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兒深知方侯走了小姐傷心, 卻還難免要替孫媽媽傳話喚小姐到良景堂去, 老太太這會兒已醒了酒、正要提審昨夜輕輕放過的外孫女呢。


    宋疏妍去時外祖母正在梳頭, 她便替了伺候的婢女親自上了手,老人家在鏡中看她垂著眼睛臉色蒼白, 就笑問了句:“怎麽, 如今就要做了侯夫人,給外祖母梳一回頭也要擺臉色了?”


    這自是逗趣的話,卻哄不來宋疏妍一個笑臉, 她擱下梳子伏進長輩懷裏,細瘦的模樣瞧著有些可憐。


    “外祖母……”


    她的聲音也啞了。


    “他……回長安去了。”


    這是老太太不知道的事, 實際原本她還打算親眼瞧一瞧那位位高權重的外孫女婿, 如今聽了這話神色一頓,卻是有些擔憂地問:“是為公事回去的?可曾與你打過招呼?”


    宋疏妍訥訥點頭,有些含糊地答:“中原像是要興兵了,他要回去平叛。”


    她年歲尚輕、自出生以來還不曾經曆過戰亂, 喬老太太卻是見多識廣,一聽要興兵神情便立刻變得沉重了, 過一會兒又輕輕撫摸上自家心肝兒瘦弱的肩膀,歎:“畢竟是方氏之人,焉可不赴國難……”


    頓一頓又輕笑,反問:“你過去不也知曉他的家世麽?如今是後悔應下這樁婚了?”


    後悔?


    宋疏妍搖搖頭,一提起那人眉眼便不自覺變得溫柔,答:“自是不後悔的……外祖母,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何時她也跟墜兒變成一個樣了,“很好很好”同“頂頂好”能有什麽分別?都是詞窮時不得已用上的單調的話,其實連對方千百分之一的好處都講不清;喬老太太也是失笑,先淡淡應了一聲“是麽”,又問:“那你便同我說說,他是如何的好?”


    “就是……”


    她終於輕輕彎起眼睛了,語氣也在變得輕盈。


    “很坦蕩,很溫柔,很細心……”她一一數著,“還很……”


    又語塞了。


    情愛中的小女兒總是嬌得可人,喬老太太看得眼中含笑,一時心底又是欣慰又是憂愁,過一會兒又逗著她問:“那他又生了一副什麽模樣?聽聞長安還曾有人為他寫詩,什麽玉樓什麽雪風……”


    說起這個她果然精神更好了一些,微微坐直身子去同外祖母掰扯,說他有多麽高、聲音有多麽好聽、眼尾的小痣有多麽漂亮……總之樁樁件件都是好,好得天上有地上無,好得讓她寤寐思服魂牽夢繞。


    “要是這回他不曾被公事絆住一定也會來家裏拜見,”她細聲細氣地說著,甜蜜之外又有深深的遺憾,“或者再等一段日子,等我的丹青精進了便親手畫一張他的像給外祖母瞧……”


    喬老太太聽言開懷,捏著心肝兒的小臉眉開眼笑,一邊連聲說“好”一邊又慨歎:“這樣好的外孫女婿我自要親眼見上一見,往後更需勉力多活幾年,能親自送你出嫁才好。”


    這又是宋疏妍不愛聽的了,皺起眉頭埋怨人:“外祖母……”


    老太太笑笑,看著她的神情變得更慈祥,同時語氣也更深,說:“一年前你同我提起這位侯爺,我說他並非你的良人、盼你能將他忘了,可如今過去這麽久你還是中意他,他也喜歡你、更請他的母親親自登門說和,既是如此兩情相悅那應也便應下了,沒什麽好說的……”


    “那位夫人所言在理,婚姻易成良緣難覓,往後過日子的門道更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你既已做了選擇,那便踏踏實實地往前走——如若你們的確有緣,眼前這關自然能過,反之若是不能……終歸也算有過一個結果。”


    那都是太過透徹清明的話,滄桑之外又隱隱帶著幾分希冀,大約年長者總深知世事無常,又都指望那些殘酷的道理在自家兒孫身上莫要應驗;宋疏妍一一聽進了,隻是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她與方獻亭之間會沒有結果——她已說了會等他回來,那麽就會如約一直等下去。


    如何說呢?


