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主君驟然薨逝,幾乎滿長安的名門貴胄都要赴其府上吊唁,宋氏自然也要去的,乘車之時卻見城中道旁蕭索冷肅,間或還見西都百姓披麻戴孝焚燒紙錢,東西兩市皆有停市哀悼的傳聞,自古繁華的天下第一帝王州像是忽而蕭條起來了,明明天未大雪卻又分明被裹上了一層霜白。


    ……便是帝王大喪也不過如此。


    宋疏妍透過車牖默默向外看著,心頭的沉重與悲涼之感又莫名翻湧起來,即便她與那位聲名煊赫的方氏主君僅僅隻有一麵之緣,即便她年紀尚輕、並不像這城中許多百姓那樣親眼見他帶兵平亂舍身護國,可近乎莊嚴的敬意卻依然在心下升騰,她一時亦難以解釋它的來由。


    馬車行至方府門前,“晉國公府”的匾額尚還未像他們的爵位一樣被人摘掉,門前已有無數麵含悲色的朝臣及各府家眷前來吊祭;宋疏妍垂著眼睛跟隨家中長輩一同邁進府門,隻見正堂之上尤其肅穆,一個巨大的“奠”字設在靈堂之上,黑沉的棺槨就那樣靜靜停放著,左右各置油燈一盞。


    ——竟也這般簡樸素寡。


    她不覺間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靈堂之上往來者眾,他人也皆如她一般謹慎肅靜,唯一幽咽的哭聲隻從棺槨之側傳來,那是一位一身素衣的夫人,方獻亭就半跪在她身邊、久久垂首攬著她的肩膀。


    ……那是他的母親麽?


    她心揪得更緊,明明從不是心熱多愁的人、那時卻莫名感到傷懷憋悶,他恰也抬頭看向他們了,幽靜深邃的眉目依然那麽英俊,右眼下幾不可見的小痣也還是那麽精巧漂亮,她卻隻在他眼底看到一片空茫茫的荒野,好像什麽都裝著,又好像一物不見。


    “貽之……”


    “三哥……”


    父兄都與他相熟,此情此景自難免要上前同他多說兩句、更要問候他的母親,先國公夫人卻已哭得幾乎失了神誌,更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無論旁人說什麽做什麽皆無應答,宛如一個隻會流淚的木雕泥塑。


    “家父猝然長逝,家母不堪其負,”方獻亭在母親困獸般壓抑沉悶的嗚咽中斂聲對宋家人說著,“還望宋公諒懷。”


    宋家人聞得此言俱是十分不安,宋澹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文臣雅士、彼時卻竟也不知該應一句什麽才最妥當,最後隻有一句蒼白無力的“節哀順變”;宋疏妍也曾想開口對他說些什麽,可惜走不到近前又不知己所欲言,畢竟寬慰的話他必已聽過許多,說到底隻是寬慰了那些來寬慰他的人、而實則於他卻毫無用處罷了。


    她的姐姐們也想上前的,尤其三姐姐過去便在她母親的幫襯下同先國公夫人攀過交情,眼下也是真心想同她貽之哥哥說幾句貼心話,未料一步尚未踏出便被她母親用力扯住了手腕,宋疏妍在身後瞧得真,她還對自己的女兒暗暗搖了搖頭。


    ……嗬。


    怎麽,便因方氏被罷了國公爵位、眼下又在奪嫡之亂中前途未卜,便連一句關懷的話都不願讓自己的女兒說了麽?


    她心裏瑟瑟的涼,幼時所曆的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舊事又陸續翻到眼前,再看方獻亭時便又感到一種不同的戚然——


    難道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得不要同她見一樣的世道人心麽?


    憫然之際府門之外又有動靜,眾人回身看去,卻竟在長街之外窺見天子儀駕,遮天蔽日的雍容明黃,高高在上似從雲端飄然而下,天子在左右宮人的攙扶下步入府內,太子與太子妃亦緊隨其後,眾人匆忙拜倒山呼萬歲,將靈堂原本的清淨折騰得一絲不剩了。


    “思齊——思齊——”


    衛峋卻都顧不得讓眾人平身,步履踉蹌向靈堂奔來,肥碩的身體十分不穩,扶上先國公棺槨時還不慎撞翻了一側的油燈;可他亦落了淚,臉色蒼白恍若不敢置信,眼中的驚悸與悲慟似也是真的,或許他平生雖怨憎方氏主君諸般掣肘,可也終歸同天下人一樣念著他數十年的輔弼匡正之功。


