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不散水波不興,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淚光閃動,過去那個勸她獨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漸行漸遠,而眼下她狹小的孤舟卻又為渡河之人所求。


    他說過,此船若她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人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她那時依言獨自走了,卻眼睜睜看他憑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終沉入江心葬身魚腹、未能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點值得稱道的東西。


    ——那麽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選擇……她還願意一人獨賞那浮光躍金的萬頃碧波麽?


    “臣女隻有這一條船……”


    她終是在霧氣迷蒙間這樣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塵埃落定。


    “……卻大抵去不得所謂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歸家時父親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對此毫不意外, 畢竟早在離家前便察覺對方神情有異,隻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時局之下親至金陵,而父親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間做出了選擇。


    她大約也沒有什麽怨恨了, 既見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頭看他們父女之間的種種糾葛便隻覺得是小打小鬧, 說到底也不過就是緣分淺薄, 好像誰也怨憎不得。


    她對他欠了欠身、隨後便欲折進裏間休息,他卻又開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這一聲總算不似去歲在彬蔚堂上拉扯時一般冷厲,卻也終歸顯得生疏,她停步回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又見他揮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墜兒和崔媽媽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點點頭示意她們無妨, 房門閉合後屋內終於隻剩他們父女二人相對而立。


    “……見過陛下了?”


    宋澹當先開了口,神情在試探之餘更隱隱顯出幾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後卻又覺得不必, 於是隻對他點了點頭。


    “好……”他又沉吟起來,好像自己也感到難以啟齒,“……那, 那你可應下了?”


    這話實在有些好笑,仿佛她還另有什麽選擇似的, 淡淡的譏誚終於在那一刻流於眉梢眼角, 她反問他:“父親不是早已做好決定了麽?還是若女兒不應,便可由三姐姐代為受難呢?”


    輕飄飄的話語是刀子,刺傷的是誰卻不好說,宋澹攏於袖中的手微微收緊,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發複雜難測。


    “疏妍……”他又沉沉歎息,“你不明白……”


    “國之將崩天下離亂, 我宋氏終歸不能獨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們唯一可走的路,為父並不像你以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龍體違和,如今膝下就隻有一個宮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這天下的新主。”


    “屆時他才幾歲?……九歲?十歲?……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後垂簾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氣,那一刻不是誰的父親誰的讐敵,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穩那個位置麽?”


    “她太幼稚也太愚鈍、至今都是一副頑固荒唐的孩子脾氣,如此何以堪為一國之後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權柄在禦座之上與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樣。”


    “你很聰明、也善藏鋒,懂得審時度勢察言觀色,也懂得順勢而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東西,同樣,也能拿起很多東西……”


    他緊緊看著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沒有這樣看過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慮一口氣不由分說全灌進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後了一步,神情間亦閃過一絲狼狽。


    “你恨我過去狠心將你拋下,恨我害了你母親又在她去後令喬家二老寒心……你以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繼母和她所出的孩子們……”


    “你是對的……但也不對。”


    “為父從來沒有選擇,隻是一路都被推著向前走……總有一日你會明白這世間諸事皆非‘對錯’二字所能衡量,時運麵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諒解,也不指望能在幾日之間解開這些陳年的心結……隻盼你能看在自己還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邊從軍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應了此事。”


    “宋氏永遠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後宮互為一體、為父必傾盡所有護你周全,隻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萬民朝拜享譽後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親釋懷欣慰……”


    ……他從未對她說過這麽多的話。


    一字字一句句、懇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將心剖出來給她看,讓她知曉他這些年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酸辛、又在隱蔽處對她這個女兒有多少歉疚掛念。


    ……多麽逼真啊。


    幾乎就要騙過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語,眼中笑意已是越來越濃。


    “父親當真如此想麽?……以為這世上的母親會樂見親生骨肉在此時入宮以命作賭?”


    “那何不將此殊榮贈予三姐姐呢?她的母親尚在人世,親迎此喜應是更為‘欣慰’吧?”


    “哦,不行……因為三姐姐‘幼稚愚鈍’、‘頑固荒唐’、‘孩子脾氣’——我呢?我是‘聰明善藏’、‘審時度勢’、‘順勢而為’……隻有我去才好。”


    “可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養成一副‘孩子脾氣’?”


