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那幾個太監紛紛膝行到時塵安身邊,‘幹娘’‘姑奶奶’一氣亂叫,那變著法子求她的模樣當真是醜態百出。


    其中甚至還有人尖聲質問她:“你要殺這麽多人,你夜裏還睡得著嗎?”


    時塵安因這話驟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口出此言之人,小要的屍身便躺在旁,半撩起的白布下是他尚且未曾瞑目的雙眼,如此,她都不懼,她又有什麽可以懼怕?


    時塵安的目光緊緊鎖定那人,道:“你們現在求我,究竟是因為真心悔過,還是為了保住你們的性命?若此時我還是孤立無援的宮女,你們早把我生吞活剝了吧,你們的良心尚且能安,我怎麽就連個好覺都不配有了?”


    皇帝的唇角縈繞著若有似無的笑。


    時塵安道:“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悔過的,與其讓你們活著禍害更多的人,不如依宮規處置。原本宮規若不森嚴,可以揭過任意的錯處,隻能滋生更多的罪惡,不是嗎?”


    她下意識想回頭看皇帝,大約是想找一個認可,但當目光略向那陰惻的身影時,她又驟然收回了目光。


    時塵安隻覺自己昏了頭,她又能在暴君那兒找到什麽認可,他若真把宮規當回事,也就不會說出可以放過太監的話了。


    因此最後,她隻是垂下眼,恭敬地道:“陛下,宮規不可廢。奴婢想將他們處死。”


    皇帝鬆垮地坐著,欣賞著那些太監絕望的神色之餘,抽空回道:“來,跟朕說‘白斂,現在把他們處死’。”


    時塵安不明白為何皇帝要叫她跟著說這話,更不明白這話裏為何還有幾分笑意,像是看了出什麽好戲,讓皇帝很是滿意似的。


    皇帝就像一團勻不開的墨雲,讓她猜不透想法,還要沉沉地壓著她,讓她隻能木偶似的跟著道:“白斂,現在把他們處死。”


    幾乎是話音剛落,她便聽到了鎖子甲摩挲的聲響,一個年輕的侍衛扶長劍而來,那張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噩夢裏的臉龐此時卻無比清晰地向時塵安靠近,讓她臉色煞白。


    太監哭喊著被拖了出去,指甲來不及在堅硬的地板上留下任何的痕跡,人頭就落了地。


    時塵安打了個哆嗦,她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囂著逃離,偏偏腳軟得撐不起她的身子。


    這時,一隻手按上了她的肩頭,起初並不是很深的力,受了刺激驚叫的時塵安都可以掙脫一分,但很快那股力量就變得山石一般壓在了她的肩膀上,逼迫著她繼續跪下去,看下去。


    溫熱的氣息冷冷地噴在她的耳側,仿佛蛇纏藤繞。


    “是你,用你手裏的權力殺了他們,所以好好看下去。”


    時塵安不肯承認,道:“依照宮規,陛下原本就該賜他們死。”


    她眼眶泛紅,嘴唇微微顫抖著說出來的音節也抖得厲害,當真是個小可憐。


    皇帝笑了下:“罰去慎刑司也好,杖責二十也罷,都是刑,朕也不一定要讓他們死。”


    時塵安驟然睜大了眼。


    肩頭的力量如有千斤重,壓得她不住下墜。


    “但若朕不來,死的就是你了。小姑娘,感受到了嗎?這就是權力。”皇帝的聲音帶著譏諷,他鬆開了手,時塵安幾乎是瞬間軟倒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最後一個人頭落地,一盆水潑過地麵,衝開鮮豔的血色,衝出淺淺肮髒月色。


    這世界哪有那麽多道義與公正,眼前生者與亡者身份的顛倒,罪犯與掌權者之間的過渡,全都賴於這位性子陰晴不定的皇帝。


    他的聲音聽上去那樣的年輕,卻因為掌握著生殺奪取的權力,而顯得格外的冷酷,讓人連直視他的真容的勇氣都沒有。


    權力,這就是權力。


    現在,皇帝從他龐大的權力之中,分出不值一提的一小部分來贈予了她,而僅僅是那樣微小的一部分,就能讓曾經如高山一樣碾壓著她的人,變得如螻蟻般微小,讓她輕易報仇。


    權力嗬。


    皇帝道:“想要嗎?”


