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聲質問固然衝動激烈,可仔細一想卻也的確不無道理——是啊,究竟什麽才算作“反臣”?如今方獻亭所行之事但凡有一件換由他人去做早會被朝廷毫不猶豫地下令誅殺、更會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可就因為他姓方、就因為他有一個與國同壽名垂千古的家族,他便可以得到恩赦、他便可以百無禁忌無所不為。


    ……這公正麽?


    衛弼同樣深懷恨意,毋寧說他心中的羞惱原本就比自己兒子更多上百倍,隻是他比他想得更深遠,暗存的顧慮自然也多些——長安與異族勾結,突厥入關後已多次屠城大殺漢民,與之為伍必引天下唾罵,同時也少不得會受突厥王庭桎梏欺侮,隻要不被逼到無路可走、他也實在不願行此險棋;何況如今太後似與方氏生了齟齬,未來泰半也會拉攏其他勢力在朝堂形成均勢,奪神略兵權隻是第一步,他陰平王府日後未必沒有機會從中牟利,在金陵的餘裕總比在長安更多上幾分。


    “吾兒稍安,你受的委屈為父都明白……”


    衛弼沉沉一歎,轉而又安撫起長子。


    “隻是如今大局未定,遠赴長安與虎謀皮亦是凶險萬分,不如且觀形勢之變再下決斷。”


    “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保方獻亭的從來不是哪個人,而是廟堂之外你我未見的天下人心——為父忍的也從來不是他,而是潁川方氏背後支撐著他們的那些東西。”


    衛弼的語氣很深,位列五輔之人豈當真會是朽木草包?他亦有自己的眼光與判斷,有時甚至是遠超旁人預計的精準獨到。


    ——世上不會有人永遠高枕無憂,靠山者將見山崩、臨水者將聞水枯,那般脆弱易變的人心……難道還當真能永遠為方氏所控?


    它還能保方獻亭多久?


    或許……隻要再被抓住最後一個致命的把柄……


    屬於他的一切……便會轟然倒塌。


    第139章


    十月上冬寒露前後, 潁川侯終於歸朝複職。


    他在府中養了近一月的傷,其間閉門謝客並不見人,複朝後的首日卻當眾為自家兄長請封兩鎮節度使, 半壁紫緋同跪複議,終而逼得垂簾之後的宋太後不得不點頭應允;眾人皆知這是君侯在被奪去神略軍權後為自家找的場子, 遂個個沉默以對不敢相駁, 當日傍晚方雲崇將軍便點兵向南境而去,方氏在朝中的位置一時也顯得愈發微妙了。


    入夜之後君侯入宮求見太後,一身玄甲風塵仆仆、顯見是剛去軍中送過兄長的;鳳陽殿外的宮人見狀都有些瑟縮,心知近來朝中風雨如晦、君侯與太後已有些不睦, 此番深夜覲見……也不知會否對太後不利……


    他們喏喏奉命進殿通報, 彼時太後仍於孤燈之下批複著尚書台送來的厚厚一遝奏表, 聽聞君侯求見眉心倏然一皺,煩悶躁鬱之感眾人皆看得分明。


    “……宣吧。”


    她隨手擱了筆, 神情疲倦又隱然不悅。


    內侍領命退下, 不多時殿門複開、君侯緩步而入,行禮之後殿內一片沉默僵持,令在一旁侍奉的朝華夕秀皆是汗流浹背如坐針氈;前者思忖片刻, 上前一步躬身請示道:“太後……是否為君侯賜座?”


    她是聰明的女官、此一問正是在緩和君臣二人之間緊張的對峙,可惜太後卻並不顧惜她的苦心, 隻擺擺手道:“都退下。”


    這是要單獨與臣下密談的意思, 想來在這君侯複朝的首日他們之間也有許多不可為他人探聽的隱秘事要談;眾人紛紛應是,隨即躬身垂首魚貫而出,殿門關閉時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門內發生之事便再不可被外人窺得半分了。


    “……三哥。”


    宋疏妍從禦案後站起身, 片刻前眉眼間的冷意已似冰融雪消,隻是縈繞的情思不知何故絆住了她的腳步, 在分別一月後的此刻隻敢立在燈下而莫名怯於上前走到他近前。


    他同樣也在看她,略微消瘦的麵容依然像她夢中一樣英俊,眼底的笑意卻比往日更柔,一句話也不說,隻緩緩向她張開手;她一下就不怕了,原本的生疏亦散了個幹淨,拎起裙裾步下禦階奔向他,她似一隻無憂的鶯雀飛進愛人的懷裏。


    他不會教她失措的,穩穩當當將人接住、下一刻便低頭深深吻住她的唇,熾烈的情丨欲好像一瞬便能燒起來,也許那一月的分別於他們彼此而言都太過難捱了。


    “怎麽好像不認識我了……”


    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調侃,溫熱的手正牢牢圈著她的腰,她被吻得神魂顛倒、想回應他的打趣卻又力不從心,他的鎧甲冰得嚇人,她的心卻熱切得讓自己都感到局促。