    “是因為那樣不好麽?”


    “還是……父親以為我不喜似那般肆無忌憚地活著?”


    她的語氣依然清淡,即便那時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即便世間的荒誕與涼薄早已無情將她淹沒。


    “三姐姐不能入宮,因為父親知道她有人護著……”


    “她的母親會護她,她的兄長會護她,遠在揚州的萬氏一族會護她,甚至……父親心底的偏愛也會護她。”


    “而我呢?”


    “沒有人會護著我……”


    “又或者隻是……父親知道會護著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無聲的眼淚緩緩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親麵前落淚,後來想想或許也無關委屈或憤怒,隻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無力繼續偽飾假裝。


    “你說得對,天地不仁人皆草木,總有許多情非得已……可人在無常麵前做出的選擇總是不同,所以上下殊異高低有別,自此又生紛繁百態。”


    “也許當初父親納妾是被逼無奈,可在是否要與母親誕下子嗣一事上卻有得選;也許父親在母親故去後抬舉繼母一房是被逼無奈,可在是否要將我送去錢塘一事上卻有得選;也許如今父親為保全一族將我送進宮中是被逼無奈,可在這最後一刻是否要與女兒開誠相見一事上卻有得選……”


    “父親……”


    “……你本可以改變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傷靜默又熾烈,原來陳年的傷口也可以淌出新鮮的血,溫吞的申述從來不是質問,隻是放下之前最後一次的固執與懇切。


    “你說我恨你……這也不對。”


    “也許過去怨過,可後來我便明白你我之間緣分淺薄,注定之事無法強求,所以總有話能勸自己釋懷——如今早已不恨了,隻是……有些失望罷了。”


    那輕飄飄的兩個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親,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臉色一瞬蒼白,衣袖之下的雙手更顫抖到難以自抑。


    “過去我以為你隻不是一位好父親,但於宋氏總是一位好主君、於國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後來我知道我錯了,驪山之後先國公曾親自下顧托付身後之事,那時你分明眼睜睜看他為國舍身成仁取義,卻竟還在東宮困厄之際避居金陵……那時我便知曉,方公看錯了人。”


    “父親心中並無社稷,大約也並不在乎萬民憂苦——那你在意什麽?宋氏一族榮辱?還是……隻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為難憂心忡忡……我已應下入宮之事,半月之後便會依約北上與陛下完婚,非因顧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與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貪圖父親口中至尊之位、欲受萬民朝拜享譽後世……”


    “……不過隻因妄生渡人之念,更無顏竊據孤舟而獨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曉怒濤之惡與孤舟之輕,可即便如此也還是微微抬起頭,分明與過去一向隱忍避讓的含蓄之態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與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搖頭一笑,心說自己果然愚妄淺薄未及那人之萬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時也不肯拋卻貪婪執妄之念,或許她心底也從未有過什麽大仁大義,隻是想同平生所遇最為皎潔無暇之人靠得更近一點罷了。


    “陛下說得對,他之腹心已不複存,可這天下卻終歸要人去救……”


    她再次開了口,彼時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愛人,於是便連悲傷也顯得纏綿溫吞。


    “我自遠不能同三哥相較,可既曾忝顏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該在他身後替他守一守那些讓他不惜舍命的東西;而若今世之後果真還有所謂來生,我也可在尋得他之時同他說……我確已盡力了。”


    她說這些話時神色決絕又柔情,像揮刀斷腕之前最後的流連,此後十數年她都不曾背棄今日之諾,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依舊牢牢戴著這道無形的枷鎖。


    宋澹終於再不能說出一個字,那一刻他與她剝離了一切虛假空泛的桎梏,不是父女也無有長幼、僅僅隻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世上的道理原來竟是如此簡單,卑劣會敗給耿介,自利會敗給超然,他在迂回晦暗處仰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終究敗給高不可攀的孤決與澄清。


    “今日你我言語至此,恐此後父女情斷再難接續,也不必再如往昔相看兩厭虛與委蛇……”


    最後作結之人是她,開口之時便贈自己以姍姍來遲的解脫,轉身離去的背影蕭索又孤獨,可又似在冷清之外重塑著新的力量與生機。


    “我與宋氏就此鏡破釵分義斷恩絕,他日宮闈相見便成君臣,還望父親……好自為之。”