    ——她早已將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了。


    江南之地春風送暖細雨連綿,北方中原卻尚寒意蕭索枯枝遍野。


    漢水之上江潮滾滾,卻已不似一年前那般落寞孤冷,官船開道旌旗翻飛,前後三十裏皆禁私船下水,沿岸各州官員俱知那是天子親賜潁川侯西歸長安的儀仗,遂紛紛派人嚴守兩岸關隘,絕不許出一點亂子令方侯增憂。


    近鳳翔府時官道上已有方氏族人率兵遠迎,方大公子方雲崇、方四公子方雲誨皆在其列,另有其餘掌兵叔伯兄弟若幹,見了方獻亭皆垂首敬稱“主君”;長安城門已然洞開,文武官員泰半出城相迎,宮中內侍則手捧天子禦賜玄甲金冠於明德門下靜候,準允方侯先歸府邸沐浴更衣再行入宮覲見。


    “方”之一姓天下至貴,自先國公自戕後卻遠出西都,今在此風雨飄搖大亂將生之際再次歸朝,自令長安百姓喜出望外,遂紛紛夾道歡呼恭行拜禮,盼潁川方氏能一如往昔護國安民。


    巳時正刻方獻亭換甲入宮,望仙門下左右監門校尉皆不敢除其劍履,步入禦庭後亦可見天子步出太極宮親迎,文武百官分列兩側,無一人膽敢對一年前遭先帝貶公為侯的方氏新主不敬。


    “貽之——”


    天子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介臣僚伸出了手,從龍之功非同小可,遑論先國公還為保其儲位毅然舍身;潁川侯本已與今上少時相識,如今不僅與天家有親、又得其先考深恩蔭庇,想來日後必益發貴不可言,當為大周建朝三百載之未有。


    群臣思疑間潁川侯已雙膝而跪叩見天子,新君則親自雙手扶他站起,君臣並入太極宮,大殿之上威嚴肅穆,衛欽神情間的動容已是難以遮掩。


    “方卿丁憂之期未過,今應召歸朝實是忠義無雙之舉,朕甚為欣慰,亦應代天下人稱謝——”


    這一句又是榮寵無限,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潁川方氏就是深得聖心,方獻亭則再拜叩首,複:“臣惶恐,為君驅策本為人臣本分,為國平患亦乃我族之責,實不敢受陛下過情之譽。”


    天子連連點頭,再請方侯平身,俄爾又道:“方氏忠烈天下皆知,先國公為我朝肱骨建功無數,不幸卻為奸人所害含冤受辱,而今也當為其昭雪……”


    百官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也明白陛下這是要為先國公平反,想來他是受夠了先帝的氣,如今在起複方氏新主的當口做出此等決斷,既可給過往種種做個了結、又可以新恩籠絡潁川侯,實是一舉兩得。


    “驪山金雕一案本為逆王一黨構陷,先國公無辜受過實令朕痛心……”


    天子字字清晰地說著。


    “……而今卿已歸朝,當複國公爵位,一切封邑形製皆如舊時,其餘封賞另作細論。”


    這些安排本在群臣預料之中,隻是“其餘”二字意蘊頗豐,令人不禁想象方氏還會再得何等恩賞,雖知其一族勞苦功高本當如是,卻仍難免……


    太極宮中一時氣氛微妙,潁川侯卻在此刻再次屈膝而跪,朗聲道:“先父蒙冤困臣久矣,今得昭雪當萬謝陛下深恩,隻是眼下逆王西逃戰事將起、國家動蕩殊為不易,臣寸功未立實無顏晉爵,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無顏晉爵”……


    潁川方氏功勳卓著,莫說一個國公之位,便是封個一字並肩王又有何不可?方獻亭這番推辭分明是做給群臣看的,要的就是免除百官猜忌妒恨,令方氏一族在朝中更易騰挪行事。


    天子聞言沉沉一歎,默然良久後方才再次開口,感慨道:“方卿風骨深肖乃父,有良臣如此是朕之幸——也罷,便允卿之所求,待此次得勝還朝再行晉爵,以昭方氏勳績——”


    方獻亭眉眼不動再拜叩首,即便姿態如此謙卑在眾人眼中也是頂天立地肅穆雍容——“恰似青霜穿玉樓,又如瓊英釀雪風”,原來並非單言其貌,更意指潁川方氏卓絕之節。


    眾人隻聽他答:“臣叩謝陛下。”