    “沒有……”


    她有些委屈地輕輕搖頭,才不會告訴他自己心裏那些窩囊的念頭,譬如擔憂他反悔變卦不肯再同她在一起,譬如忽而疑心那晚的一切不過隻是自己一樁不切實際的臆想。


    “就是……感覺很久沒見你了……”


    她邊說邊抱他抱得更緊,甚至還要仰頭似有若無地親吻他的喉結;他悶哼了一聲,男子的情動大約也很容易分辨,她感到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變得更燙,難以解釋的安全感便在那一刻變得強烈,下一刻她又被打橫抱起,彼此的身影在燈下緊緊緊緊糾纏在一起。


    鳳陽殿乃理政之所,便是一張尋常的小塌也沒有,她便被他抱到堆滿奏疏的禦案上、桌角的幾疊卷紙立刻跌到地上發出“啪嗒”一聲響;他們也顧不上管,還是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他的手在她身上四處遊走,她卻不知該怎樣脫去他厚重的鎧甲。


    “你,你……”


    她難受地叫他,含嗔帶羞的神情真快要了他的命,他深吸口氣平複情動重新將她摟進懷裏,又解釋:“從西營回來便直接入宮了……沒來得及換衣服。”


    這是真的,他確是一辦完手頭的事便立刻來見她了,她也知道他不能在宮中久留,否則守在外頭的宮人會說閑話的。


    “可我真的很想你……”


    她有些喪氣了,坐在高高的禦案上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肩頸,甜蜜的依戀也染著淡淡的哀傷。


    “……你怎麽總是要走?”


    這問題他答不了,遑論他對她同樣也是朝思暮想魂牽夢繞,此刻輕輕拍著她的背,他的歉疚沒有半分假:“是我不好……總讓你一個人。”


    她原本是要埋怨他的、可一聽到他道歉心裏就又不高興了,大抵的確聽不得有人說他半分不好,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你還能再留多久?”


    她索性把話岔開了。


    “……一刻鍾總可以吧?”


    他察覺到她的不舍,應聲時在她眉心落下憐愛一吻,兩人靜靜擁抱片刻,直到他擔心她在禦案上坐得難受而又將她抱回鳳椅上,隨後又自己彎腰去撿方才碰落的奏疏;她看著他當時的背影、不知何故心底就忽而湧上一陣滿足,有些慵懶地倚在鳳座的靠背上,神情幾分嬌又幾分媚。


    “順便也瞧瞧吧,”她朝他撿起的那些奏疏努了努嘴,“都是參你的。”


    他起身挑了挑眉,看神情倒並不如何意外,想來也早料到請封方氏之人為兩鎮節度使必會在朝中引發諸多議論攻訐。


    “不看了,”他搖搖頭,語氣淡淡的,“壞了規矩。”


    百官奏疏確不是他一介臣子能看的,隻是如今他們之間已然如此、再說什麽“規矩”也實在有些好笑;她沒忍住橫了他一眼,又伸出手討要他的擁抱了。


    他沒法子、便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她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口,真是片刻都不想跟愛人分開。


    “不看也罷,左右也沒什麽新鮮的……”


    她低聲說著、語氣有些漫不經心,實則那些跟風苛責咒罵他的話她都一一記到了心裏,若真逮到機會泰半便要為他報仇;他不知曉她這些小心思,隻看著她略顯疲倦的臉色皺眉,伸手摸摸她的臉頰,他的聲音很溫柔:“往後不要熬得太晚,要多顧惜自己的身子。”


    她喜歡他的柔情,仔細想想便是十年前在錢塘他對她也沒有這樣溫存體貼,甜蜜之時應了一聲,同時還不忘對他抱怨:“有時也是沒法子……你也知道,麻煩總是理不完的。”


    這一句雖是在撒嬌、可也有一多半是實情,他已察覺她眼底的憂慮,問:“出事了?”


    他一貫擔心她,此時這樣問又像是要替她撐腰;她笑了,搖搖頭,說:“也沒什麽大事……隻是許卿要回金陵了。”


    許卿?


    方獻亭挑了挑眉,問:“許宗堯?”


    宋疏妍一愣,倒沒想到他還記得此人——對方畢竟年紀尚輕官位低微、製科以來又下至州縣鮮少在朝,而他這半多年來都在南境征戰,想來也沒多少餘裕留心軍務以外的瑣事。


    “是土地清查進展得不順利?”