    第88章


    太清三年四月蕭關失守原州淪喪, 叛軍與突厥長驅直入、京畿道以西幾已再無屏障;月中朝廷東遷洛陽,坊間人心浮動議論紛紛、皆不知此為定策還是天家棄中原而南逃的緩兵之舉,及至五月方氏皇後請旨被廢、天子又下詔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宮,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決,洛陽也終將如長安一般落於敵寇胡虜之手。


    曆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夢更於彈指間破碎, 朝野上下哀聲無數,東西兩都徹夜燈火長明;無人來得及為誰悼念,更無人還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後被廢究竟是否合乎禮法,萬萬生民皆知天下離亂禮崩樂壞, 而未來將要走向何處……卻已無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幹舉國震動的消息流傳天下之前, 揚州萬氏的內宅已當先亂成了一鍋粥。


    三月裏宋家嫡女為避紛爭而來揚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來二去卻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約的確害了失心瘋、更被入宮之事逼得失了章法,頭回與姐夫傾訴衷腸不成、後又屢屢變著法子自薦枕席。


    那萬昇也算坐懷不亂、確是嚴辭推拒了三姨妹幾回, 隻是他那夫人將將誕下孩兒、夫妻二人也已許久不曾交頸而臥纏綿溫存, 後有一日獨坐書房喝了幾盞薄酒,再遇衣衫半解送上門來的宋疏淺便漸漸昏了頭,隻見對方鮮嫩的一張俏臉像極了年輕時的妻子, 纖細柔軟的腰肢亦十分嫵媚動人,最終半推半就一夜荒唐, 也說不清到底是不是有意偷腥。


    這等大事自然難以遮掩、一心借此躲避入宮的宋三小姐更萬不肯不吵不鬧息事寧人, 次日一早便“噗通”一聲跪到親姐姐跟前,滿麵是淚地將自己與姐夫之事和盤托出,末了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想姐姐寬宥,隻盼能得一個補償賠罪的機會……我願為妾為婢常伴姐姐姐夫身側、自此一心一意照料幾個孩子, 隻求姐姐不要將我趕出門去、讓我去跳了天家那個火坑——”


    聲淚俱下涕泗橫流,不知情的還當是她受了多大委屈, 可憐她姐姐本是一顆善心照料同胞妹妹、最後卻是引狼入室引水入牆,剛出月子不久的身體被氣得抖如篩糠,煞白著一張臉指著她的鼻子說不出話,再見那過去柔情似水的夫君更狠狠一個巴掌扇在對方臉上,心碎道:“萬昇……你……你……”


    宋家長女當初名動長安、要嫁什麽王侯將相不能順意?可歎為了所謂情深一朝下嫁,最終卻落得這般恥辱糟心的境地;萬昇也自知是一時鬼迷了心竅,失德過後悔不當初、跪在妻子腳下乞求原諒的模樣哪還同過去一般飄逸如仙?更推說自己酒後渾不知天地為何物、一切皆為三姨妹有心設計,那看向宋疏淺的目光真比他妻子還要惱恨,像是巴不得要一手把人掐死了事。


    宋疏淺自怕得厲害,心中一麵覺得姐夫十分陌生、一麵又隱隱感到自己做錯了選擇,六神無主之下隻好派人趕回金陵秘密將此事告知母親,結果幾日過去不單沒等來母親的寬慰憐惜、反等來了對方怒極之下迎麵扇來的一個耳光。


    “你這蠢鈍如豬又被吃了心肝的混賬——”


    匆匆趕回娘家的萬氏幾乎哭到肝腸寸斷了。


    “那是你的親姐姐!是你親外甥的母親!……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宋三小姐自幼便在父母寵愛中長大,實則過去除了在她貽之哥哥身上碰過釘子外其餘便再沒有什麽不順心不如意,如今不單麵臨著要被逼嫁入宮中的危險、更在姐姐姐夫這裏一並失了裏子麵子,那真是五雷轟頂痛不欲生,怎能忍住不吵嚷折騰?


    她被她母親一下扇倒在地,索性也不起身、徑直學了那市井潑婦扯著嗓子尖聲哭嚎,道:“母親隻知護著姐姐,那我呢!我便不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了麽!”


    “古有娥皇女英同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過日子?他萬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便宜占盡又翻臉不認,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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