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說下去了,看著妹妹的眼神透著分明的疼惜。


    “……記得回來找哥哥便好。”


    第40章


    “二公子可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行船撥水南歸、距長安已有一二百裏遠, 墜兒卻仍不忘在她家小姐身側反複念叨,“……也不知老天爺怎麽就那般狠心,人越好越不肯給甜果子吃……”


    她一貫向著她家小姐說話, 誰對宋疏妍好誰便是“世上頂好”,宋二公子在她這裏占了個“頂頂好”, 可見多一個“頂”便是多一份心;隻是這些話卻更易勾起人的離愁別緒, 崔媽媽在客艙裏煎茶,一邊做活一邊掀起眼皮看她家小姐的臉色,見人已微微落寞下去了便又轉頭叫墜兒去給小姐換個新手爐,可別再多嘴添堵。


    宋疏妍沒察覺兩人的小動作, 隻一直半低著頭看那卷春山圖, 纖白的手指輕輕在細絹上撫過, 今歲至長安所見的一切便都如南柯一夢般飄來又散去了;崔媽媽怕她傷情,趁著換熱茶的工夫又湊上前問:“小姐可是想作丹青了?江上風光獨特, 倒正適宜入畫。”


    說來也是。


    今歲她們離家早、正月裏便乘船順漢水而下, 幸而近小半月雨雪漸少水麵未整個凍住,但北方深冬粗糲豪邁的寒江風貌確也別具一格;宋澹心底雖對自己的幺女並無多少關愛,可為人父母的表麵功夫還是做得頗為周全, 此次派了兩個小廝並八個護衛一同送她南下,賃的船也十分寬敞舒適, 行時少有顛簸, 倒的確可以動些紙筆。


    “不必了……”


    宋疏妍卻沒什麽興致,心裏還記掛著千裏之外的外祖母,捧著熱茶暖了暖手,又不放心地問:“鄭先生可安頓好了麽?有沒有什麽不妥?”


    那是她離家前請二哥幫忙尋的大夫, 據說是長安城各望族的座上賓、醫術十分了得,她將此次北上帶的所有銀錢都花淨了、另還許諾抵錢塘後再付一筆不菲的酬金才勸得人答應隨她一同下江南, 這一路可不能有什麽閃失。


    “小姐且放心,好生伺候著呢,”崔媽媽一再勸慰,又露出頗為感慨的神情,“老太太若知道您這般盡心孝順,定也會十分欣慰的。”


    幾日後將至襄州時卻有一樁不同的見聞。


    那天宋疏妍在客艙中午睡,底下的小廝卻托墜兒進來回話,說見不遠處有一支極大的船隊、當也是自長安而出的顯貴高門,因江岸兩側水麵結冰河道變窄、正堵在前頭緩慢行船,問是否可以稍停幾刻讓對方先過。


    正月裏水路原本蕭條,何況那天才不過初六,能是哪家浩浩蕩蕩遠出長安?宋疏妍斟酌片刻、忽而又冒出一個意外的猜想,走出客艙去看時腳步已不覺變得有些急切,繼而果然見前方有數條大船,寒風吹過旌旗翻飛,依稀……寫著一個“方”字。


    ……竟果然是他們。


    天子貶黜之旨才下來多久,他們一族便當真要遷出西都,看這情形當是不願大張旗鼓引得百官相送、這才除夕剛過便不聲不響地遠離了那座金玉其外的皇城。


    ——這是要回潁川了吧。


    過了襄州之後……便不會與她同路了。


    她遠眺著那幾艘大船出神,難免要再想到那個與自己不甚相熟的男子,說來他們之間的緣分十分淺薄,此後一個歸於江南一個避於潁川、當再不會有相見之機,可反過來說又好像很有緣,她入長安前便先在山中遇見他、如今要離開了又在江上與他擦肩,雖都未謀其麵,卻也終歸算是一個了結。


    “士者國之寶,儒為席上珍……”


    她聲音淡淡的,將那些不足為人道的遺憾與悵惘藏在起承轉合間。


    “……世人皆不當同潁川方氏爭道,便請他們先行吧。”


