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主母親臨,於喬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張羅起席麵要請薑氏賞光共用晚膳,一邊忙裏忙外一邊悄悄打起算盤,暗道這些年果然沒有白養宋家那個女兒,待他日對方果真成了侯夫人豈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著沾光的,隻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為喬家人覓一份官職,他們便也就能搖身一變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喬老太太尚不知曉自己的兒子兒媳已抱定了此等窩囊無狀的奢想,彼時隻乘著喜悅與薑氏相談甚歡,用晚膳時興致格外好,甚至還久違地多飲了兩杯果子酒,親自將薑氏送出府時人已是搖搖擺擺,宋疏妍又是擔憂又是無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卻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額頭,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聲。


    身邊的丫頭婆子見狀都是捂嘴笑個不停,孫媽媽更感慨:“咱們老太太是多少年不曾這樣歡喜了,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喬老太太可不肯認,一邊擺手一邊叱孫媽媽“胡說”,轉頭看向外孫女時又露了滿眼的笑,憐愛地摸摸她的小臉兒,又頗有些孩子氣地笑罵:“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審你這先斬後奏的小猢猻——”


    說完便在婢子們的攙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孫媽媽用熱帕子淨過麵便沉沉睡去,也著實稱得上是荒唐;宋疏妍邊笑邊搖頭,待與孫媽媽一同將外祖母伺候妥帖才與墜兒一同從良景堂離開,春夜裏夜風尤涼,卻無論怎麽都吹不熄她那顆亢奮熾熱的心。


    ——她在為什麽而躁動?


    為總算等到薑氏登門、慶幸此事終於塵埃落定?


    還是僅僅因為……她變得越發思念那個人了?


    想見他。


    想被他擁抱。


    想……


    迷茫與悸動同時在鼓噪,她已被折騰得有些難以招架,莫名的熱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墜兒的腿腳尚不便行走,她便打發對方回了屋子自己獨自在後園中四處遊逛,大半個時辰過去尤未能靜心,反而感到情思纏繞成死結、越發難以收束了。


    徘徊之際卻又見墜兒一蹦一蹦地從遠處跳了回來,一到近處便緊緊抓著她的手,迭聲說:“小姐,方侯來了——就在、就在府外等著呢——”


    第65章


    那時已是酉戌之際。


    她深知自己不該出去見他, 有教養的貴女怎能在深夜與男子私會?遑論她剛剛受過外祖母的敲打,明日還要去受審呢;規戒的話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向府外跑去了, 從未有哪一刻她是那麽快樂又急切,好像隻要能再見那人一麵便可如飛蛾撲火般捐棄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麵等她。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矜貴俊朗的男子長身立在江南簷角之下,夜風中微微搖曳的燈籠為他投落一點陰影,被月色一兜又顯得清淡了;唯獨他望向她的那個眼神是深鬱的,濃墨重彩淋漓盡致, 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 往後也會一直這樣靜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區區兩日的分別竟已像是綿綿無期,奔向他時全然無法思考, 荒唐得徑直撲到人家懷裏;他自會穩妥地伸手接住她, 寬厚的懷抱令人安心,隻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風的涼意,大約的確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貽之……”


    她叫著他的名字, 聲音啞得仿佛受了什麽不得了的委屈。


    “怎麽了?”


    他的掌心已變得溫熱,一手照舊緊緊摟在她的後腰, 另一手則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青絲, 彼時聲音同樣低沉微啞,卻隻壓抑著情動問她:“……是今日與母親談得不順利?”


    他大約還沒來得及回去探望薑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趕著來見她了,她一顆心暖融融的、又隱隱開始發燙,悄悄在他懷裏搖一搖頭,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來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變得越發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別特別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變重了, 一點微弱的變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況他還低下頭輕輕捧住了她的臉,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纏綿,“……被一些事耽擱了。”


    她討厭他過分的克製,實際隻有真正得到一個吻才能饜足,他卻並不知曉她的心意,舍近求遠地另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給她;她已感到幾分不滿,卻還是慢慢伸手接了過來,聲音拐著彎問他:“這是……?”


