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秋天我總是逃掉周六早上的課去遠一點的地方畫畫,而唐曉則逃課去她的樂隊排練。


    我喜歡去一座叫做“紅葉穀”的山。其實更多的葉子都不是紅色的,它們是土黃色的,萎敗的,深深地陷入泥土地裏。隻有少數的葉子,以卓越的紅色掛在高處,像這一季當紅的明星一樣地得意。可是也許你能猜測到,這豔情的紅色並不能得到我的青睞,我向來對於過分美好的東西充滿敵意,我想戳破那些假象。所以我隻喜歡畫那些在低處的、卑微而失去自然之寵的枯槁的葉子。


    那是一個清冷的星期六的早晨。我穿著黑色鬆軟的開身毛衣去紅葉穀畫畫。忽然風就大了起來,葉片砸在了我瘋長的頭發上麵。這時候我能聽見一種輕微但是漸近的腳步聲。我沒有立刻回頭,可是已經慌張起來,變得心煩意亂。手下的鉛筆線條開始變得堅硬,深深地凹陷進紙裏麵,簡直要把紙麵劃破了。


    果然,一雙淺棕色的翻毛皮鞋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抬起頭就看見了紀言的臉。他總是不肯放過我。我啪的一聲,把我的畫板摔在地上,像宣布一場決鬥開始一樣地注視著他。你說吧說吧紀言,把你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完,然後你一次性地離開我的生活吧,你的出現已經比我的心絞痛更加讓我疼痛。


    他低頭看著我的畫:廣漠的土地上散落著猥瑣的葉子們,漸行漸遠的一串腳印,仿佛是去向墳墓一樣的決絕。


    我忽然抬起我的腳,對著我的畫踩下去。我的腳重重地壓在了我的畫上,使他不能看見。他才又抬起頭來,看著我。然後他終於開口說:


    “你是害怕我的吧?”他的表情很平靜,像是在做一項事不關己的調查研究。


    “厭惡,是厭惡。”我側過頭去不看他,堅決地說。


    “不對,不是厭惡。如果是厭惡的話,你完全可以設下一個陷阱,也把我從秋千上推下來,或者你用其他什麽辦法,總之,你可以謀害我,你是敢於這麽做的,你也有成功的經驗。不是嗎?”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說。


    我氣得發抖,他這樣毒惡地舊事重提,帶著一種兵捉住賊的快意。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害怕他說出段小沐這個名字,現在一觸即發,似乎馬上我們就要提及這個名字了。這時候紀言又說:


    “杜宛宛,杜宛宛,”他一頓一頓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已經捉住了我似的一點一點把我拖出來,他繼續說:“杜宛宛,你要跟我回酈城去見段小沐。”


    我向後退了幾步,——他還是提到了段小沐的名字。他還是要把我抓回酈城,去見段小沐。我用力搖著頭,揀起我的畫板背朝著紀言走去。紀言追上來說:


    “杜宛宛,那我們先不說這些。你跟我去見唐曉吧。她在山下等著你。”他用的是規勸的口氣,仿佛他是天造的好人,我是注定的惡人。


    “是她帶你來的嗎?”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紀言來到這裏了。


    “是我叫她帶我來的,你不要怪她。”


    他極力地袒護著她。


    我冷冷一笑,示意他快些帶我去見唐曉。此時我心裏還是非常怨恨唐曉的。她為了這個她傾慕的人,出賣了她的表姐。我要見到她,一定立刻警告她以後絕不可以這樣。


    紀言帶我走的是另外一條下山的路。雖然我已經來紅葉穀很多次,卻從來沒有走過這一條路。這裏麵北,沒有茂盛的植物。潮濕而陡峭。我的白色波鞋立刻就濕掉了。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在怪我走了這樣一條路。我向山下麵張望去,一片茫茫的都是褐色的泥土地,橫七豎八的枝椏,還有一些暗灰色的小樓房。我俯視下去,那尖尖的房頂直衝著垂直的上方就刺上來,仿佛穿破了我的喉嚨。我在喑啞的秋風裏咳嗽了兩聲。


