可曾說了什麽?如今……如今形勢如何?”


    宋澹沉默不語、連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靜默的模樣全似個泥塑的假人,半晌過後方才緩緩擱下手中茶盞,回頭看向弟弟, 眼中晦色宛如山雨欲來。


    “仲汲……”


    他連聲音都在微微打顫。


    “長安……恐要大亂了。”


    千因萬由歸結到底還是都牽在東宮那位殿下身上。


    說來儲君今歲過得委實坎坷, 前不久才因棣州水患一事被罰在太極宮前長跪六個時辰, 這才過去多少日子便又攤上驪山金雕的糊塗官司,本就孱弱的身體哪經得住這般折騰, 據說回宮當日便被刺激得吐了血。


    天子卻似乎對這個兒子並無多少愛憐之心, 仍將他和一幹東宮屬臣傳至甘露殿外聽問,宋澹作為事主之一也在其中,眼見寒冬臘月冷氣襲人、一國儲君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次受辱長跪, 還要為了一樁根本莫須有的罪名奮力陳情。


    “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風中拜而高呼。


    “兒臣自幼仰承天恩習聖賢之道,既入東宮為儲, 更無一日敢不踔厲正心三省吾身——先而為臣, 敢稱盡誠竭節;後而為子,自認入孝出悌。”


    “兒臣絕無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懇請父皇明鑒——”


    力竭之聲宛如杜鵑啼血,被寒風一卷又飄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無關之人也難免唏噓慨歎, 無奈一門之隔的天子卻是心如鐵石異常決絕。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陳冤的高呼吵得煩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心窩,肥碩的臉因怒氣上湧而漲得通紅。


    “好,好一個盡誠竭節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聲在大殿前回蕩。


    “那你說!那金雕腹中細絹是何人所寫?——‘天命所歸,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還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這狠狠一腳踹翻在地、麵色慘白地吐出一口鮮血,左右屬臣見狀無不大驚、一邊扶人一邊轉頭向天子伸冤求情;這等群臣簇擁的場麵卻更激怒了天子,隻見衛峋隨手從身旁禁軍腰間拔出一把利劍,指向太子時神情已顯出幾分癲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訴?”


    “朕尚在此,爾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斬了這孽障以正視聽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歸’!”


    ……簡直宛如一場鬧劇。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著眼前這個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陣陣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誌平定邊疆勵精圖治,更曾親手開創瑞賢年間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為佼佼,萬民稱頌天下歸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換了一個人……求仙問道大興土木,寵信外戚荒廢朝政,眼下對太子忌憚至此,反更說明其心羸弱、早不複年輕時那般激昂慷慨的壯誌雄心。


    他眼睜睜看著那利劍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舍身去攔、可最終卻還是因顧念家族而作罷——那要命的金雕畢竟是子邱親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東宮一黨,他本就百口莫辯無從解釋,此刻若再上前袒護太子豈不更會觸怒聖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縱然想做,卻終歸是力不從心。


    ——可偏偏有人從不違心。


    利劍插入血肉,觸目的鮮紅令人膽寒,他心頭一顫,才見是晉國公方賀長身跪於儲君身前,當世第一的名門武將有一萬分餘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劍,可卻偏偏放任它深深紮進自己的左肩,肅穆英俊的麵容沒露出哪怕一絲猶疑膽怯,那便是潁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為忠貞清正的臣子。


    “臣鬥膽……”他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漢白玉地上,“……請陛下聽太子一言。”


    彼時宋澹心頭巨震,卻是忽而明白了何為真正的“自慚形穢”。


    宋氏以清流自詡、他的父親更有配享太廟之榮,可他卻不敢與天子之怒相抗、無非顧惜己身性命一族興衰;那位國公卻並非如此,少時便可橫刀立馬忘身於外,而今依舊心明如鏡不懈於內,蓋其一生視家國重於性命,未嚐吝於為之舍命。


    “國公——”