    冷水潑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衝刷的聲音依然在繼續,皇帝的聲音響在其中,如金如石,泛著冷意。


    原來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地。


    時塵安的手觸及到了地麵,破碎的肌膚下是□□的白肉,她冷得一激靈。


    “陛下想給奴婢怎樣的權力?”


    她嚐試著和皇帝正常的對話,隻是依然沒有改變鄉野的天真直率,說得再不客氣點,就是蠢。


    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和皇帝說話,那些大臣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藏進地心裏,說話總能繞出十八彎山路來,他們才不會直接問出這樣的問題。


    皇帝又一次笑了,隻是那淺淺的笑意總進不了眼底。


    “朕把整個豹房給你,如何?”


    時塵安沒有立刻答應,她從皇帝的語氣裏聽出了些玩味,以她的心智尚且不能理解這份促狹,她隻能以小鹿的直覺警惕地意識到或許前方是一個大大的陷阱。


    但她不舍得不往前進。


    就算明知蜂蜜之下裹著刀片又如何,這是危險,也是際遇,若她再不把刀片握在手裏,或許她當真就要悄無聲息地死在後宮裏了。


    不是嗎?


    就連後宮之主的皇帝都不在乎宮規,玩弄人命如同兒戲,上梁不正下梁歪,再來一個新的掌事太監,沒人能保證那不是又一個小要。


    時塵安道:“我要。”


    她微仰的臉上有著清淡的淚痕,尚且能看出恐懼的痕跡,但也難掩帶著天真的認真:“承蒙陛下厚愛,隻是奴婢不識字,年紀尚輕,經驗極淺,臉又薄,難以服眾,陛下若當真把豹房給了奴婢,奴婢隻怕會叫陛下失望。”


    大仇得報的餘韻尚未散去,就是剛打出的鐵上的熱度也能輕易燙傷人,小宮女頭腦裏的熱卻已經迅速冷卻了,這不得不讓皇帝感到了些許意外。


    “你想好好管豹房?”


    時塵安困惑中帶著試探,道:“陛下既把豹房給我奴婢,奴婢難道不該好好地管著豹房嗎?”


    皇帝眼角輕挑,一頓,方道:“你說得對,確實該居其位,謀其政。劉福全。”


    劉福全早被一串又一串的變故驚得下巴要落地了,皇帝一喚,忙屏住呼吸,靜待吩咐。


    “你去交接事務。”


    “喏。”


    “讓小鄭每晚過來教她念書。”


    “喏。”


    劉福全答著,心卻如鼓點般狂跳著,他沒忍住,頭回細細打量著時塵安。


    這個挑釁了皇帝後,不僅全身而退,還官升數等,直接少奮鬥二十幾年的小宮女。


    她身量尚小,且看不出什麽,唯有麵容白淨,一雙小鹿眼幼圓至極,純淨又天真,若一把白色野百合,嬌嬌嫩嫩地開在這片濁土之上。


    她好像不如那些名門貴女,又好像要勝她們一千倍,一萬倍。


    劉福全看她,隻覺雲遮霧繞,看不真切。


    *


    皇上離開,時塵安帶著滿身的汗癱軟在地,直到桃月滿臉驚喜地將她攙扶起來,她才約略回過神來。


    隻是麵對桃月激動的神色,時塵安仍舊沒有任何的實感。


    桃月握住她的手,喜極而泣:“塵安,我們終於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不是嗎?


    欺負她們的人已經死去,她們也如願以償握住了權力,沒有人會因為看不起她們而盡情地欺負她們了,她們終於可以拾得那麽點尊嚴。


    但時塵安依舊難以與桃月一樣興奮,皇帝戲謔的腔調仍舊橫貫在她的腦海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過是從一張織起的網爬向了另一張網。


    她確實擁有了權力,可這份權力還不足以能保護她,她還得加倍努力,好讓皇帝認可她,真正地把這份權力贈給她,而不是隻是單純地視為一種玩弄。


    時塵安固然還沒有認識到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人,但她有著野獸般的直覺,正是這份直覺讓她意識到這份贈與或許是個陷阱,但等冷靜下來,她再回顧這份直覺,就謹慎地把‘陷阱’換做了‘玩弄’二字。