    “思齊……你怎會……”


    他反複喃喃自語、嘴唇抖得厲害,方獻亭立在一旁麵無表情,深沉的眼中幾乎看不出悲喜;片刻之後天子又頻頻搖頭,興許是不信這位伴自己半生的忠臣良將當真會如此倉促自戕,便親手用力推著棺蓋、似要當眾開棺看個明白。


    這是驚辱逝者之舉,原本伏在獨子懷中恍如失神隻知流淚的先國公夫人在此際猛然回過神來、便像被觸及逆鱗的瀕死之獸一般驟然暴起,一個平生溫柔賢淑的女人從未露出過此等凶狠悍然之態,一瞬之間似要撲到天子近前食其肉而啖其血,眼中的恨意似已深入骨髓。


    “不!不要碰他——”


    她尖聲嘶吼著!


    “你怎麽還有臉來見他——是你!是你逼死了他——”


    “他一切都如你所願了——為什麽現在死了你都不肯放過他——為什麽——”


    ……聲嘶力竭。


    天子左右之臣皆驚、為護禦駕而在先國公靈前拔刀,那一刻始終沉默的方獻亭眼中忽而劃過一絲冷戾,上位之人如斯威嚴,令那拔刀禁衛心頭巨震,旋即手間一鬆刀刃墜地發出“當”的一聲銳響,醒神時那位南衙衛府的上將軍已回身攬向母親,低聲勸慰溫柔已極。


    如此驚變委實令人瞠目,先國公夫人當眾犯上之舉亦可能為方氏再引滅族之禍,康修文已經扯著嗓子喊開了,一直大叫著“反了、反了”;天子卻似乎並不在意周遭發生了何事,一雙老眼仍舊緊緊盯著方賀的棺槨,下一刻雙手拚命使力,終於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令其遺體展露於人前。


    ……真的是方賀。


    遺容安詳,視之若生,似乎隻是倦而淺眠、下一刻便會展目起身;可這終歸隻是妄想,他的軀體早已冰冷,再不會像生前那般嚴厲執拗地在天子麵前陳情直諫了。


    “思齊……”


    衛峋退後兩步、眼神一瞬便渙散空無,靈堂之上響起先國公夫人更為淒厲悲痛的哭聲,而始終站在天子身後的太子妃亦在開棺之際頹然跪在了地上,慘白的麵色仿似病入膏肓,終於不再有一絲生機與希冀。


    “父親……”


    她久違地這樣低喚著,而那個始終為她深深怨憎的親長卻同樣再不會給她答複了。


    人生或如一夢,終有悲喜百態。


    隻是倘使樽前故人猶在……又怎忍見此謬妄荒唐人間?


    第39章


    而在方氏主君方賀自戕之後, 長安城內形勢立刻又是一變。


    天子本已決意借驪山之事廢黜太子,而方賀之死卻令東宮一黨群情激憤,即便是一向不參與黨爭的中立之臣亦接連上書為先國公不平, 陰平王衛弼攜文武百官於太極宮前長跪請命,強令天子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坊間很快流言四起, 稱當今陛下為妖妃所惑、執意廢嫡立庶大傷正統, 潁川方氏主君是因忠義死諫而亡,百姓遂縞冠素紕長燃明燈恭送國公,已有愈演愈烈激昂難遏之勢。


    天子大病一場罷朝三日,終究無法與山呼海嘯般慷慨激越的民心相抗, 雖仍難免要將金雕絹書一案的汙水潑在先國公身上, 卻亦念其既往功勳而另封其獨子為潁川侯, 東宮太子亦幸免於難,一場來勢洶洶的暴烈山雨便因一人之死而匆匆走向終結。


    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


    ……又好像一切都已瀕臨崩潰。


    宋氏自然也難免要經曆一番震動。


    宋二公子畢竟被扯進了驪山之亂、先國公去前亦親自留話將東宮之事托於宋澹, 金陵宋氏在眾人眼中已屬太子一黨。自然從此再難獨善其身;近來宋澹宋泊兄弟亦與陰平王衛弼和東宮屬臣範玉成、陳蒙等走近不少, 深交後方知先國公生前早料到自己死後長安形勢,更囑同僚在朝內及坊間造勢,本意便在借人心逼天子退讓, 助太子定大事。


