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巨大的杖刑之聲炸響在眾人耳畔,殘酷的刑杖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輕易便能打斷人的血脈經絡;君侯身形一顫,很快又穩住不動,下一杖卻立刻洶洶而來,便像從天而降的雷罰般令他的麵色蒼白下去了。


    “主君——”


    方興分寸大亂言行失矩,被左右同族用力拉住才沒親自上前去擋,轉身又下跪向太後天子叩首求情,哪還有半點方氏之人平素的矜高泰然?洛陽一派卻皆喜上眉梢,尤其衛弼一雙眼死死盯著宋明真行刑的動作、唯恐方獻亭受的罪不如當初自己兒子受的多,公仇私怨摻合在一起,可真讓他此刻熱血沸騰亢奮不已。


    “母後……”


    衛熹已是六神無主,更猜不透自己母後的心思——難道她竟果真要殺了方侯?可,可……


    接連的杖刑之聲不絕於耳,沉悶的道道重響令人人心頭都浮起一陣塌天的恐慌,至第十六杖時君侯終於難承其負以手撐地,一口鮮血猛地噴出,一身玄色武服早已被鮮血和冷汗打濕浸透。


    “……停。”


    一聲漠然的命令終於自垂簾後傳出,平平整整毫無波瀾,好似沒有一絲一毫為眼前鮮血淋漓的情景所動。


    “脊杖二十小懲大戒,望卿以此為鑒審慎自省,其餘四十之數擇日再行補上……”


    她有條不紊地說著。


    “……擅動三軍死罪可免,後續如何處置尚還需孤細細斟酌,今著禦史台獄緝拿關押,若有徇私一並論罪。”


    “退朝。”


    她心如鐵石起身離去,平穩的步履安定沒有一絲雜亂,隻有被她拂袖拋在身後的珠簾……搖曳不停。


    次日金陵又下了一場雨。


    霜序時節的雨水不似夏日般暴烈,淅淅瀝瀝斷斷續續,瞧著總有幾分綿軟無力;隻是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過之後孟冬的預兆便更鮮明,襲人的寒氣步步緊逼,每至深夜清晨尤其令人難捱。


    新立於皇城之內的禦史台獄幽深森冷,因羈押的多是有重罪在身的朝廷官員、無謂的伸冤哀嚎都是聽不見的,微弱的火光在堅硬的石壁上搖搖晃晃,像也要被不見天日的幽閉吞沒;於此處供職的獄卒衙役多由禦史台越刑部選派,近來辦事也都較往常多了幾分小心,全因知曉眼下牢獄最深處關押著權傾天下的方氏主君五輔之首——一個原本絕無可能與“牢獄之災”牽扯到一處的不可說之人。


    他受了重刑,幾日之內高熱不退,台獄原本鐵律森嚴絕不許人探視、宮裏卻頻有太醫署的醫官秘密出入為他診治——沒人敢說什麽,有關君侯與天家的一切都是秘密,沾之即死,死有株連,株連無赦。


    而後有一日……禁軍來了。


    金鱗般的甲胄倒映著幽幽的火光,為首者一張鐵麵示出一麵宮中令牌,獄卒們並不認得,隻見台院中的上官連連欠身作揖滿頭冷汗,便也跟著紛紛小心沉默退開了。


    “今夜台獄由北衙值守,閑雜人等速速退避。”


    他們聽將軍發了話,心說便是不得令也要尋個法子遁了才好,躬身領命而去時卻有眼尖的瞧見一道披著鬥篷的影子於禁軍掩護下匆匆步入大獄,身型細瘦嬌小,依稀……是個女子。


    “管好你的眼睛——”


    有人低聲申斥他,眼底埋著深深的忌諱與恐懼。


    更深露重,獄中已然無人。


    來者步履輕悄,順著並不明亮的燭照向大牢最深處走去,隱約的血腥氣四處浮動,那時她衣袖下已在微微發抖。


    直到……她看到他。


    緊閉的牢門高大堅固,拴緊的鐵鏈在被打開時發出輕微的響動,他席地而坐倚靠在牆角,闔目的樣子像是已經睡著了;她輕輕輕輕向他走近,見清白的月色透過狹小的窗口投落進來,幹枯的柴草像是凝了一層霜,他身上雪白的囚衣也因此顯得更加幹淨聖潔。


