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妍因惦記這一整日的祭祀興宴之事、前夜一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穩,寅時末刻天色未明便半夢半醒, 迷蒙間低聲喚了一聲“墜兒”,下一刻床帳外便有一道輕柔的女聲應答:“太後。”


    她眼睫微微一顫、展目時看到的卻是朝華的臉, 工工整整梳著宮中女官特有的發髻, 與那個一路毛毛躁躁伴她長大的丫頭相去甚遠。


    ……是了。


    她的墜兒已經不在了。


    夢醒隻是一瞬間的事,晏晏年少本就飄渺脆弱經不起磕碰,迂回的黯淡在她眼底匆匆閃過,下一刻便在旁人麵前恢複如初。


    “……什麽時辰了?”她在華美繁複的床帳內聲音微啞地問。


    “寅時未過三刻, ”朝華妥帖地回答著, “時辰尚早, 太後再歇息片刻吧。”


    距大祭還有近兩個時辰,宋疏妍心中稍安、卯時前卻還是起了身——這是先帝在時便養下的習慣, 每日都要在趕在群臣至明堂前避進禦座後的暗室旁聽議政, 至今怎麽也有三個年頭、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掉的。


    她被宮娥們伺候著起身梳洗,辰時前便更換好了今日祀宴的禮服——那是一套異常尊貴厚重的袞冕服,衣以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為飾, 另有蔽膝、革帶、大帶、綬等為配(1),自古非國君上公不可著, 如今卻被敬奉給她——一個有著垂簾主政之權的女子。


    此舉並不合製也非她授意, 乃是尚衣局自以為是擅作主張——他們大約以為如此便能討好於她,抑或是見遠歸的君侯當眾對她示以臣服便急著借此站隊;她無意追究下麵人的小心思,轉念一想又覺得順水推舟未為不可——眼下正是立威之時,日後與洛陽一派纏鬥也少不得要有諸多摩擦, 那人甫一歸來便以強權助她正位,她總不應白白揮霍此等良機。


    自積善宮轉道觀風殿, 一出殿門便見左右宮人目露驚異惶恐之色,大約都被她身上比肩天子的袞冕服駭住了;唯一麵色如常的隻有候在殿外等待護送她的二哥宋明真,他前段日子剛被從從四品宣威將軍擢為正四品下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如今是常居於皇宮禁內宿衛了。


    “末將叩見太後。”


    他依舊規規矩矩地對她行禮。


    她請哥哥起身,目光又在他臉上逡巡片刻,此後一邊緩步向觀風殿去一邊淺聲問:“瞧著臉色有些不好,可是這勳府中的差事太過繁重了?”


    宋明真聞言揮手令身後其餘禁衛皆退開幾步,待確認旁人再不能聽到兩人交談後低聲歎:“差事倒比過去在軍中輕鬆不少,隻是這幾日桐兒總待在娘家不肯回來,晗兒又是一離了他母親便要哭鬧,昨夜折騰得我半宿沒睡……”


    宋疏妍聞言莞爾。


    二哥於太清四年與婁家姐姐婁桐成婚,今已育有一子名叫宋晗,同年他又搬離宋家分府別住,雖說後來每次問起都被草草應付、可宋疏妍卻深知這是二哥在為自己當年之事不平,如今與父兄和幾位叔伯都頗為生疏;近來大軍還朝,婁氏族中子弟應也也泰半回了家,想來她這位嫂嫂是為與族中兄弟姊妹敘舊方才遲遲不歸的。


    “嫂嫂身子如何?”她又問,“今夜可會入宮赴宴麽?”


    “一切都好,隻是大約還不願入宮,”宋明真微微一歎,神情也有幾分悵然,“你也知道的,他們婁氏的人……總是愧對三哥。”


    ……的確。


    七年前上梟穀一敗曆曆在目,婁氏自專惹下滔天大禍,此後其一族欲謝罪於天下,不單將關內半數兵權拱手相讓、更在方氏主君歸來後肉袒負荊麵縛輿櫬;隻是一萬神略軍英靈已逝、西都之喪亦成定局,婁氏自知大錯鑄成,後每遇方氏之人皆折腰避讓,坊間戲之約“有方無婁”。


