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那次在教堂被囚禁之後,陷入了絕境。是的,絕境。


    我不敢正視所有的鏡子。那當然應該是我的臉。可是如果我再對著它看得久一點,它那明亮的玻璃平麵中顯現出的,將是一雙火炭般滋滋燒著的眼瞳。它們從破碎的瓦塊中鑽出來——天知道我幹淨的屋子裏怎麽會有破碎的瓦塊。女孩的目光把我的在鏡中的身體一點一點撬起來,使我變得如哈哈鏡裏的娃娃一般整個身體扭曲。那雙眼睛不斷不斷擴大,逐漸占據了主要的位置,把我從鏡子裏一點一點擠了出去。——當我再看去的時候,鏡子正中的位置是她的眼睛,赫然地長在我的臉上。


    魔鬼已經深入我的骨髓並且漸漸修改了我的容貌嗎?這是作為我把她從秋千上推下來的報複嗎?更惡的夢此刻正在來抓住我的途中嗎?


    我和唐曉住的那間學校的宿舍很大,剛剛搬過來不久的時候,唐曉就買了一麵特別大的鏡子,——幾乎有整麵牆壁那麽大。唐曉喜歡對著它跳跳舞,練練唱歌的口型。在一個猛然醒來的清晨,我迷迷地睜開眼睛,看見那鏡子裏擺滿了我的臉,我的臉,可是卻長滿了她的眼睛。她那葡萄色的瞳仁,沾染了些許曦光,明晃晃地旋轉流動著,像個漲滿了災難的漩渦。它不該是我的臉龐,我驀地坐起來,從床頭櫃上抓起一盞玻璃燈罩的台燈就向那麵大鏡子砸過去。鏡子迅速地產生了一個缺口,然後它像被加工的一條魚一樣,鱗甲狀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散落下來,嘩啦嘩啦地掉在了地上。我身旁熟睡的唐曉被驚醒了,她坐起來,驚懼地看著那扇破損的鏡子,還有在地上滾爬的電燈泡,小碎片。


    “你怎麽了姐姐?”她叫。


    “嘿嘿。”我感到滿足和快意。


    我的耳際又有了遙遠的聲音,段小沐在喋喋不休。我忽然又感到了煩躁不安。我從床上翻身起來,赤腳在臥室的地板上走,一直走到那些碎玻璃上,仍舊坦然地不躲不避地踩著它們過去。立刻有血從我的腳底溢出來,仿佛我的腳下聚過來一片彩霞。流出的血使我鎮定下來:


    “嘿嘿。”我踱著步子,像個優雅的瘋子,緩緩地放著自己的血。


    我一直處於無法走出的低潮,和唐曉也在冷戰。她走近我,無論是興奮地,還是怯怯地,討好地對我說話,我都不睬。其實看見唐曉柔和的小臉,我真的是忍不住要原諒她的,可是我知道我隻要和她好起來,她還是會把紀言帶進我的生活裏。她不能離開他,她早已淪為他的一顆衛星。她轉得神魂顛倒卻無知無覺。所以我仍舊堅持對唐曉的冷淡態度。


    可是紀言已然是我生活裏無法避開的影子,他又一次地出現了。那個下午他又沒有參加他們那個小樂隊的排練——留下唐曉在破舊的舞蹈教室裏等他,然後他在我下午出去買雜誌畫報的時候尾隨我。


    他在我們已經離開學校很遠的時候追上了我。他說:


    “上一次我是急於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所以隻有引你去那個教堂。對不起。”


    “可我害怕教堂你知道嗎?”出乎我自己的預料,我竟然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哭泣起來,回答他竟然也用了很脆弱的聲音。


    “心裏不安才會害怕教堂。做了錯事才會害怕教堂。”


    “你是一定要我承認錯誤,去段小沐的麵前道歉嗎?可我是做不到的。”我對他說話的語氣已經沒有先前那麽強硬了。


    “這已經不重要了。並不是要你去道歉的。”


    “那是為什麽?”


    “她想見你的。有話對你說。”


    “做什麽?罵我?要我哭泣著道歉嗎?”


    “說了,不是去道歉的。”


    “那又是做什麽?”


    “她有心髒病,你知道吧?”