    紀言還是一直向下走,越來越快。這時候我已經非常害怕,這條路越來越給我一種萬劫不複的感覺。可是我向後看去的時候,已經找不到我走來這裏的路——身後完全是灰茫茫的高草,雨淋過之後長出了青苔的大石頭。我已無法後退。於是隻能隨著紀言走下去。


    最後紀言在山腳下的一棟城堡樣子的房子前麵停了下來。那裏看起來是荒廢了的。我沒有看見人煙,甚至小動物的形跡。可是我很快通過這房子的頂以及它的窗戶判斷出來它不是城堡,而是一座教堂。


    教堂,墳墓一般冰冷的教堂。


    教堂,它是我最厭惡的樣子,尖頂是刺刀,窗欞是刑具。


    “唐曉在哪裏?”這個建築已經重重地堵在我的胸口,使我透不過氣來。逃走當然是最先縈繞在我心頭的想法。


    “在裏麵。”他說。指的是教堂的大門。我才看見門並非是緊閉的,而是半掩半合的,可是裏麵沒有光,隻是黑。


    我不耐煩地走向那教堂,想很快地把唐曉喚出來,我想我肯定會無法遏抑地衝著她大喊,她為什麽要領著紀言來找我,她為什麽在我最害怕最厭惡的教堂中停留。我衝進大門,紀言在我身後。


    很黑,我看不見,隻是大喊:


    “唐曉!”


    教堂深處的一扇門裏忽然閃現出一點隱隱綽綽的燈光。我走向那裏,繼續叫:


    “唐曉!”


    砰的一聲,我聽見身後的大門合上的聲音。我立刻轉身,可是身後那一絲一絲從大門外麵射進來的日光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大門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紀言!”然後我向著門口的方向跑過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門,紀言不在。我忽然明白過來,門是紀言關上的。他在外麵。他把我關在了這裏,他做了個圈套,捉住了我。這裏根本沒有唐曉。我沒有繼續大喊大叫,吵鬧並不能使憎惡、痛恨我的人原諒我、寬恕我。我隻是機械地拍打著大門,對著外麵說:


    “你是要關著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見段小沐嗎?你做夢,我死在這裏也不去!”


    紀言果然就在門外麵,他立刻回複我:


    “我隻是想讓你安靜下來,讓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沒有再說話。我相信這破舊的教堂並沒有完全失靈,它的燈和大門以及陳設都是完好的,因為紀言說完那句話之後,整個大堂裏的燈,忽然都亮了起來。我終於看清楚了這教堂內部的陳設:半球狀突起的頂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燈。四麵都有大橢圓的窗戶,上麵有被塗得花裏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個叫做耶穌的人的塑像,他的前麵是一張長方台的桌子。桌子是這間房子裏麵的唯一陳設。我當然就向著桌子走過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隻牛皮紙的大口信封。我知道這應該是紀言有意放在這裏給我看的。


    我於是就打開了它。裏麵有一疊照片。我拿出來,借著燈光看。


    女孩的照片,從7歲到19歲。還有她和紀言的合影,從小女孩到妙齡少女。


    7歲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認出,那個女孩就是段小沐。7歲的她,麵容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的她毫無分別,狹瘦的臉,灰紫色的兩腮。眼睛裏的東西即便是在照片這樣的靜態下,也能看出來是不停流動的,像兩個很輕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渦。然而照片上的她還是和當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紀言的身上。我終於悟出紀言讓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過來,段小沐架著拐杖是由於我在那次搖秋千的事件中,弄斷了她的腿。紀言讓我看這些的目的是讓我認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並未感到愧疚。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是一場彼此對抗,彼此爭鬥的戰爭。那麽戰爭的雙方都要承擔戰爭的後果。須知這些年來,我的心絞痛和我的幻聽從沒有離開過,何況她也同樣把右腿的疼痛施於了我,不是嗎?為此我放棄了舞蹈。也就是說,這個魔鬼,她從未從我的身上走開。我們已經是兩敗俱傷。


    我心裏亂得很,隻好接著看照片。


    八歲的段小沐換了一身衣服,還是架著拐杖,站在紀言的旁邊。


    九歲,十歲,每年一張照片,唯見段小沐換了衣服,不變的姿勢,不變的拐杖。


    十八歲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燈前,正在縫製東西,——她手中捏著的那個小東西正是紀言的書包上掛著的那個小玩偶。原來是她繡了送給他的。