    他已經在問了。


    宋疏妍一默,心知朝中事終歸還是瞞不了他,遂歎:“何止是不順利……”


    ——許宗堯這半年的日子實是過得萬分不易。


    自古狀元登科皆當留任京中,偏他自行請命下至地方督辦土地人口清查要務,一去便是百來日,南方幾道大多都已走遍了。


    清查的結果與預計相近,許多州縣虛報人口數目、不少豪族勾結官府強行兼並土地,其間亂象無數,自然都是經不住查的;許宗堯辦事利落,一下去便請旨斬了幾個貪墨枉法的官員殺雞儆猴,而後更一連抄了十幾個兼並大戶的家,狠狠在各州立了一番規矩、更教天下人都看清了此番朝廷銳意改革的決心。


    隻是利益爭奪此消彼長,世上之事總不會是一帆風順。


    江南豪族心知朝廷此番來勢洶洶、自不會半點麵子不給讓天家下不來台,早先也主動推出了幾個替死鬼讓許宗堯抓上去交差;隻不料這姓許的乃是一塊惱人的頑石,竟絲毫不領他們對他的體恤包容之情,抓了幾撥人還不算完、硬是要順藤摸瓜把江南幾大士族的根全挖出來,聲稱除非他們將既往侵占之土地全數返還並按製上繳贖款、否則清查之事便永無了結之期。


    而如今的江南士族之首又是誰呢?


    豪族們的眼風都利著,心知許宗堯背後最大的倚仗無非也就是扶清殿中的宋太後,而她自己便是金陵宋氏的女兒、難道還真能大義滅親與自己的娘家撕破臉?於是自然都不肯再對許宗堯有半分忍讓,前段日子著人去他老家蓬州燒了許氏祖宅、又在許宗堯返鄉探望老母時將他的馬車推落山崖,得虧是落進了山下一方大湖才算勉強保下一條性命。


    “我便隻好先召他回來……”


    宋疏妍輕歎口氣,微微垂下的眼睫遮掩著眼底的沉悶躁鬱。


    “他的脾氣也是太硬了些……被人將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往我這兒遞一封奏表訴一訴苦、求一求援……”


    她嘴上這樣說、好像是在指摘對方的不是,可其實方獻亭知道她是欣賞他的——“出淤泥而不染”幾字說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卻太難太難,那個出身微寒的晚生能因公忘私到如此地步,也實在由不得旁人不為之動容——何況是她,那個親手拔擢重用他的人。


    他搖搖頭,對她的為難越發了然,伸手輕輕撫摸她柔軟的長發,他隻緩聲問她:“你打算如何做?”


    第140章


    ——如何做?


    金陵宋氏是她的母族, 更是此次土地清查背後最大的障礙,天下人都在看著她,她不做決斷群臣百官便不知該如何執行聖意, 而一旦手軟新政便將成廢紙從此不了了之。


    “大義滅親”……


    ……似乎已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她對宋氏早已無怨,打從八年前與父親明言恩斷義絕的那刻起彼此就如陌路再無瓜葛, 隻是他們大約還指望憑所謂血脈將她拴住, 但凡她秉公辦事便是“忘恩負義”、“公報私仇”——她幾乎已能想見後續的走向,宋氏族中會對她的決斷有多少非議反抗,還有父親……


    她閉了閉眼,心中有許多難言的疲憊無助, 抬眸時正撞上他的目光, 深知麵前的男子從來都比她更艱辛孤獨, 而他始終沉默著堅持忍耐、從未將半點自己應負之責轉嫁他人。


    “走一步看一步……”


    她笑一笑,無意再同他說更多。


    “許卿也已做出不少成績, 應當回金陵好生歇上一段日子了。”


    他挑挑眉, 意識到她不想同自己再說此事,下一刻又忽然被她抱住了,女子委屈的聲音就在耳側, 柔柔弱弱地抱怨:“做什麽又要說起政務?明明平素日日都能說的,現在隻有一刻工夫可以說些私話, 你卻還要同我說這些……”


    五分真五分假的不滿, 倒是立刻再次勾起了他的歉疚——他們之間的餘裕少得可憐,確是半點都不該被浪費的。


    “你身邊的人都可信麽?”


    他忽然問。


    她一愣,卻沒想到他會忽然問起這個,倚靠在男子肩頭靜靜想一想, 答:“你是說朝華和夕秀麽?——她們倒是跟我很久了,當初也是先帝親自安排到中宮的——辦事都很牢靠, 至於可不可信……”


    平素代為傳話理事都很妥帖,可畢竟不像墜兒自幼便陪在她身邊、彼此難免還是隔著一層,譬如她與他之間的事、她便半點都不敢教她們知曉……


    他應了一聲已然會意,沉吟片刻又低聲問她:“若我安排些人進宮在你左右伺候……你可會不喜?”


    她眨了眨眼、卻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咳嗽一聲、神情有種微妙的局促,一默後又道:“不是總怨我不能陪你麽?……此處和扶清殿人多口雜,我自不能隨意出入……但若換個地方,或許……”


    ——換個地方?


    她終於醒過了神,明白他是在為兩人之後的相見做打算——她身邊的人事不能輕易改動、否則必會惹來各方注目,但另安插些別的人卻容易許多,他身邊有得力的、於她而言更是便利。


    “那自然好——”


    她立刻應了,美麗的眼睛倏然一亮、終於恢複了幾分少女時的神采,啁啾的鶯雀在他指上跳躍,翅膀每一次可愛的抖動都令他感到由衷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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