    “方公忠謀兩全,確是千古第一人……”


    宋澹近來在與弟弟私談時多有感慨。


    “……如此這般舍生取義、不吝己身而定邦國之事, 也非潁川方氏而不可為。”


    的確。


    方賀一死舉朝震動, 一來是因先國公本身功勳卓著百官信服,二來也因潁川方氏聲名盛絕天下皆知,倘若換一個人像這般忠烈死諫,即便是一頭撞死在太極宮的立柱之上恐怕也難有此效。


    隻是……


    “方公此舉未免太過決絕……”宋泊心懷憂慮, 也是十分不安,“眼下形勢雖緩, 方氏卻已受到重創,貶公為侯世所罕有、貽之又終歸年紀尚輕,鍾氏一族必不會眼見秦王失勢,倘若此後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方氏又出長安無法回護西都,那……”


    ……那便前功盡毀了。


    宋澹深吸一口氣,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之色,宋泊觀兄長神情、又斟酌道:“陛下如今受人心壓製、不得不暫舍立庶之心,可等數年過後風頭一過、難保不會故態複萌,依我之見我族未嚐不可兩邊下注——或許兄長可考慮許配一女與秦王為側妃,如此一來往後……”


    他點到為止。


    宋泊為人一貫靈巧,倒遠比其父兄更宜於宦海沉浮,宋澹心中卻久久不能忘卻方賀此前至宋府同他說的那幾句話,“伯汲以誠待我,我自報之以信”,如今對方已為國舍身,他又怎能在他身後行此首鼠兩端之事?


    “還是先觀局勢之變吧……”


    宋澹沉沉一歎,抬頭虛望向帝宮的方向。


    “……至少這個除夕,應當平平安安地過去。”


    那的確是大周朝數十年來最為蕭瑟冷落的一次新歲。


    長安城中仍多懸喪幡,東西兩市開市後亦行人稀疏,想來潁川方氏之衰依舊令天下百姓心頭惴惴、深恐國運就此一蹶不振而風雨飄搖。


    宋疏妍亦在臘月末收到了一封錢塘來的家書,那是舅舅親筆,稱外祖母病情反複已昏睡多日,因心念自幼養在身邊的外孫女而食難下咽,盼她今歲能早些南歸探望長輩。


    她是外祖父母親手教養長大,在外祖父去後更隻與外祖母相依為命,如今一聽她老人家病重立刻慌得六神無主,半點不見平素穩穩當當的清淡模樣,信一看完恨不得立刻插上雙翅一路從長安飛回錢塘,哪還有心思在外過什麽除夕?


    崔媽媽也知她與老太太情意甚篤,隻是除夕前後水路少有行船,一個姑娘家自行兩千裏路也著實太不妥當,思來想去還是勸她在長安多留幾日,待開歲之後再另做打算。


    宋澹聽到這個消息也做了差不多的安排,明言過了初七便會派人將她送回江南,唯一難辦的是宋疏妍的生辰在二月初七,倘若倉促離去便不能在家中妥妥帖帖地辦這場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嘉禮。


    萬氏這個做繼母的本就不願在原配夫人女兒的及笄之禮上多花心思,一聽聞她外祖母病重心裏還暗暗叫好,心說總算能將這礙眼的小蹄子打發了去,接連幾日都在主君左右軟磨硬泡,生生將原本的初七磨成了初三,於宋疏妍來說倒還算一樁好事。


    “何以竟要走得這麽急?”


    最舍不得她的自然是她二哥哥,打從知道她要走便成日往她的平蕪館跑。


    “今年你要行笄禮的,還想著年後要帶你出去買些好東西……”


    她自然也舍不得她二哥,也知他今年過得尤其坎坷、格外想在他身邊多陪幾日,隻是外祖母上了年紀等不得人,她實在怕自己晚一步便抱憾終身。


    “我知道二哥念著我便好,何必還在意那些虛禮……”她在這些事上一向通透,倒沒有什麽特別介懷的,“而且東西不是已經買了麽,上回……”