    ……她第一次見他穿白衣。


    慣見的玄色深鬱內斂,即便並不顯揚也總會令人感到踏實,他是沉默的山川,日複一日地供養著依附於他的草木花鳥;白色卻十分不同,寡淡的素色令他看上去有些脆弱,“攜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她莫名又想起當年那個在江上船頭的夜晚了。


    她輕輕跪坐在他麵前,沒有一句話想說、眼淚卻從被兜帽牢牢遮蔽的眼眶中緩緩流下來,將落未落時他的眼睛睜開了、好像早知道她在這裏,目下的淚痣與她相和,神情卻比她柔和平靜得多。


    “……還是來了。”


    他無奈地歎氣,望向她的目光像個隱晦難解的啞謎。


    她不說話、也沒有動作,倘若淚水學會聽話此刻便不會違背她的意旨不停下墜,他的眉頭微微皺起,手在短暫的猶疑後還是緩緩抬起為她拭淚,相觸的一刻便是罪孽,她的兜帽已悄無聲息地滑落了。


    “子邱手下有章法,傷並不重……”


    他在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禁忌的目光像在親吻她的眼角。


    “……你不是都叫人來看過了?”


    “沒事的。”


    他在哄她,她知道的,盡管她毫發無損,可他珍惜她的樣子卻好像她才是傷痕累累的那個;她顫抖得更加厲害,心像被人活活用火燒穿了,冰似的冷水灌進去,讓人說不清那一刻真實的感受。


    “我打你了……”


    她像個孩童一樣在他麵前手足無措地哭,知道犯錯的是自己卻又偏偏比誰都委屈。


    “我……我傷著你了……”


    他像見不得她這樣,即便背後的傷口再次被扯開也要撐起身子與她更靠近些,溫熱的呼吸彼此糾纏,再靠近一寸他便要吻住她了。


    “沒有……”


    他的手有些涼,她滾燙的眼淚也暖不熱。


    “……是我逼你的。”


    “是我的錯。”


    這是多荒謬的話,簡直是在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哭得越發凶、好像要將壓抑了那麽那麽多年的眼淚一口氣全哭出來,拚命搖頭的模樣執拗又蒼白,其實她原本有很多話要同他說的。


    “不是這樣的……”


    現在她隻能一塌糊塗地對他說些不成樣子的隻言片語了。


    “我不是要這樣的……”


    “我原本……以為可以保護你的……”


    第135章


    她一直是這樣的。


    明明自己並沒有多少東西, 可卻總會把僅剩的餘裕塞到他手裏;明明自己是那樣弱小,可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將他護在身後。


    “我知道……”


    他的聲音裏似有笑意,深邃的眼底卻鋪著淡淡的悲傷。


    “……你一直在保護我。”


    押入台獄在外人看來是嚴苛的罪罰, 可實際卻是她對他的袒護,她在借此平息朝野上下對他的怨怒, 也在群情最激憤時將他隔出了是非漩渦。


    ——可這跟他對她的保護相比又算得上什麽呢?


    她都明白的, 那日他在朝堂之上自請受刑是在百官麵前將她撇清,此後諸方節度的戒備算計都不會落到她身上,隻有他會頂著強臣跋扈的汙名承擔掃清南境的一切後果——他甚至不肯提前同她商議,眾目睽睽之下的一跪將她逼入窮巷, 如她不順勢賜罰隻會荒廢他的心血而令他們雙雙落入死局。


    “可我好像做什麽都是錯的……”


    她有些跪不住了, 牢獄之內森森的寒氣令她瑟瑟發抖。


    “三哥……我……”


    “我明明已經盡力了……”


    他指尖一顫, 臉色一瞬比那日受刑時還蒼白上幾分,冥冥之中總有無盡的巧合, 她連這無論如何都是犯錯的迷惘都與他如出一轍;慘淡的月光像也染著寒氣, 他隻好將她擁進懷裏試圖用自己最後的熱去溫暖她,他們一同走到窮途末路,那時便知除了對方自己根本一無所有。