    這些往事總難免教人唏噓,宋疏妍亦難忘數年前在明堂暗室裏耳聽婁風等人當眾對方獻亭下跪請罪的光景,是非紛繁難以厘算,彼時先帝亦隻有一聲長歎。


    “所以就讓她在娘家再歇幾日吧,”宋明真又道,眼神無奈中又夾雜幾許憐愛,“開歲之後諸事冗雜,恐怕又要辛苦了。”


    兄嫂之間鶼鰈情深本應為宋疏妍所樂見,隻是她畢竟還惦著墜兒,是以每見哥哥用眼前這般溫柔的神情說起嫂嫂心底都難免感到一陣傷情——他大抵都不知道曾有一個丫頭對他懷有那樣的情愫,而如今他妻兒俱在、她卻已經香消玉殞……


    宋疏妍半垂下眼,也不知當不當再提起這些陳年舊事,猶疑間觀風殿已近在眼前、天子聽聞母後來了當即匆匆外出相迎,單薄的身子尚撐不起那一身厚重的袞冕,遠遠觀之正似一個偷穿長輩衣裳的孩童。


    “母後——”


    他歡喜地快步向宋疏妍奔來,見宋明真對自己下拜又很快請他起身——他是禮敬宋家人的,心下對這個自幼與母後交好、前段日子又親自領兵平東都之亂的宋將軍尤其親近;宋疏妍柔柔為自己的繼子理了理衣襟,不多時又在宮人簇擁下轉身向宮門外走去,帝王出行當乘五輅、其首玉輅當為重輿,外繪青龍白獸金鳳紅鱗、頂設青色華蓋三層而附博山方鏡,車左旗仗十二旒、車右戟仗繪金龍、頭銜綬帶而垂鈴(2)。


    旌旗翻飛氣勢恢弘,帝宮之外百姓夾道,至圜丘後久候於此的群臣才見太後身著帝王袞冕自天子輦駕而下,一時交頭接耳為之嘩然;宋疏妍目不斜視先天子半步徐徐走向祭壇,此間正與換下戎裝、一身紫服立於百官之首的方侯錯身,他依稀不動聲色地抬眉看了她一眼,玄潭一般的目光幽靜又深邃,下一刻便再次恭恭敬敬對她下拜,叩首道:“臣恭迎太後,恭迎陛下。”


    平平的一聲並不響亮,卻清清楚楚將“太後”置於“天子”之前,這是給足了她垂簾的底氣,更是再次於天下人前擺明了方氏一族的立場;滿朝文武無一敢在君侯跪時站著,遂紛紛隨之下拜叩首,高聲應和:“臣等恭迎太後——恭迎陛下——”


    山呼之聲在空闊的祭壇間回蕩,令人聞之氣血翻湧壯懷激烈,宋疏妍不疾不徐層層步上禦階之頂、繼而回身俯視群臣,俄而緩緩開口:“眾卿平身。”


    百官依令而起,又隨之祭拜天地宗廟,不知何時七年前那個孤身嫁入東都的宋氏嬌娥已搖身一變成了身著袞冕比肩天子的一朝太後,而往後這個國家將在其治下變成怎樣一番模樣……此刻卻是無人知曉。


    大祭繁瑣耗時甚久,回宮已是酉時過半。


    大殿之內燈火通明,太常寺也是難得在禦前顯示一番身手,儺舞盛大驅邪除祟,此後方才有優人進演開宴賀歲;離亂紛擾的太清年終將就此走向終結,而明日便是幼主光祐年號的首日——“光”即光複,“祐”為天佑,原來那時的大周仍未放棄還於舊都的執念,天下人亦都還做著柳暗花明盛世複來的美夢。


    與此同時此夜還是君侯的慶功宴,前段日子攜重禮至潁川侯府又不幸被方大公子輕飄飄擋回來的若幹朝臣此刻終於抓住了機會,個個手捧金杯躬身湊至君侯左右敬酒,方獻亭來者不拒千杯不倒,自開宴後應酬便沒有停過;宋疏妍坐在高處將殿中光景盡收眼底,偶爾餘光看向那人、難免也思及過去在江南的舊景,暗想他真不愧是將門武侯,竟能把酒當水一樣喝,怪的是如此竟也不顯得粗野,反有種優柔溫文的雅致。


    ——隻是她記得他並不喜歡口味含混的酒,過去的西都新豐酒當頗合他意,如今這除夕必喝的屠蘇椒柏酒又是否能順他的心?