    眾人大驚,紛紛圍攏在他身側察看傷勢,他卻隻麵色平靜直視天子,血染紫服仍顯雍容,衛峋回望他的表情則扭曲到無以複加。


    “好,好……”


    天子怒極而笑,原本緊握劍柄的手頹然鬆開,片刻之後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卻變得更為冰冷凶狠。


    “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


    “吾兒……果真賢孝。”


    這一劍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衛挾至北宮偏殿幽禁,此後一連數日皆未得天子宣召,隻隱約聽聞晉國公傷重不得不出宮將養,東宮亦大病一場、如今連床都下不得了。


    他獨自在無人的宮殿中徘徊,便如等待淩遲的囚徒般無計可施,同時眼前又不斷閃過陛下與晉國公兩廂對峙的場景,某種不安的預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終於駕臨,屏退旁人獨自走進殿中坐於長案之後,宋澹恭謹而拜、叩首後仍長久匍匐不曾抬頭;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隨即問:“宋卿何以長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頭看朕?”


    ……聲音似倦極。


    宋澹兩手疊於額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顏。”


    “戴罪?”


    衛峋悠悠念著這兩個字,意味格外深長。


    “這麽說,宋卿是承認令郎驪山射雕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這……


    宋澹心頭一緊,驚悸之餘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這樣問卻分明是要把東宮逼上絕路……骨肉至親血脈相連,何以非要走到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無言,殿內陷入一片長久的沉默。


    天子卻似並不很在意,宋澹聽到頭頂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輕敲桌案。


    “朕近來時常緬懷你的父親……”


    他忽而將話說遠了。


    “朕做太子時他曾是東宮屬臣,正三品太子詹事,與朕一同曆了不少風雨……”


    “後來朕登大位,他卻自請入翰林院不貪權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風兩袖,方賜配享太廟之榮……”


    宋澹垂首聽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是他的兒子,朕盼你能承繼他的風骨,”天子語氣忽而加重,一字一句說得更慢,“天下自作聰明的人太多,總當自己殫誠畢慮理當青史留名,實則不過以忠義之名而行悖逆之實,終有一日會為天下所不容。”


    “宋卿並非愚鈍之人……你應當明白,朕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答案。”


    ……他的確明白。


    天子實際已不想追究當日真相,無論絹書一事究竟是不是東宮所為都要奪去他的太子位,這是一個帝王暮年最荒謬的自證,也是他與朝中強臣最執拗的對峙。


    宋氏能認麽?謊稱一切都是太子指使?


    且不說子邱的前程將就此毀於一旦、宋氏清流的名聲將永遠淪為笑柄,單是認罪之後接踵而至的懲處都非他們一姓所能承受。


    可如果不認呢?


    天子之怒正如雷霆,倘若心願未遂那便動不了正妻嫡子、更動不了手握兵權人心所向的潁川方氏,那麽最後會拿誰開刀?會用誰的鮮血去撫平自己的羞憤怨怒?


    他知道答案的,此刻坐在雅言堂上更是神情呆滯,宋泊已急得滿頭大汗、連連要兄長將這幾日的樁樁件件一字不落說個清楚,他卻已心力盡喪,隻彷徨地念著明日的朝會。


    明日……


    驪山金雕一案已懸置數日,想來近日便要做一個了斷,陛下既在今日見他又給他那樣一番敲打,興許便是打算明日在太極宮將太子……


    他心跳如雷、忽感後路已斷無處可退,最驚惶時卻見家中仆役匆忙跑上堂來,對他拱手道:“主君,晉國公和方世子來了,正在府外請見——”


    ……方氏?