    “我知道……”


    她聽到他胸膛裏沉重的心跳, 每一聲都像是血肉模糊的撕扯。


    “……我都知道。”


    她哭到肝腸寸斷,想伸手用力抱住他卻又想起他背後斑駁交錯的傷口, 雪一樣的素白像是要把他從她身邊搶走, 她仰頭緊緊攀住他的肩膀,相纏的呼吸就在那一刻變得滾燙。


    她不知廉恥地背棄綱常吻住他,苦澀的淚水在彼此心底同時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攬在她後腰的手一瞬收緊, 下一刻再次讓她感到如醉酒那夜一般的疼痛——她以為自己怕痛的,可實際天曉得她愛得發瘋, 那樣的痛才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亦才知道他也像她一樣束手無策困獸猶鬥。


    崩潰的情丨欲似銀河倒瀉,清白的瓊英雪風也終究被扯進滾滾紅塵,他翻身緊緊扣住她,密不透風的壓迫感即刻將她牢牢籠罩;她躺在衰敗的枯草間仰麵看著他背光的麵容,半明半昧的光影令人如墜雲霧,潮濕的地麵散發著汙糟的黴味,而他俯身親吻她時她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身體因此變得更加亢奮,他親手解開她鬥篷的係帶時她愉悅到連足尖都在打顫,纖細的腰肢不可控製地向上弓起,原來她的一切感官都是為他而存在的;他也沒有理智了,背後的傷口反複撕裂,卻也還是不顧一切地與她廝守纏綿,她衣袂之下浮動的暗香令他沉迷,也許許多年前他就該不計後果地把她變成他的。


    “三哥——”


    “……三哥——”


    她又這樣叫他,渾然不知這樣破碎的喘息會為自己招致怎樣的危險,他已狠狠扯開了她的衣襟,看到她雪白的肌膚比那一晚的月色還要皎潔美麗,卑劣的占有欲便在那一刻蠻橫作祟,他想起那一夜他曾在她頸間留下吻痕,甚至……


    她感到他的氣息變了,撐在自己臉側的手臂青筋浮顯,血的味道變得更濃,她的身體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下一刻他卻抽身離開、將她的鬥篷匆匆蓋在她身上,回避的目光是那麽狼狽,白衣之下被汗水打濕的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


    “回去吧……”


    他甚至不能再看她的眼睛。


    “……快回去。”


    她不知道他在保護她,隻像過去在錢塘時一樣對他的克製又愛又恨——或許現在隻有恨了,恨之入骨,深惡痛絕。


    還是說——


    “……你後悔了?”


    她費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褶皺的鬥篷已被委棄在地。


    “你……你覺得我……”


    她說不出那句猜測,蓋因她比他更介懷自己的二嫁之身,無論如何她都確曾與另一個男子互許婚誓同拜天地,而在所有人眼中她都已是那個男子的妻。


    “可我與先帝,從不曾……”


    解釋的話同樣難以啟齒,她隻是一個被重重訛誤生生逼成“太後”的少女;他過片刻才懂得她的意思,鑽心的疼痛如影隨形,他對她的憐愛向來強烈得令自己無計可施。


    “不是……”


    他又回身將她攬回懷裏了,語氣溫柔又小心。


    “疏妍……這裏髒。”


    她不知他指的是什麽,僅僅指這破爛發黴的牢獄、還是指他們之間見不得光的苟且——可他是幹淨的,從來不曾虧欠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她也是幹淨的,可以將心剖出來拿去令天下人翻來覆去端詳審看。


    她再次仰頭吻住他,巨大的力量盈滿全身,她甚至將他推倒在冰冷的枯草地上,男子疼痛的悶哼令她心尖發顫——他痛她也痛、百倍千倍於他的痛,可與此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某一刻忽然明白那一夜他因何死命掐著她的脖頸像想要了她的命。


    “我什麽都不怕……”


    她終於也能居高臨下地看他了,可其實不斷墜落的眼淚卻依然暴露著難以言喻的脆弱。


    “三哥……”


    “……你別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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