    他的雙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點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時風流無限、分明就是在種毒下蠱,誘著她說:“給你的禮物——打開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幹他家的禮、個個貴重得令人咋舌,此刻從他手中遞來的這個看著最是尋常,隻用一個素色的錦袋裝著,一時倒瞧不出是什麽。


    她一邊看他一邊慢慢解開係起的繩子,不多時裏麵的東西便輕飄飄落在她手心,是一個精心裝裱的卷軸,徐徐展開一看……竟是《洛神賦圖》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過此圖的首卷,是去歲在長安時二哥尋來贈她的,隻是次卷一直罕見、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卻竟就這麽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顧長康遷想妙得以形寫神,畫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別離,洛神乘著雲車向天際而去,六龍騰飛鯨航圍繞,連細微處的雲紋都精細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遠去,兩人對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驚歎,伸手撫摸紙麵簡直愛不釋手,再抬頭看他時一雙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時天上高懸的弦月更為明澈。


    “喜歡麽?”


    他果然又問起了,好像隻有她的一句“喜歡”才是稀世珍寶。


    “怎麽又送我禮物……”她卻不答,神情間透著一股無師自通的嫵媚,“……這次算是正經的聘禮了麽?”


    每個字都沾著蜜,她眉梢眼角全是甜甜的笑,落在他眼裏令他百般心軟,可眼神卻微微沉下去,答:“……是生辰禮。”


    他記得的——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


    她一愣,卻忽而感到一絲不妙——明明後日便是她的生辰,何以他偏要提前……


    “你要走了?”


    聰敏如她自能很快回過味來,整個人便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裏的熱全散了,甚至忽而感到一陣冷。


    “……要離開江南?”


    他已看到她神情的變化,令他神迷的笑意一一消散,宛如花期將過的瓊英被冷風吹落寒枝,他要輕輕伸手把她接住,絕不肯讓她自此沾上半點汙泥。


    “中原有變,戰事將起,”他的聲音低沉極了,眉眼之間風流褪去、卻又隱約染上幾分肅穆,“陛下已下旨召我還朝,稍後……我便要啟程北歸。”


    他說得利落簡單平平淡淡,在她耳中卻如平地驚雷晴天霹靂,尤其那“稍後”二字……竟是連一夜都等不得了麽?


    “這麽快……”她已有些慌了,揪住他衣襟的手無意識攥得更緊,“那、那夫人……”


    “我已派人去接母親至津渡,”他說得很快,離別之際的匆忙之感因此愈發浮露,“此後先送她回潁川、我再轉歸長安。”


    啊……


    她已不知該說什麽,更不知還能尋個什麽借口將眼前這個男子再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刻,明顯的張皇令人心疼,他與她說話的語氣已溫柔到難以描摹。


    “你我婚約之事我會親自致書與宋公陳情,絕不會背約辜負於你……”他鄭重對她說著,手指還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逆王遁入隴右致邊境生變……疏妍,我不得不去。”


    他其實不必同她說這麽多。


    她早就明白,秦王西逃遺禍無窮,潁川方氏生為國之劍戟必會帶兵平亂,他北歸是遲早的事,何況即便沒有這場戰爭他也不可能終日陪她在錢塘度夢。


    可……


    “可那是戰場……”


    她的聲音已有些發抖,原本紅潤的臉色如今蒼白已極。


    “你……”


    ……你會受傷的。


    甚至,你會……


    她心跳如雷、卻連在心底將那字暗想一遍都不敢,他卻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隻怕他在外耽擱太久延誤婚事,於是又哄:“我會盡快回來——如若戰事順利,也許半載便能還朝……”


    她拚命搖頭,那一刻的確有眼淚奪眶而出,心痛到再次緊緊抱住他,她早已渴望與他相依為命。


    “我不在乎那些……”滾燙的眼淚落在他胸口,令他灼燒般的疼,“我隻怕你會受傷……”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潁川方氏有多少先烈馬革裹屍埋骨疆場,他會否同樣……


    他這才懂得她的意思,眼神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變得越發柔軟——方氏之人最善離別,他的父親在生死麵前尚且不曾落淚示弱,他又怎會優柔寡斷而讓自己心愛的女子為此憂愁傷情?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他低聲與她耳語,又若有若無地輕輕吻上她的耳垂。


    “大捷過後陛下必然欣悅,彼時或將親自為你我主婚——我會來迎你回潁川、回長安,隻是母親近年多病無力打理內宅、四處恐怕都會有些淩亂,等你來了便可隨著自己心意收拾裝點,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


    這又是哄人的話,且又與昨日她在表兄婚宴上的奢想不謀而合,原來他也同她一般遙遙設想過兩人的未來,人之一生如此艱難漫長,可若有對方作陪卻又好像令人無限神往。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要記得照顧好自己……”


    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幫她擦去眼角的淚。


    “留在錢塘或回金陵都好,一切都隨自己的心意——你繼母和三姐姐會不會欺負你?我另給你留幾個人?”