    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皇帝沒必要,也沒有興趣對她設下陷阱,她還不配,因此隻能說玩弄。


    就像桃月,她不過是僥幸得來一條命,得到權力的明明是時塵安,她卻依仗著與時塵安關係親密,開始自顧自地往下暢想著以後的美妙生活,好像這份權力是給了她似的。


    桃月還尚且不夠了解一宮主事能有多大的權力,但比著小要,也足夠她照葫蘆畫瓢,時塵安聽著聽著,驀地回想起皇帝的話來。


    “朕在後宮長大,朕遠比你了解,朕的這個家究竟是什麽樣子。”


    原來一個小要死了,還有無數個小要站起來,一切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


    皇帝不說話,他隻讓時塵安去經曆誘惑,然後用事實去狠狠打她的臉。


    他並不相信有人在麵對權力時保持本心,尤其是像時塵安這種從底層爬起,曾經受過屈辱,卻把自尊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人。


    這也是為什麽他一定要時塵安自己開口下令殺了那些太監,那是他放下的魚鉤,也是剖開時塵安欲念的一把利器。


    他親手拉著時塵安,在等她墜入泥潭,沉下地獄。


    直到此時,時塵安才終於明白了皇帝所有的意味深長。


    第06章


    時塵安拒絕了桃月的陪同,她獨自前往宮庭苑,請汪姑姑幫忙挑幾個老實能幹的粗使宮女。


    分別不過半個月,曾經的小宮女卻一躍成為了一宮掌事,時塵安還在琢磨該如何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楚,又不將桃月暴露出來,汪姑姑卻一聲都沒有多


    問,吩咐下去了。


    豹房劇變的消息早就無聲無息地傳遍了整個皇宮,聰明的人都不會多問。


    汪姑姑斟了茶,請時塵安上座說話。


    時塵安經此一事或許不再如之前般誠惶誠恐,卻難免有些不適應。半個月前,汪姑姑還拿著戒尺嚴肅地教導她們該怎樣做好一隻狗,半個月後,她卻端著茶盞和一條狗共品香茗。


    奇怪,又不奇怪。


    時塵安努力讓自己習慣六安茶的口味,這盞沏得濃濃的青綠茶水,鮮醇回甘,就如她現在的生活。


    她吃了兩口,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蒸騰的霧氣潤亮了她的眼眸,她微抬起臉,對汪姑姑道:“我年紀尚淺,許多事不懂,還請姑姑教我。”


    那雙做慣苦活的手提過一個食盒放在桌上,輕巧地將盒蓋掀開,露出一碟桂花蒸糖糕。


    汪姑姑不是沒被人求過,也不是沒收到過禮物,但收到這樣簡素的禮還是頭一回。


    她看著眼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等待聽教的時塵安,驀然想起劉福全來找她時與她說話:“白紙一樣的人,沒準當真還能亂拳打死老師傅,把陛下吃得死死的。”


    對於劉福全的判斷,汪姑姑仍舊持保留意見,但這不代表她不願提攜時塵安一把,畢竟皇帝繼任大統之後,這後宮一直如同烏雲壓境,讓人難以透氣,她也是要仰仗皇帝陛下鼻息的人,自然也希望皇帝能有個明快的好心情。


    汪姑姑揀起筷子,咬了口糖糕,算是受了時塵安的禮,也當要還情。


    她道:“先前隻當你們隻是宮女,那些禦下的訣竅一樣都不曾教你,也罷,如今補上也是一樣的。”


    這一教,便是一天。


    時塵安極有眼色,手腳又勤快,汪姑姑說得渴了,一盞晾溫的茶水總能適時遞上,汪姑姑吃一口潤個嗓子,剝開的沙糖桔就臥在了手心裏。


    就這樣一直講到了天黑,汪姑姑甚至都沒有感到疲憊,反而有些意猶未盡,她先是不解,後又憶起時塵安那求知若渴的模樣,確實極大的滿足了她為人師的成就感,也就想明白了,因此她對時塵安的印象便變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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