    天子複請其起身,君臣二人遙遙相望,卻是曆朝罕見的敦睦篤信之相;片刻之後君主收回目光,繼而眉頭深鎖麵色冷下,沉聲曰:“先帝駕崩舉國同哀,逆王衛錚卻借機作亂妄圖謀逆,兩鎮節度使鍾曷及其黨羽吳懷民欲據隴右而擁立之,實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頓,天子之威更盛,朗聲道:“婁嘯、方獻亭——”


    一令之下兩將俱出,正是當世兩大將門的主君,關內婁氏亦叱吒一方,婁嘯將軍年近五十威嚴赫赫,同樣也是忠肝義膽勇猛無雙。


    “朕命你二人領兵二十五萬,婁嘯為鎮軍大將軍,方獻亭為征西大將軍,同赴隴右平定邊患,生擒逆王及其同黨,即日點兵早日開拔,固我大周基業,護我山河無恙!”


    語罷,兩大名門將領雙雙單膝跪地,肅聲應答:“臣領旨——”


    第67章


    朝會終了群臣退去, 天子獨召潁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這當是朕與你闊別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後衛欽匆匆免了方獻亭的禮並令王穆賜座,與舊友同坐時神情分外和煦,卻是久違露出了些許鬆弛平和之態。


    “自方氏回遷潁川已一載有餘……貽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確然等得辛苦,畢竟曆來將方氏視作腹心, 自先國公去後便終日惶惶, 此前先帝駕崩時若非方獻亭早早遣其餘方氏族人遠歸護駕,他的不安恐怕還要更多些。


    方獻亭亦對新君十分惦念,兩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時相識一路扶持的情誼,此刻同樣頗為感慨地應和了兩句;衛欽又著人給他添茶, 隨後問:“聽聞你在江南盤桓半月有餘, 卻不知是什麽緣故?”


    自然泰半是為了兒女私情, 隻是眼下國家動蕩他又大孝未過,想來還是不應大張旗鼓將自己與疏妍之事向外說, 方獻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間仍聲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請之為陛下效力。”


    這自是合情合理的說辭, 衛欽聽了神色卻是不豫,聲音也涼了些:“宋氏……當初方公去前曾將朝事托於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後不過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驚弓之鳥,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須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罷!”


    如此情狀分明是還對宋氏懷怨,惱對方在他境遇最為艱難之時未予助力,照理說此等事方獻亭本是不耐管的,但如今念著宋疏妍, 還是……


    “宋氏畢竟清流出身,當初又涉案甚深受先帝遷怒, ”他隱隱替宋氏開脫著,“如今陛下登位萬象更新,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際,若……”


    點到即止。


    的確,過去朝堂已被方鍾兩黨一分為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鍾黨之眾自然要被清洗,眼下朝堂半壁幾乎皆被革除、能用之人本就稀少,若天子肯放下對宋氏的心結,那麽……


    衛欽歎息一聲,也知方獻亭所言在理,沉吟片刻後又擺擺手,說:“這些文臣任免說來倒在其次,眼下最緊要的還是你與婁嘯征西之事……”


    他深吸一口氣,神情又有些不安了,稍後衡量著說:“貽之,你應知朕視你若手足,自是萬事以你為重……但婁嘯將軍畢竟年高德劭,此次平亂朕以他為正而以你為副,你……”


    這話是說得太體恤了。


    鎮國大將軍本是從二品,征西大將軍則是從三品,這意味著此次平亂方獻亭將為婁嘯副手,在戰場上更要聽其調遣;潁川方氏雖是當世第一,但方獻亭畢竟才不過二十二歲,那婁嘯將軍當初是與方賀稱兄道弟的,如今又豈有對方獻亭一個晚輩俯首聽命的道理?


    “陛下此言過重了,”方獻亭會意後立刻接口,“關內婁氏忠勇過人,婁嘯將軍亦是臣的世伯,此次以他為正本就是理之所在,臣必當恪守本分聽憑安排。”


    衛欽聞言長舒一口氣,一邊拍著方獻亭的肩膀一邊連說三個“好”字,又慨歎:“你自是顧全大局通曉利弊的,有你在朕才放心……”


    話到一半卻又憂慮起來,一默後再道:“隻是此次興兵另還有一樁難處……”