    又過七日,船經鄂州而入長江,江南東道已然在望。


    自北向南氣候漸暖,堅冰封道之事益發少有,墜兒和崔媽媽都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實則早便耐不住那中原的漫漫寒冬,如今一出山南便覺通體舒暢,時不時還要拉著她們小姐出得艙去到甲板上吹風醒神。


    入夜之時鄭先生起了興致,說江南好景醉人、應伴美酒共賞,墜兒恰巧有心熱鬧一番哄自家小姐開顏、便興衝衝去爐上煮了一壺熱酒;可惜還未斟進杯中就遠遠瞧見滾滾黑煙,因被水道拐彎處的高山遮著而看不清個中原委,船夫與隨行護衛卻都已變了臉色,原本和樂的氣氛隻一刹便蕩然無存。


    “許是遇上了水寇劫船——”幾人匆匆走到宋疏妍身邊解釋,個個語氣焦灼,“小姐還是速速下令轉舵暫避、不要同那些賊人硬碰硬為好……”


    這確是最妥帖的做法,畢竟年關前後多不太平、正月裏更少見行船,那些水寇窮凶極惡、真要下起死手恐也不是她們這小小一船人能夠抵擋的。


    宋疏妍眉頭緊鎖,當下也點頭應允,卻不料江上水流湍急、那轉彎處又極其狹窄難以騰挪,即便艄公百般賣力船也還是回旋著向前疾行;轉過那麵高聳的山壁後視野陡然開闊,卻見江麵之上烈火熊熊,約有六七條船或沉或翻絞在一處,火光將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晝、更讓宋疏妍一行清清楚楚看到了水麵上四處漂浮的屍體和鮮紅的血水。


    “小姐……”


    墜兒已經嚇得麵色慘白兩腿發軟。


    “……死、死人……”


    眾人皆亂作一團,宋疏妍亦心跳如雷,隻是低頭時見水上漂浮的屍身泰半都是黑衣蒙麵與尋常水寇相去甚遠、心下便難免疑竇叢生,再抬頭向遠看、竟再次在一片火光中看到一麵燃燒的旌旗,卻竟還是……“方”字……


    難、難道……


    她心頭巨震、兩手一瞬冰涼,下一刻卻竟顧不上害怕,隻頭也不回地對艄公道:“快,把船開過去——去救人——”


    眾人聽言又是一愣,想要勸阻卻也抵不住被急流推著向前,靠近時才發現爭鬥尚未結束,那艘最大的船上仍不斷有黑衣蒙麵者自高處墜落入水,宋疏妍仰頭費力去看,果然在一片晦暗不明間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麵孔——是方獻亭身邊的護衛,她曾在長安別霄樓下與之有過一麵之緣。


    那麽此刻在船上的……真的是……


    驚疑之間已有黑衣人發現他們一行,見之徘徊不去便轉身向他們撲來,身旁護衛大喊一聲“小姐小心”,隨即立刻拔刀與對方纏鬥,更接連將若幹試圖從水中爬上船的蒙麵歹人踹入江中,一時倒是不分上下。


    墜兒和崔媽媽俱已駭得尖叫連連,宋疏妍卻隻緊盯著方家人的船不放,眼見火勢越發失控、船身已被燒得搖搖欲墜像是下一刻就要翻倒沉江,終於忍不住開口高喊了一聲方獻亭的名字,文弱的聲音在一片凶狠的喊殺聲中微不可聞,她卻還不肯罷手、仍避開近處那些要命的刀劍一遍遍反複去喊。


    怒濤洶湧、烈火森森,那時的他們尚不曾像多年後那樣同生共死,她卻已經開始試圖向他伸出自己並不多麽有力的手;紛亂之間終還是有賊寇突破了隨行護衛的防備強登上船,訓練有素的殺手原本就非府內家丁可以應對,他們目露凶光、高舉著鋒利的刀劍向她們逼近,生死之間區區一線的距離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一把將崔媽媽推到身後、又將哭得六神無主的墜兒摟進懷裏,雙眼緊閉之際隻聽聞一陣利刃破空之聲——


    哧——


    刀劍狠狠紮入血肉!


