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就是一把雜糧】


    近來讀張大春的《小說稗類》。早幾年的時候,我對這樣把小說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拆開來分析的書十分戒備,認為它們如果被自己認同了,接受了,勢必會造成對小說感覺的改變、遷移。小說就該糊裏糊塗地寫,千萬別把它看清楚,這是我的觀點,誰給我的呢?爸爸?還是早年我認識的一些研究過太多小說的忘年交朋友?總之這非常奇怪,我一直在充滿小說研究者的環境裏成長,但是卻對這其中的世界一無所知,而且一直覺得,是有一種善意的外力在阻止我進入裏麵。


    不過現在,我似乎並不把這些對小說的研究當回事。寫小說的人中,相當一部分都會有傾訴欲來說說他是如何寫小說的,這點和其他藝術工作者通常也樂於還原、複述一件藝術品的加工過程沒什麽兩樣。這在我看來並非一種炫耀,也未必來自自信,其實不過是因為,作者有時麵對成品的時候,也會懷疑,它是我創造的麽,這種陌生感驅使他從頭到尾順一遍自己的思路。如果順下來了,他會有一種成就感,像是一種確定,它是我的,我是懂得它的。所以其實有些作家談對於小說的理解,都是一個理順的過程,於他本人應當是快意的,對於別的小說作者,不過是消遣罷了,教不會你如何改進小說,更不可能擔負起重塑你對小說認識的重任。其實他的複述已經與小說本身有很大偏差,而且並不具備一般性,也許你隔段時間讓他再談談,就會大不相同。


    所以,我的感覺總是,讀這一類分析小說的書,有時碰上好的,讀的時候特別喜歡,心中連連點頭,覺得他說的和我想的一樣。但是過幾天再讓我來想他的書裏都寫了些什麽,我基本就都忘了。原因是,我寫小說的路徑與他又不一樣,所以即便記住這樣的技法,也用不上。於是很快荒廢了,從記憶中撤離了。


    張大春首先是個寫小說的人,小說在台灣範圍內還是很有名的。但從他的《小說稗類》來看,真的有點不可想像,一個把小說都拆成這樣的人,一個拿著顯微鏡看清楚小說的每根毛細血管的人,寫起小說來,是怎麽樣的呢?這本書明顯超越了一個作者對小說多年來的體會、感悟,它把小說解剖得太碎了,讓小說作者們會感到有些心驚——對於一個眼前世界一直模糊慣了的人來說,如果忽然視野裏一片清晰,肯定都會有點暈。而這一次,我似乎忘記得更快,翻起來前一周看的東西,已經不覺得熟悉,除卻一個比較張愛玲和白先勇的小例子。


    小說叫做“稗說”,是古代來的。野草稗是差一些,有別一些的穀草,相對於正史來說,小說是野史,恰如雜穀。也就是說,小說是低一點,差一點,不那麽嚴肅正經的,這樣的觀點張大春並不同意——他肯定是不同意的,他把小說當作瑞士手表一樣拆開來,把每顆零件研究透徹。但“稗”在洋文裏,大約是指一種穀場草的,可以生活在耕地裏,亦可以生活在荒野。所以,張大春在序言結尾說:


    可是,稗字如果不作“小”、“別”義解,而純就其植物屬性論,說小說如稗,我又滿心景慕。因為它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土和粗礫上都能生長;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


    我很讚同小說就是雜糧,所以作為生產者,我從來不想把它加工得特別精細,並且,我也相信它是一個偶然的產物,所以每次混雜的細米和雜穀自是不會相同,我也不會去數清楚。這是它的“自由”,有別於規範化的流水線產物。不過由於對於這樣一個“偶然性”產物的認同,我得給自己找到一個不願意修改小說的名正言順的理由。


    對我來說,修改小說是個很痛苦的過程。因為我不斷詢問自己:要不把這部分徹底刪掉,重新寫?這種詢問一直纏繞著我,讓我想要推翻更多的,工程變得越來越浩大,也越來越沮喪,失望。


    有時候我想,為什麽自己這樣愛小說呢,也許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它,卻又總有走近它、抓住它的衝動。這種感覺,酷似一場好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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