    其實即便天子不說方獻亭也明白,是軍餉籌措出了問題。


    方氏族人遍布朝野,尤其兵部更在他伯父方廉轄下,是以即便這段日子身在長安之外也知曉朝廷在籌措糧餉時遭遇的重重困難——先帝暮年好興土木,單是數次東巡便耗費甚巨,遑論又多次修繕宮室新造道觀,連年下來共計花去數百萬貫;朝廷為守邊地設下十方節度使,而因鍾氏數番作梗削藩多年來皆不見成效,這幾員大將不單手握兵權、更掌屬地財政大權,近些年上交朝廷的稅賦接連折損,分明是飽其私囊貪贓枉法。


    人禍之外又有天災,譬如此前棣州水患便令朝廷損失慘重,一樁樁一件件堆疊在一處,致使新君一登大位便麵臨國庫空虛無錢可用的窘境,而此次平叛要調動二十五萬兵,大軍在外每日消耗錢糧無數,至少也要打上半年,這其中需要的軍餉……


    方獻亭眉頭深鎖,在此一道上卻是難以為他的君主分憂,畢竟方氏本是將門,涉及稅賦新政之事總還需那些文臣良相斟酌操辦。


    “朕本不想在你出征前同你說這些,但資費之事也確需你心中有數……”衛欽沉沉一歎,原本就多病的身體在這一年中似變得越發孱弱了,或許那時已然感到了帝王之責是何等沉重,“征戰之事千難萬險,若有可能朕還望你能速戰速決——朝廷拖不起,若耗時超過九個月,恐怕就……”


    九月之期按說並非絕無可能,隻不知若鍾氏被逼入絕境、會否……


    一個極不祥的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方獻亭的眼神一瞬顯出幾分凝重,再觀新君神色、分明已是格外不安,於是終究壓下心底隱憂,垂首答:“……臣必盡心竭力。”


    衛欽點點頭,似乎隻要得到方氏之人一句承諾便可定心安神,此刻終於放鬆了一直微微緊握的左手,又對方獻亭道:“那便好……朕等你凱旋,也信你定不會令天下人失望。”


    君主信重自是臣子之榮,方獻亭卻難免在這一年未至的長安帝宮中思及先帝——如今衛錚竄入隴右意圖謀反,祭出的旗號便是當今天子殺父弑君得位不正,他自然相信衛欽仁孝品行端正,隻是……


    方獻亭心中隱約殘存一絲疑慮,但以而今形勢論自是無法宣之於口,沉默片刻後又向天子一拜,斂聲道:“陛下,臣不日便將領兵征戰,不知行前……可否去拜望皇後?”


    皇後……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方冉君。


    天子聞言神情一凝,一雙經年的怨偶至今已折磨得彼此都疲憊不堪,他的語氣顯得更倦怠了,終於還是看著方獻亭點了點頭,又說:“去吧……你們應也已許久未見了。”


    皇後所居的清寧宮與紫宸殿相距不遠,方獻亭順宮道向北行不足一刻便可窺見殿宇的簷角。


    如今已是二月末,雖則中原氣候寒涼未若江南那般花團錦簇,可終歸也已顯出幾分秀色,帝宮之中尤其繁花爛漫,皇後所居寢殿卻顯得寂寥,院落之內隻有一片蒼冷的綠,竟是半點花色也不見。


    他皺眉徐行而入,庭前灑掃的宮娥認出他後皆匆忙向他行禮,其中幾個是當初從晉國公府陪同方氏嫡女入宮的,見了他情緒尤其激動,紛紛含著淚喚了一聲“公子”。


    他免了眾人的禮,心中已然感到幾分蕭索,輕輕推門走入殿閣,金碧輝煌的樓宇也顯得死氣沉沉,室內一片冷寂,靜得沒有一絲聲息;由外轉入裏間去,終於在窗側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一年前最後在父親靈堂上相見時更加瘦削孱弱,華貴錦繡的鳳袍都撐不起了,似乎隻是一縷遊魂、勉強被幽禁在一副奄奄一息的軀殼裏。


    “姐……”


    他忍不住輕聲叫她。


    那其實不合禮製,他該下跪稱她一聲“娘娘”,即便過去在家中也是喚“長姐”的,那時卻不知何故以很親近的方式叫她,也許他已知道她過得很苦、且比當初在驪山時更憐憫她。


    她的反應卻很慢,像是沒聽到有人在喚自己,好半晌後才遲鈍地回轉過身,一雙原本很美麗的眼睛如今渙散得宛如一潭死水,看到他時木然了很久,像是已然認不出他。


    “姐……是我。”


    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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