    她拿起酒杯輕抿一口、辛辣的怪味立刻盈滿口鼻,她卻還是仰頭一飲而盡,滿頭沉重的珠翠壓得人有些喘不上氣;身旁的幼主見狀似有些憂慮,連忙便附身過來勸:“母後少飲些吧,仔細喝醉了……”


    她低應了一聲,不知何故那時眼底竟有些許難得的笑意,大約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往事、整個人瞧著比平素更溫柔;衛熹看得怔愣、心中感歎母後果然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下一刻又見她笑意斂去,大概那些歡喜也不見了蹤影。


    範相來向她敬酒,身邊難得沒有陰平王的身影,據說他們父子被方獻亭敲打得沒了脾氣、今日除夕夜宴也稱病推辭閉門不出;範玉成素識時務,如今看風向轉了便要對自己曾欲下殺手的太後示好,宋疏妍將這些臣子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願與洛陽派鬧得太僵,遂也接了這杯酒,麵上假作一笑泯恩仇。


    ——原來人生際遇總是循環往複的。


    幼時她在宋家忍的是父親和繼母,如今換到帝宮裏忍的又變成這群朝臣了。


    她心底自嘲一笑,在範玉成離去後漠然回頭,那一時卻倏然撞上方獻亭的目光——他正望向她,幽深的眼似古井無波,在與她對視後眉頭微微一緊、隨即又麵無表情地低頭拿起了酒杯。


    她微微一愣,心像被針刺了又像被火融了,恍惚間亦想起不少舊跡,感歎這個男子一生帶給她的感受都是這般又痛又暖。


    ——就譬如那一次。


    七年前他歸朝後……與身為皇後的她遙遙相對的那一次。


    第96章


    那大約是太清三年秋。


    六月帝後大婚為東都鍍上一層難得的喜色, 次月西北大捷突厥敗退更令被逼至懸崖之畔的王朝獲得片刻喘息之機,布衣百姓歡欣鼓舞喜極而泣、文人士子揮淚提筆撰文無數,唯獨她一人如墜冰窟不寒而栗, 卻不知宿命何以待她刻薄殘酷至此。


    ……他回來的那幾天洛陽一直在下雨。


    九月深秋霜寒雨冷,原來東都氣候也不比長安更和煦, 彼時她剛入帝宮尚無參政之權、在前朝大賀時甚至不能獲準出後宮去遠遠看他一眼。


    “娘娘……”


    朝華和夕秀打從那時起便在她身邊伺候, 兩人都是靈巧體貼的丫頭、據說是天子命中貴人王穆親自代為挑揀送至中宮的,那時大約也都瞧出她臉色異常難看、張羅著要為她去太醫署請醫官。


    她們固然很好、卻不能像墜兒那樣與她貼心貼肺,既不知曉她與那人曲曲折折的過往、又不會當真一心為她籌謀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外人麵前露出破綻,當時便隻答了一聲“無妨”, 又說:“……本宮隻是想念兄長了, 不知他是否也已隨軍歸朝。”


    中宮中人皆知新後出身、更知她有位大義凜然投筆從戎的庶兄, 此次大破突厥立下戰功、想來這幾日便要受封領賞青雲直上了。


    朝華夕秀聞言皆笑,寬慰她說宋將軍大戰歸來必有後福, 她勉力提著僵硬的嘴角應和, 一顆心早被苦水浸了個透;當夜天子至她宮中用膳,一張久病的臉都因大勝容光煥發,席間未有一刻不提起那人, 一聲又一聲的“貽之”活像淬著毒的利箭把她傷到千瘡百孔。


    “陛下……”


    她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難以抑製地顫抖。


    “臣妾……臣妾想見哥哥。”


    衛欽卻並未因其逾禮而感到什麽不悅, 一雙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聽了她的話甚至歉疚地點了點頭,說:“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慮——你與你哥哥應也有年餘未見,明日朕便準他入後宮來拜見——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會少了給他的封賞……”