    宋澹眉心一跳,一旁的宋泊亦是眉頭緊鎖,深知眼下長安城中風聲鶴唳,那晉國公為東宮黨首又才受了天子一劍、正站在風口浪尖上,倘若此時宋氏見了他們,那……


    “大哥……”


    宋泊側首看著兄長搖頭,宋澹卻微微閉上眼睛長久沒有動作,片刻之後忽而展目,額角已有冷汗滴落。


    “……速為我更衣。”


    他極快地對萬氏說著、像是生怕再慢一步自己就會反悔,宋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拉住兄長的手臂還要再勸,卻聽宋澹再道:“國公乃我朝肱骨,親自下顧豈可閉門不見?……宋氏確無翻雲覆雨杖節把鉞之能,卻亦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說著便肅然起身匆匆折向內院,背影文弱卻又透著決然,宋泊焦躁地一腳踹翻堂上胡凳,負在身後的手已緊緊握成了拳。


    第33章


    另一邊, 宋疏妍才剛剛從庶母吳氏的院子出來。


    這幾日父親被困宮中、家裏一切皆由主母萬氏做主,她與二房積怨已深,眼下便趁機挾私報複, 先是罰二哥去跪了祠堂,轉頭又將吳氏母女禁足在院子裏, 天大的款兒。


    宋疏妍因此格外忙起來, 白日裏要去吳氏房中勸慰開解、晚些又要偷偷去祠堂給她二哥送吃食,倒比個正經受罰的更辛苦些,累得墜兒也偷偷抱怨:“老太君送小姐來長安本是為了享福,誰知卻連連攤上這樣的糟心事……我看倒不如索性回錢塘去, 好歹不至於被扯進什麽朝廷大事莫名遭殃……”


    話糙理不糙, 崔媽媽嘴上不說、實際心裏也作此想, 宋疏妍眉頭微皺讓她們不要胡亂說話,而後便轉去廚房拎了食盒往祠堂去。


    過園子時卻遠遠瞧見了父親的身影, 正親自引著兩位貴客入府, 其中一位她認識的、前不久還曾在驪山夜雪裏給她送過藥。


    ……方獻亭怎麽會來?


    旁邊那位更年長威嚴些的……是他的父親麽?


    她遠遠避著,心頭感到一陣迷茫,不知如此多事之秋這兩位怎會忽而登門、剛從宮中被放出來的父親又何以如此不避諱地與他們相見, 原地徘徊一陣還是無解,隻轉身去祠堂尋她二哥了。


    宋二公子已在祠堂結結實實地跪了兩日。


    他雖是習武之人, 可臘月寒冬畢竟難捱、祠堂之內又無碳火, 能生熬兩日已極為不易,宋疏妍進門時他已幾乎跪不住,兩手撐在地上被凍得青紫一片。


    她趕緊上前把人扶住、又偷偷把自己的手爐塞過去,一邊從食盒裏往外拿吃的一邊埋怨:“平日裏瞧著活絡得緊, 怎麽偏在要緊時候這麽老實——主母又沒派人來盯著,便是坐一坐躺一躺又有什麽……”


    她平日裏性子嫻靜、倒極少會像這樣抱怨指責誰, 也就是對她二哥最真心、什麽話都說的;宋明真也知道她是掛念自己,沒精神地笑了笑,又伸手刮一下妹妹的鼻子,說:“凶死了……”


    宋疏妍歎口氣、倒了一杯薑茶給人暖身子,宋明真接過卻沒喝,隻低聲說:“畢竟給家裏惹出這般大的禍事……這罰也當受。”


    寥落的模樣實在令人心疼,何況他們也都知道他未來的前程已沒了指望,近來二姐姐哭也是因為這個,說自己命實在苦、恐這輩子都不能在三妹妹跟前揚眉吐氣。


    “父親已從宮中回來了,方才我遠遠見著,似也沒出什麽大事……”


    宋疏妍寬慰著哥哥,隻盼他莫要再為一樁飛來橫禍責怪自己,想了想又說:“晉國公和方世子也來了,隻不知是要同父親說什麽……”


    一聽她提起方氏之人宋明真便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希望般振奮,抓住妹妹的手說:“三哥來了?你可瞧得真麽?”


    “對……方氏,方氏自然會有辦法的,三哥什麽都辦得成……”


    “他知道那絹書與我無關,定然也明白不是宋氏要害太子……”


    “他們會有辦法的……”


    “……一定會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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