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倏然頓住,大約她心裏也實在不希望還有什麽“下一次”戰爭;他也明白她的意思,當時同樣歎了口氣,說:“我亦不願再讓它隨我受苦,隻是它性子強,不帶在身邊便總是要鬧……”


    她可不知這馬的脾氣有多大——其實他這回北伐便不想帶它同去,哪料它察覺後便在廄裏不吃不喝又衝又撞,他自少年時便與它同進同出生死與共、多少次千鈞一發都靠它助他謀得生機,自不忍見它鬱鬱更不願讓它弄傷自己,是以最終還是妥協帶它去了。


    它大約是明白他的顧慮、這一年來顯得比過去更溫馴聽話,隻是他知道它已漸漸力不從心,尤其長途奔襲日行千裏的途中更能感到它的痛苦,他知道它能長伴他身邊的時間已經不多,眼下正是彼此嚐試與對方告別的試探。


    “它……”


    他正要開口同她解釋、長街那頭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原是夜巡宵禁的金吾衛察覺有人犯夜要來拘捕捉拿;為首的將軍一身甲胄,隔了十數丈便厲聲斷喝:“何人膽敢犯夜!還不速速駐足就擒!”


    這是自前朝起便厲行的律法、太清興兵後尤其受到重視,其要旨正在防備賊寇作怪擾亂皇城治安,宵禁之後除非身懷公幹文書、否則犯夜者將一律被金吾衛抓捕重罰,執意不從者甚至可被當場射殺。


    宋疏妍乃當朝太後,方獻亭乃五輔之首,且他十數年前便是南衙諸衛上將軍、算來正是金吾衛上官的上官,隻是兩人身份極密不能示人、今夜便被大水衝了龍王廟,遇見官兵不單不能坦然下令反而還要避之疾走,確有幾分望風而逃的鬼祟之感。


    金吾衛一見這情狀豈肯善罷甘休?自要盡職盡責地賣力追捕一番,鼓聲隆隆此起彼伏、已然在召臨近幾坊的官兵前來合力緝拿。


    “嗖——”


    箭矢之聲破空而來、當即駭得宋疏妍心跳如雷臉色煞白,身後的男子卻很從容,當時還顧得上緩聲安慰她,說:“無妨,是空弦。”


    一次空弦示警,二次射於足下,三次穿心斃命,金吾衛辦事確有他們的章法;宋疏妍想起這些規矩,一口氣還沒鬆下去那射於足下的第二箭便到了,身後勤勉的金吾衛小統領還在威武恫嚇:“駐足——”


    濯纓跑得更快了,它一向有些人來瘋、當時更存了一番顯示自己寶刀未老的誌向,不知悔改的飛馳令身後一幹禁衛大怒,宋疏妍隻聽一聲更為犀利的銳響、下一刻又感到身後男子驟然鬆開了環在自己腰間的左手,再一眨眼便是“叮”的一聲脆響傳來,被奉為武曲降世的潁川侯已拔劍斬斷了飛射而來的利箭。


    “籲——”


    他略微用力一收韁繩、濯纓便長嘶一聲緩了腳步,一幹劍拔弩張的金吾衛橫眉怒目圍攏上前,原本氣勢洶洶的神情卻在終於看清馬上之人的麵容時變得震驚惶恐忐忑不安。


    “末將參見君侯——”


    他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知謀害當朝第一權臣乃是何等大罪,當時個個冷汗涔涔戰戰兢兢、哪還顧得上探究對方懷中擁著的那個女子是何身份?


    宋疏妍卻緊張得手心冒汗、明知自己戴著兜帽不會暴露卻仍忍不住把臉悄悄埋進方獻亭懷裏,男子的心跳十分穩健,開口時語氣亦很平靜,隻說兩個字:“起吧。”


    眾人喏喏應了、起身後卻都低頭垂目不敢去看君侯的眼睛,宋疏妍感到愛人的手再次摟回自己腰上,溫柔的力道像是撫慰、又好像很喜歡她能對他如此親近依戀。


    “南衙衛府勤於巡夜,說來也是婁將軍帶兵有方,”他的語氣微涼,充滿上位者不經意的從容威嚴,“隻是本侯不喜他人探聽,今夜所見所聞、諸位還當緘口守瓶。”


    這是明明白白的告誡、可沒有什麽客氣迂回,眾人皆知君侯是在護著自己懷中那位美人、不願這等夜半共遊的風流韻事傳遍南都,於是紛紛點頭如啄米、隻差要跪地立誓以表忠心。


    方獻亭無意多做停留,一點馬腹便又匆匆隱入暗夜,金吾衛傳遞消息的鼓聲不停、大約正是在各坊間通報讓值勤的官兵為君侯開道讓路;宋疏妍從沒見過這等陣仗,方才險些被人窺破的緊張又讓她在此刻感到一陣劫後餘生般的輕鬆,同時這也是她頭回被外人瞧見與他在一處,莫名的刺激帶來荒謬的歡暢,她在迎麵而來的凜冽寒風中笑得樂不可支。


    “就這麽高興?”