    她已聞到濃重的血腥氣,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未落到身上,微微顫抖著睜開眼睛去看,果然隔著洶湧的江水遠遠看到那人的眼睛,在幾乎被烈火吞噬的高船上俯身望向她,手中遠遠擲來的劍已隔空為她辟出一條生路。


    ……我又如何能不來找你呢?


    她默然看著他,心如江潮翻湧。


    第41章


    待一切平息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江麵血染猩紅一片, 滿川橫屍見者膽寒,方獻亭攙扶著他母親薑氏登上宋家的船時身後的大火已徹底燒了起來,滾滾黑煙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那一刻宋疏妍感到他的確離她很遠很遠。


    她看了他一眼、轉而又去看他的母親——先國公夫人薑氏當日在靈堂之上便神情恍惚頗有異樣,如今遭逢橫禍更是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幸而她們船上有鄭先生在, 醫者仁心懸壺濟世、不必誰催促便上前聽起夫人的脈,宋疏妍見狀便順勢將客艙讓與對方休息,自己同墜兒和崔媽媽轉去船側的小間暫避。


    方氏隨行之眾已所剩無幾,大約十幾人、個個都受了傷, 宋家護衛的情形倒比他們好得多, 一時也就幫著包紮上藥、端送熱水, 待收拾停當已近亥時,行船駛出近十裏, 蕭索的寒風將滿川的血氣吹散不少。


    鄭先生也從客艙裏走了出來, 宋疏妍上前問了幾句先國公夫人的境況,對方歎息答曰:“倒沒受什麽外傷,隻是急痛攻心傷及髒腑、食少憂繁又連日奔波, 長此以往恐不能久……”


    他本常出入長安豪府、大抵也已認出了方氏之人身份,此時作答語氣難免唏噓, 更令宋疏妍心頭沉重;她謝過了他、又請先生回房休息, 轉身時正遇上方獻亭從薑氏房中出來,兩人目光對上,比那晚江上的月色更為悠長。


    她看到他滿身的血,大概自登船後隻一意照顧母親、還未曾騰出手來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 沾染腥汙的模樣倒不似柳先生筆下的“青霜雪風”一般清淨皎潔了;心中驀地一酸,有意要同他說些什麽, 張口時卻發現自己已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過去都是一聲客氣得體的“方世子”,如今他父親辭世貶公為侯,似乎應當改稱一聲“方侯”了。


    “方侯”……


    陌生的稱呼就在嘴邊,在她眼中卻像是對他最刻薄的傷害和侮辱,於是最終也沒能叫出口,隻別開目光虛望向遠處深邃的黑夜。


    “底艙應還有可以坐的地方……”


    她低聲對他說。


    “……請過去收拾一下身上的傷口吧。”


    月夜溫吞。


    須臾前的屍山血海似乎不過一場虛妄幻象,區區一個時辰過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行船向南映月而過,一時間入耳的唯有水聲槳聲,竟在萬籟俱寂時顯得有些靜謐了。


    船上並無可供男子更換的衣物,方獻亭亦稱不必鄭先生再來為他看傷,宋疏妍入底艙時他正斜靠在貨箱旁光禿禿的木板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起來越發漠然疏離。


    她猶豫片刻還是試探著向他走過去,而他抬眉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也許那是默許的意思、她並不很確定,最終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住,抬手將掌心的東西遞給他。


    “這是傷藥,”她聲音很輕,“……用一些吧。”


    那個匣子他認得的,仔細看正是當初在驪山他贈與她的那隻,原來她從沒有用過,現在還要完璧歸趙——他又怎麽會知道呢?她根本不敢用他的東西,一旦被繼母或三姐姐察覺便又要鬧出若幹風波,她受不起那樣的折騰,倒不如默不作聲地把他的慷慨和憐憫都小心藏起。


    如今再還給他……倒是正好了。


    他卻沒接,眉頭似也微微一皺,昏暗的光線裏她看不清,隻是保持著抬手的動作執意要將東西給他;兩人僵持片刻,他終於還是接了過去,低沉的聲音落進她耳裏,比過去更寡淡冷清:“……多謝。”


    ……竟像是久違了。


    她默默壓著心裏的起伏,看著他背向她解開了身上的血衣,黑暗中很多東西都變得不同,某一刻她覺得這世上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了;但禮節總要恪守,她已別開眼睛打算默默離開,偏偏他的聲音又傳來,在對她說:“……我很抱歉。”


    ——抱歉?