    說到這裏又頓住,才想起上回那張繪屏是方獻亭代為付的賬,且如今也被繼母和三姐姐搶到外堂上去了。


    宋明真也同她想到了一處,神情不忿之餘又有些愁苦——誰想得到呢?一月之前他還曾想著要應開春的武舉,滿心以為隻要自己爭氣便能讓生母和兩個妹妹過上舒心些的日子,哪料隻去驪山走了這麽一遭便使那些念想都碎成了粉,風一揚連點微末的痕跡都不剩了。


    甚至就連三哥……


    他沉沉一歎,卻也不敢再朝深處想,隻說:“今歲也不知犯了什麽邪……竟是人人都這般難過。”


    宋疏妍沉默下去,伸手輕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兄妹二人無言同坐半晌,直待宋明真要走時才又有話,是轉頭同她說:“東西說要給你那便就是你的——瞧著吧,你二哥必能讓你少受幾分委屈。”


    那個除夕過得也比往年更無趣些。


    因近來長安城中是非紛雜,各家都沒了興致四處走動,宋家人自然也不會出去招搖露頭,索性就把門關起來安安生生過了個新年;宋澹這個做父親的麵上自會端平一碗水,給每個兒女的紅封裏都封了一樣多的錢幣,但說到底心意卻不可能是一樣多,譬如夜裏守歲就還是去了萬氏房裏,大哥哥和三姐姐都在一旁陪著,聽下人們說那屋裏歡聲笑語不斷,可是熱鬧得緊。


    吳氏不得什麽寵、好在也有一兒一女陪在身邊,宋疏妍亦被她二哥哥帶著一同在庶母房裏守歲,幾人吃吃果子喝喝茶、間或隨手同婢女們一道玩兩把投壺,倒也算得上是恬然愜意,隻是宋二小姐始終因哥哥失了前程而唉聲歎氣、宋疏妍心裏又總念著她外祖母的病情,氣氛終歸算不上多活絡。


    轉頭望望雕窗之外淒寒的夜色,出神時卻又恍惚想到晉國公府與她家也相距不遠——那裏的匾額應當已經換了,一國忠良被貶公為侯,“晉國公府”也就成了“潁川侯府”,又如何不令世人唏噓傷懷?


    那個人呢?


    今歲除夕明亮的燈火……可曾照進他的窗扉麽?


    好容易捱過初一初二,總算到了初三離家南歸的日子,宋疏妍早早起身又同崔媽媽和墜兒一道查驗了一遍隨身行裝,待無誤了方至前堂拜別父親與繼母。


    “代為父同你外祖母問聲好,”父親神情複雜地對她說著,又讓人遞與她一盒上好的山參,“一路上也小心些,到了那邊也記得跟家裏報聲平安。”


    三句話都輕飄飄的,唯一實在的也就是落在她手裏的那盒參,她想這樣也就夠了,哪能指望父親千裏迢迢親自去探望亡妻的母親?於是又恭恭敬敬對他道了謝,在幾個家中仆役的護送下一同前往津渡。


    她二哥自然是親自騎馬出來送她,在她將上船時又避開人偷偷往她手裏塞了一個長條木盒,她眨眨眼,問:“這是……?”


    “打開瞧瞧,”她二哥對她擠了擠眼,自驪山歸後頭一回露出了些許笑意,“保準你喜歡。”


    她便依言打開了,卻見……是那張繪屏上的春山圖。


    整張都被用刀裁了下來,邊角處多少有些抽絲,但畫麵全然完好,她自己添上的九九消寒圖更絲毫未損,仔仔細細卷成一卷存在香木盒子裏,隻需稍加裝裱便能重新掛起了。


    “這……”


    她已睜大了眼。


    “出門前我偷著去葳蕤堂上用刀裁的,想著你要搬整張屏風恐怕不方便,但帶張畫還當是順手,”宋明真的笑意更多了幾分,“如何,可喜歡麽?”


    她自然是喜歡的,甚而還有幾分失而複得的歡喜與暢意,隻是又擔憂道:“可主母那邊……”


    “事到如今我還怕她什麽?”宋明真冷哼一聲,卻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左不過就是多聽兩句難聽的話,她還能為一張屏風讓父親打死我不成?”


    說完又歎息著摸摸妹妹的頭,頗有些笨拙地替她緊了緊披風的係帶,神情多少有些落寞,又說:“你哥哥確然運道差些,眼下恐還給不得你和疏清什麽好東西,可你得知道家裏還有人念著你,即便這回你外祖母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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