    他在身後問她,語氣既是無奈又摻雜幾分不容錯認的寵愛,她便越發開懷,肆無忌憚地在無人的夜裏大聲回答他:“三哥——我們是在一起的——”


    “他們都看到了——”


    “我們是在一起的——”


    那是多麽惹人心酸的快樂,明明是理所應當的事、在他們之間卻稀罕得仿佛難得一見,她將這虛假的滿足當作希世之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渾然不知這樣的話語讓自己身後那個深愛她的男子感到怎樣強烈的歉疚與痛惜。


    他無法作答,隻能沉默著帶她一同在黑夜裏疾馳,她也不問他要帶她去哪、左右無論如何她都願意聽他擺布;濯纓亦跑得十分暢快,又過去許久方才在一處華府前停駐,她仰頭看向那肅穆的門楣,隻見上麵篆刻著先帝禦筆親題的“潁川侯府”四個大字。


    “這……”


    她沒想到他是要帶她回到自己的府宅,明明是過去在宮中遙望過一千一萬次的地方、如今當真到了門前卻又感到幾多惶恐;她愣愣的有些出神,直到被他抱下馬背也還是思緒飄忽,他牽著她的手緩步踏上門前的幾級石階,一切既像是真實又像是一場幻夢。


    吱呀——


    厚重的朱門徐徐開啟,與這世上任何一座豪族府宅別無二致,她邁入之時卻感到一陣難言的心悸,想象著在她被困台城之時身邊的男子便是日複一日地在此地進進出出,一個充滿他氣息的天地正在向她敞開,她還未及細看便已然動容不能自已。


    ——而很快她又發現此地與當年西都長安顯赫之至的晉國公府十分相似。


    其實她對那裏並不熟悉、隻在先國公仙逝時隨宋家人一同去吊祭過一次,那時的心神也都落在他和他母親身上、並未如何留意國公府中的陳設;她隻是覺得有些熟悉,最大的不同在於此地處處皆種著瓊英滿枝的梅樹,寒冷的冬夜是如此肅殺,可它們卻盛開得仿佛無視一切落雪與霜凍。


    第163章


    梅花……


    “宋公當初頗費心思, 此地與我族長安故邸頗為相似……”


    思疑間他的解釋已經到了,提及她已故的父親語氣仍存敬意,低頭看向她時側臉被溫吞的月色浸染, 顯得格外柔和寧靜。


    “我曾說要帶你去那裏看我手植的梅樹,此後卻久未能履諾……如今且在這裏看了, 能否便不算我失信?”


    ……她記得的。


    那是他離開江南後不久,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遠方之人寥寥幾筆落在信箋上,字字句句便留在等候之人的心底——


    “西都故邸久無人居,庭生雜樹春草沒徑, 移之而植新梅, 及卿北歸當已亭亭。”


    她那時滿心以為自己將會嫁入方氏成為他的妻子、更以為過不了多久便能親眼瞧見他親手為她種下的“亭亭之樹”, 卻不料此後乾坤陡轉萬事皆變、她與他都再不曾回過長安,金城千裏的帝王之州已然淪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回。


    她心中覺得悵惘, 又想若表現出來難免會更令他為此次北伐之“敗”負疚, 遂隻假作被滿庭繁花迷了眼、歡喜地在花間穿梭張望,正似一隻逃出牢籠無憂無慮的自在鶯雀。


    “這些都是你親自種的?”


    她驚喜地回頭問他,將越發濃烈的悲傷深深埋在心底。


    “這麽多……不累麽?”


    他負手走在她身後, 凝視她的眼神還像當初在石函湖心一般溫柔,倘若她不慎被什麽花枝絆倒、他也定能像過去一樣穩妥地將她抱進懷裏。


    “多麽?”


    他隨她一同看向園中連成一片的梅樹, 其實比先帝和今上派人為她專造的梅林要狹小得多。


    “一日種上一兩株……日子久了, 也就這樣了。”


    他們寄托相思的法子不同,她是小心謹慎地在紙上一遍一遍畫他的馬,他則是沉默寡言地於庭中日複一日種她偏愛的花;無言的花樹知曉他的心事也會給他回應,春日生根發芽、夏日結出果實、秋日枝葉零落, 冬日終於開出最纏綿悱惻的花,他有時會一人坐在樹下飲酒, 似雪的花瓣落了滿身,便像是她安靜地伏在肩頭與他為伴。


    她忽然就懂了,酸澀的甜蜜越發湧動、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發起了熱;可她不想落淚,今夜如此圓滿、哪怕表露半點頹喪也要算是掃興,於是笑得更開懷些,為防被他看穿又很快背過了身去。


    他也不點破,兩人一同費盡心思守護那來之不易的海市幻景,她平複片刻才又回頭走到他身邊,紛飛的瓊英是男子含蓄又熱烈的愛意,令她心弦顫動餘音久久不能散去。


    “三哥……”


    她踮腳仰頭吻住他,兜帽早不知何時就被摘下丟到了地上,他從不會讓她失落、溫熱的手環上她的後腰,讓她知道隻要他還在便會時時刻刻給她想要的回應;她更動情,卻偏在此時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呼,回頭才見是兩個府內的婢女無意間經過、正正撞見了他們旁若無人的親昵。


    她一驚、才覺得自己今日是得意忘形,度夢不代表他們果真身在夢裏、現實的訛誤依舊會讓他們墜落山崖粉身碎骨——她立刻就要將他推開、又聊勝於無地匆忙去遮自己的臉,他的手卻忽然用了力、不但不許她逃脫反而還更深地吻住她,他人的注視是灼人的烙鐵,他們渾身傷疤卻還執意要借此取暖。


    “三哥——”


    她慌得手足無措、這一次是真的掙紮起來,他放開她的唇卻不讓她離開、那一刻的眼神深邃又偏執,肅厲的反問比她的掙紮更不容拒斥——


    “你不是喜歡麽!”