    抱歉什麽?


    將她扯進今夜這樁事麽?


    她並沒問過其中原委,而實則機敏如她已大抵能猜出背後曲直:先國公新喪、潁川方氏正是式微,長安城中有無數人想趁勢將其打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秦王殿下與鍾氏自是最令人生疑的禍首,同時也難保那位被先國公逼至牆角的天子未曾參與其中,今夜被派來刺殺方氏的殺手個個出手狠辣,便足見背後之人已有破釜沉舟之心。


    “世子不必致歉,我……”


    她有些不安,開口時神思也有些渙散,待話說出口才察覺自己犯了錯,要停住時已不可挽回;狹小的底艙忽而變得更靜,她甚至察覺他擦拭傷口的動作都頓住了,也許那一刻又想起他故去的父親,讓她感到自己罪大惡極。


    “我……”


    她忽而感到一陣疼,明明自己的處境也從不順遂、卻偏偏總對眼前這個男子額外多出幾分無用的關心;靜默許久也想不出該如何補救,於是隻好憑著心意低下頭輕聲問他:“我二哥哥平素與君相熟,我是他的妹妹,不知往後可否就隨了他……也叫你一聲‘三哥’?”


    隻有這樣才好。


    既不必再稱他為“世子”,也不必將那聲殘忍的“方侯”叫出口。


    他久久未答,兩人之間一時隻能聽到船艙外起伏的江潮聲,那隻被她送還給他的木匣裏溢出的藥香也在此刻變得濃鬱了,淡淡的幽涼,又隱約透出一點苦味。


    “方氏既出長安,便當明取舍之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又平穩,好像沒有一絲悲傷似的,“我與子邱往後隻當是尋常故交,四小姐亦不必逆勢而為。”


    “逆勢”……


    她太聰明了,哪怕他這話說得如此隱晦也還是當即明了——他自認方氏已失聖眷、更為朝中諸多勢力所不容,是以便要同他人撇清幹係、不願他們為其一族所累,因此二哥哥隻能是他的“尋常故交”,而她想向他走近一步也成了“逆勢而為”。


    酸辛之感愈盛、她心底卻竟也有幾分孤勇,明明也知道後退一步才最妥當,那時卻又偏偏想告訴他他說得不對,一時衝動轉過了身、又瞧見他血衣之下裸丨露的後背,那實在太不妥,隻好再轉回頭避開了去。


    他大概也察覺到她的為難,不久後便匆匆收拾好傷口重新穿上裏衣,藥已用盡了、匣子自也不必還她,他將它隨手收進懷中後便起身向底艙外走去,江上淒寒的冷風一瞬迎麵而來,她在他身後看著,覺得他像是將要乘風歸去了。


    可……


    ……她還不想這個人走。


    腳步像有自己的意誌,不覺間她已跟他一起走上了船頭,兩人一起在涼月之下看著寬闊的江麵,一時間更闊大的意境又由心而生——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1)


    “方氏若歸潁川,過襄州前便當向東而去,”宋疏妍心中有些恍惚,但出口的話卻還清晰明了,“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何以竟會至江南西道?”


    方獻亭就站在她身側,靠近時身上的血腥氣還十分濃重,聲音卻是平和的,答她:“家母本為廬州人氏,眼下因病不便回遷潁川,我便與家中人分道而行,此後再行北上。”


    原是這樣。


    莫怪她此前在襄州附近遇上方氏船隊時所見的規模遠比今日要大,夜裏登船的人裏又不見另外幾位方氏的公子,原來卻不是同路的;薑氏似與先國公情誼甚篤,如今對方驟然離世,想來她也不忍再回他的故家觸景生情,先回娘家廬州薑氏養病也是穩妥的法子。


    隻是這一分道方獻亭卻難免孤立,這才給了今夜那些賊寇以可乘之機……


    她低頭想了想,寒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袖,片刻後又問:“那明日之後三……你又作何打算?”


    這還是別扭的話,原本那聲“三哥”都要叫出口了、最後卻因顧念他沒應允又生生吞了回去,這聲“你”突兀且不妥當,於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言顯得有些散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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