    這都是體恤極了的話, 莫怪其駕崩之後廟號仁宗,一個“仁”字寫盡一生,無論對前朝還是後宮皆仁愛寬厚。


    她對他下拜稱謝,次日一早果然便聽朝華入內殿來報說宋將軍來了,回頭時正見久未謀麵的二哥提步跨進門來,即便心中早有準備也還是如遭重擊心潮翻湧。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經紅了,久被西北風沙磨礪的男子瞧著比過去更加英武沉穩,此刻卻依然忍不住一照麵便將自己的幺妹緊緊擁入懷中;這是不合禮製的,外殿的宮人想出言提醒卻被懂眼色的朝華攔了領出門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無人才敢在這世上最後一個真心待自己的血親懷中失聲痛哭,歇斯底裏錐心刺骨,再無力做一絲掩飾。


    “是他們逼你的……”


    他在代她憤恨,可在這隔牆有耳的宮闈卻依舊不得不無力地壓低聲音。


    “父親怎能如此對你……他,他……”


    她卻已不想再去恨誰,在那些過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後心底隻有一片荒蕪,如今最後的執念隻關乎那人,此刻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襟仰頭看他,問:“三哥……三哥呢?”


    這話卻好像是問不得的,否則連二哥都要跟著一同流淚——他甚至有些張不開口,也不知是不忍回憶還是僅僅不忍將那些話說給她聽。


    “三哥,他……”


    他回答時連嘴唇都在發抖。


    “……他什麽都沒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樣一無所有,甚至還親眼目睹了他喪卻的一切。


    “我想見他……”


    最後也就隻有這一句話想說,緊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也許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們折斷;宋明真幾乎是有些恐懼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鬆開——他有多麽替她不甘?明明在錢塘時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幫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對她許諾,同樣被痛苦逼得有些瘋狂了。


    “你與三哥之間……總要有一個結果的。”


    ——可那談何容易?


    一入宮門深似海,一國之後怎能輕易與外臣相見?那四道宮牆原來是那麽那麽高的,高得讓人看不到頂、高得讓人無時無刻不想崩潰逃離。


    ……可他終歸還是來見她了。


    天子與潁川侯情同手足,大勝後常請之入觀風殿長談,那日二哥又入中宮請見、當著身側宮人的麵說欲與她至玉妃園一遊,屏退左右後又附耳與她道:“抓緊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陰如晦、洛陽的深秋冷得不像話,她的心卻是滾燙的,初時步伐尚且猶疑彷徨、後來便索性不管不顧地奔跑起來,黃粱一夢不肯歸塵,那一幕任誰看了都會說是飛蛾撲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瓊英花期未至、園中梅樹一應都是光禿禿的,寡淡的綠色尚且鮮見、又去哪裏尋覓馥鬱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樹下等待,背影恍惚與她在北上洛陽的行船上所做之夢重疊,某一刻終於回頭向她望來,早已衰敗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輕輕輕輕地喚他,連呼吸重一點都怕將夢驚破,身體劇烈的戰栗難以平複,她聽到自己耳側不斷響起尖銳的雜音。


    ……他變得不一樣了。


    過去在長安相識時他還是風流蘊藉的晉國公世子、驪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鍾引得滿場紅袖如雲,此後在江南更似江邊柳色暮雲春樹、含笑的眉眼總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溫存——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過去深邃有神的雙眼變得黯淡而渙散,過分的消瘦甚至讓他有些撐不起那一身象征權位的紫色官服。


    玉樓崩毀,雪風凜冽……原來他也並非堅不可摧。


    可她還是愛他……就像當初在江上船頭他自認失勢拒人於千裏,她也還是願盡微薄之力贈他一紙春山——如今她更想擁抱他,哪怕隻是告訴他……世上還有一人可與他生死與共。


    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彼時渾身顫抖踉蹌磕絆的模樣必也十分狼狽難看,短短幾步像是千山萬水,她拚盡全力跋涉到他麵前,卻在伸手即將擁抱他時……見他微微退後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見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淚水原是那麽空洞無力的東西,連她自己都感到輕薄飄渺無濟於事。


    “不是那樣的……”


    她拚命地搖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三哥……不是那樣的……”


    混亂的陳情根本令人無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隻有一片廣袤的蕪穢;她為此痛苦又恐懼,想告訴他她從未貪圖皇後之位、更從未薄情寡義背棄於他,她隻是……她隻是……


    尖利的銳響變成震耳的轟鳴,越來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著血,天旋地轉乾坤顛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陸離;有些話是說不清的,何況原本也不能在那樣慘不忍睹的時刻無恥地宣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她終究無計可施,隻有在不顧一切地猛撲進他懷裏時緊緊抱著他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三哥”。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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