    “讓旁人都看到我們是在一起的!”


    她像被扼住了咽喉、那聲“喜歡”又和當日在梅林水榭他問她是否“喜歡”為他和永安縣主賜婚一般銳利,她答不了、眼角終究沁出淚光,他則再次緊緊將她抱進懷裏,也許那時他也真的疲憊到力竭了。


    “我也喜歡……”


    他這樣告訴她。


    “鶯鶯……我也很喜歡。”


    溫熱的眼淚開始墜落,好像隻要在這個男子麵前她就是世上最軟弱無用的人,可她的臉頰卻感到一陣冰,仰頭看看低垂的天幕……才發覺是下雪了。


    江南不比中原、是不常下雪的,她自幼往來金陵、記憶中也不曾在這裏見過什麽雪色,那一日卻竟忽而下起來了,瀟瀟夜雪如鹽似霜、隨風而動飄飄搖搖,與庭中旖旎瀲灩的花色一襯、正是世間最難得一見的絕色。


    “下雪了……”


    她喃喃自語,心底某個空洞的角落又在悄悄被填滿,或許直到那時她還在奢望上天垂憐能給他們一個奇跡,於是一場夜雪也成為寄托、告訴她絕路之上仍能看到一朵僥幸逢生的花。


    是以當他再次低頭吻住她時她便不再推拒了,那一雙誤闖的婢女不知何時早已離去,此刻這片天地就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他們在一起忘情地擁吻,什麽綱常禁忌都是虛妄、隻有眼前這個緊緊抱住自己的人才是真實——他將她打橫抱起來,一片荒唐混沌中她已進了他的屋子跌入他的床榻,男子的身軀強健又火熱,那一夜的激情將他們彼此都燒得神魂顛倒。


    他溫柔極了,每一個親吻都小心、每一次撫摸都柔情,個把時辰前在宮牆中的粗暴早已消失,也許那極致的愛憐正是他在彌補對她的虧欠;她化成一汪水醉在他懷裏,不必誰人蠱惑便已經是意丨亂丨情丨迷,甚至她的貪欲也在膨脹、要一遍又一遍觸碰他的身體感覺他的心跳,確認他就在這裏、一生一世都會跟她在一起。


    ……


    窗外的夜雪還在下著,室內春意盎然卻未染上一絲寒氣,她汗濕淩亂的青絲被他輕輕攏起,倚靠在愛人的胸口她隻覺得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安穩靜謐。


    “睡一會兒吧……”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用溫暖的錦被替她蓋住裸露在外的香肩。


    “……我會看著時辰。”


    這是悲傷的話,告訴他們離別將至、一切偷來的歡愉都注定不得長久,她假裝並沒察覺這話的殘酷、隻在他懷裏輕輕搖了搖頭,兩人一起沉默了很久,後來還是她先伸手推了推他,說:“……藥。”


    藥……?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見她雙頰緋色未退神情卻已有幾分狼狽,或許是怕他一個男子聽不懂,隨後又別開目光補了一句:“……避子湯。”


    他們今夜如此放縱、他又次次都……


    ……自然是需要避子湯的。


    他其實知道她在說什麽、當時卻許久不曾接她的話,她有些奇怪地抬頭看他,男子的眼底也在下雪,摟在她肩上的手似乎微微收緊了。


    “疏妍……”


    稱呼微妙地悄悄改變,她忽而察覺他那時原來既彷徨又堅決。


    “假使有一天他們不再需要你我了……你會願意離開這裏麽?”


    啪嗒。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依稀壓斷了一截脆弱的花枝。


    “你……”


    她微微睜大了眼,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好像明白隻是不敢置信——“獻”“貽”二字重若千鈞,他的一生都被它們壓得喘不過氣,她不信他有甩脫它們的機會,甚至不信他有逃離它們的意願和決心。


    “或許北伐已經無望,我已錯失最後一個挽回的機會……”


    他的聲音低沉到幾乎分辨不清,偏偏語氣依然還是又淡又平。


    “主和一派業已成勢,再打下去江南的民心就要散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許克成一統真的還要等那麽久……”


    “我等不到那時候……”


    “兄長、孜行、子邱……元景、元希……”


    “……或許都等不到那時候。”


    啪嗒。


    折枝之聲此起彼伏,宋疏妍在愛人懷裏卻隻聽到他略顯沉悶的心跳,她的思緒漸漸飄遠,許多道理不必誰講便已是心知肚明。


    ……他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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