    “心髒病?”我非常驚訝,這個問題我很疑惑,我隻是記得我的心髒會無端地疼的,這是她給我的,她壓住胸口,眼睛盯著我,我就疼起來。


    “是的,她有很嚴重的心髒病,要動手術。”


    “她自己說的吧?”我輕蔑地說,懷疑這是段小沐博得別人同情的一個謊。


    “是真的。”紀言用一個格外深沉的表情,證實了他敢擔保這是真的。


    “好吧,心髒病,又如何?”我退一步問他,仍舊不明白紀言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杜宛宛,從小到大,你是不是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會感到心髒疼?回答我。”


    我愣住了,從未預料到紀言會問這個問題。他竟然知道我的心髒會疼。我從來不知道有個人會知道我心髒疼的事情,那麽他知道我心裏住著魔鬼嗎?可是他又怎麽會相信魔鬼就是段小沐呢?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既然他知道了我的這些事情,我很企盼他能同情我,憐憫我。


    噢,紀言,你能了解嗎?我的身體裏長滿了毒蘑菇一樣地無可救藥。有人侵犯我的心,有人侵犯我的耳朵,有人剝奪了我的跳舞和唱歌的權利。有人逼迫著我離開酈城。


    紀言見我沒有說話,就繼續問:


    “那麽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放棄了舞蹈呢?”


    我愕然地看著他,他似乎掏空了我,我的所有秘密都在這個黃昏的天幕下被拉出來示眾。他繼續問:


    “放棄跳舞是因為你的右腿會陣陣刺痛對吧?”聲音緊促,充滿壓迫感。


    “你怎麽會知道的?”我終於忍不住,被擊垮一樣地軟聲啞然問。


    “因為這些都是段小沐告訴我的,這些是她的感受。”他的聲音緩和下來。


    “她?她怎麽能體會呢?”我覺得這是騙人的答案,我絕不相信段小沐能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為你和她的感覺是相通的。她感到疼的時候你就會疼,她說話的時候你耳朵裏就會有回聲一樣細微的聲音傳來。”他那剛才一直緊緊地皺在一起的眉毛漸漸疏解開。他正在用說服力極強的聲音告訴我這樣一個荒唐的答案。


    “很好笑。”我表現出讚許的態度,還點點頭。我想他是瘋了,怎麽說出這樣一個連小孩都不會相信的解釋。


    “是真的。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相信,可是這是真的。段小沐有先天性心髒病,所以你心髒會疼。段小沐從秋千上摔下來之後,右腿斷了,所以你的右腿也疼。你們是相通的。”紀言表現出極度的耐心,不厭其煩地說服著我。


    “好吧,相吸相通是吧?你說我們是觸感相通的對吧?”我惡狠狠地說。


    這個時候我們是在一條寬闊的馬路旁邊,一幢正在施工的樓房的前麵。塵灰在我們之間繚繞,我們看上去都是這樣的粗糙和手忙腳亂,在鬧市的街道,說著一些神神鬼鬼,生命相通的胡話。紀言,我想到此為止吧,可以結束了。


    我回身看看身後——正合我心意的是,裸露著鋼筋和白水泥的房子的旁邊堆滿了磚頭和碎玻璃。我轉身跑過去,抓起了一塊尖三角形的碎玻璃。


    接下來的事情是我和紀言都感到非常吃驚的。我高高地揚起那塊玻璃,然後把它插進了我的手臂裏。它像鋒利無比的餐刀一樣,麻利地切割著我的肉。對的,我是一個瘋姑娘。可是我凶猛而勇敢。玻璃上蒙澤了春天的雨水一樣,立刻浸染在紅色裏。我的整隻右臂都麻酥酥的,在半空中搖搖擺擺。我惡毒地念著:


    “好吧,我們是相通的。那麽要段小沐痛死,要她痛死!”我一邊說著一邊緊緊地攥著那玻璃。紀言驚呆了:


    “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他奔過來,用兩隻手分開我的兩隻手,一隻手緊緊地捏住我流血的右臂,幫我止血。可是我仍舊掙紮著,在空中搖擺著右臂。他和我像打架一樣纏在一起。而我漸漸地虛弱下來,沒有了掙紮的力氣。眼前的都不再清晰,所有的東西都飄進霧裏。街道上的汽車在我的眼前橫飛,紅燈被人踩在腳底下……最後我暈倒在大馬路上,嘴裏還不停地喊著:


    “段小沐痛死,段小沐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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