    他們此前還從未談起過她金陵家中的事,未料他卻早將她在宋氏的處境看了個清清楚楚;她心裏感到熨帖,當時也就破涕為笑,輕輕打了他一下,又嗔:“她們欺負我還不都是因為你——假好心……”


    這一聲又令他心軟失笑,眼底埋藏的不舍卻是愈發濃烈,他又將她圈得更緊一些,說:“不過你若回去的話,我倒還有另一份禮可以送你。”


    她挑挑眉,下意識先問了一句“是什麽”,隨後心又涼下來,落寞道:“這次又是什麽禮?……明年的生辰禮?”


    難道明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過麽?


    他知她還難免傷情,心中憐愛之意更盛,就又耐心地哄:“就算補去年的好不好?……笑一笑?”


    她撇撇嘴,其實還想哭的,當時勉強忍住了,又問他:“那到底是什麽了不起的禮,還偏要我回金陵才能送?”


    他淡淡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反問:“你可知金陵有一位畫師名叫張簡?”


    張簡?


    自然知曉的——那是江南第一丹青手,過去還曾在宮廷畫院供職,為人性情灑脫不羈,據說就是因不耐受帝宮規矩束縛而早早辭官還鄉,自此終日遊曆名山大川,神龍見首不見尾。


    “你二哥說你素來喜畫,隻是過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老師,”他的眼神比春夜更深邃、又比月色更溫吞,“張簡與方氏有些交情,我可請他去宋府教你。”


    這……


    她又不知如何答複了,並非僅為覓得一位過去不敢企望的良師而欣喜,更為眼前這個男子對自己懇切的用心而動容——她並沒有那麽金貴的,在父親眼裏不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在繼母和姐姐眼裏更是麵目可憎惹人厭煩,他卻仿佛待她如珠似寶,哪怕一點有關她的瑣碎都細細留心。


    “三哥……”


    她又被招下了眼淚,不敢相信他隻用這獨處的短短幾日便教會了她如何去哭,兩手藤蔓一般摟住愛人的肩頸,過於高大的男子必須彎下腰來才能讓她平視。


    她已沉溺在他柔情的眼波,而對方眼尾那顆眼淚般的小痣更令她神魂顛倒,她根本不知未來這段分隔兩地的歲月該如何度過,畢竟連這區區兩日的分別都已讓她手足無措;輕輕在他的注視中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她已感到自己被燒盡了,飛蛾的殘軀像花一樣凋零,灰燼之中殘存的唯有烈火鑽心般的熱意。


    “那我等你回來……”


    她拚命壓抑著在那一刻親吻他的欲望,並不知曉那日之後再與他相見會是怎樣一番情境,歲月殘忍際遇無情,甚至下一個像此刻這般悲傷的擁抱都在無數個苦痛的晨昏朝暮之後。


    “等你回來接我去潁川、去長安,等你說的高朋滿座三書六禮。”


    “但其實也不用這些……”她又搖頭歎息起來,憂愁終於多過了甜蜜,“……隻要你能早些回來便好了。”


    第66章


    次日錢塘下起了雨。


    說來也有趣, 江南仲春本該淫雨霏霏,偏他在的這幾日始終晴光瀲灩,如今人一走又故態複萌, 像是誠心與留下來的人做對。


    宋疏妍自又是一夜無眠,伏在窗前看了一整晚的月色, 天色將明時又開始聽雨, 一雙細白的手若有若無地輕撫他臨行前贈她的畫卷,圖上分別的洛神與曹子建恍惚間也成了她和他,隻是或許他才是洛神,留在岸上的那個凡人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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