    直到19歲的這張,段小沐已經完完全全變了模樣,單看這一張,我已經不能認出她。她看上去仍舊是個病態的姑娘,蒼紫的臉色,狹長的臉龐,沒有一點水分的頭發,可是她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裏聚滿了夏夜的螢火蟲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靜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條深深的大道在眼睛裏麵,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勝。


    我必須承認,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在誰看來,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賴的,你無法把她和魔鬼聯係起來。


    此時我已經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頹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裏始終拿的是那張她19歲的照片。我猶豫不決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來,仔細看著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像深深庭院裏的馥鬱芬芳的紫羅蘭一般,明媚的香氣把整個庭院裏的陰翳都壓下去了。她的樣子已經完全顛覆了我心裏原先那個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經到了。可是我無法確定。這教堂不能透進一絲的外麵的光,隻有遙遠的頂子上掛著一盞不斷有灰塵抖落下來的燈。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覺那個叫耶穌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後好像還跟著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們湊過來,像圍觀一個病人一樣地圍住我,觀看著我。他們也許是切開了我的心髒,我的心髒肯定是了去,爛掉的——此時我的心髒又疼了起來n曳路鷥械繳硤謇鐧牟考都掉了出來,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i音也像穿了線的風箏一樣,被襱洞Φ娜飼6著,從我的兩隻耳朵中間飛來飛去n抑沼塚掉下眼淚來?/p>


    紀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將我關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將我投入黑穴裏,用她的照片來刺痛我,我現在仰麵向天,卻不敢睜開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燈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熾烤下,已經是風幹了的。


    整個夜晚我都被關在這如洞穴如墳墓一般的教堂裏。我沒有力氣再去門口叫了,我隻是躺著,聽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洞裏的泉水一樣流淌出去,我真的要幹涸了。


    門再打開的時候是次日的清晨,我感到曦光潑灑在我整個冰冷的額頭和麵部,像是要澆醒這個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可是我仍舊不動,平躺在那裏。我能感覺到有漸漸走近的腳步聲,細碎而小心,不睜開眼睛我也能夠判斷出那是紀言了。


    紀言在我的身旁坐下,他很久都沒有說話,我也不開口,還是這麽躺著,我手裏捏著的是段小沐的照片,我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如果有的話,我也許還會把那張照片捏碎了。


    紀言把我扶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軟軟的,仿佛已經不能坐起來——他隻好用手在後麵撐著我的背:


    “對不起。把你關起來這麽久。”


    我把手裏的照片鬆開,忽然間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我突然舉起手,一個耳光扇在紀言的臉上。紀言沒有理會我這隻打他的手,也沒有理會他紅透了的半張臉。他隻是揀起那張照片來,然後緩緩地說:


    “跟我回去見小沐,好嗎?我把你領到這間教堂裏是希望你在這裏反思你做過的事情,希望你在這裏懺悔,然後你能回心轉意,跟我回去見段小沐。”


    我擺脫了紀言那隻在我身後支撐我的手,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教堂的大門走去。這是鬼房子,我得立刻出去。


    我頭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門。站在荒蕪的山腳,卻看不見前行的路。


    他很快跟上我說:“跟我走,我帶你下山。”


    我重新回到學校宿舍的時候已經是中午。走進房間,我就看到了坐在書桌旁,神情不安的唐曉。我按下心上的火,一頭栽在自己床上。可是沒有幾秒鍾唐曉就站起來,走過來,在我的床邊坐下,頭探著看著我。她小聲試探著問:


    “姐姐,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呢?你,你,整夜都和紀言在一起嗎?”


    我再也不能忍受她這樣的提問。我猛然坐起來,幾乎是咆哮地說:


    “你究竟想怎麽樣呢?你既然那麽在意我是否和他過了一夜,你幹什麽還要告訴他我在哪裏呢?”


    她低頭不說話,等我又躺下恢複了平靜,她才抽泣著說;


    “姐姐,你可知道,他的任何要求我都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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