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這個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床邊給裙子繡花。她的身邊堆滿了要繡花的麻布裙子。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針引線的右手臂一陣刺痛。她起先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她把右手臂抬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沒有任何傷口,連一個針眼也沒有。然而右手臂卻越來越疼,越來越重,抬也抬不起來,而且仿佛是在流血一樣發出汩汩的聲音。


    燈光漸漸在段小沐的眼睛裏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暈,膝上的裙子和手裏的針線也不再清晰,隻有手臂像一個出風口一樣,湧出了身體裏的所有生氣。段小沐在昏過去的前一刻,閃念般地想到:


    親愛的宛宛,一定是你受傷了,是不是?


    夜晚那個推門進來的不速之客是小傑子。他敲了很多下門,可是沒有人應聲。他就推門進來了。這裏已經是他來去自如的地方。房間裏亮著燈,段小沐就斜躺在床上,緊緊地閉著眼睛。


    睡著了?小傑子湊過去,看著傾斜地躺在床上,熟睡狀的段小沐。


    這是第一次,小傑子看見入睡的段小沐。這也是第一次,他好好地,認認真真地看看她。她沒有架著她那黃色漆都掉光了的笨拙的雙拐,她沒有像隻企鵝一樣晃晃悠悠地走路,此刻她隻是平躺著,在祥和的靜態裏。他也第一次發現,段小沐已經長大了。她不是小時候,纖細得可以忽略的段小沐了。她不是一枚邦邦硬的大頭針了。她還是很瘦,也不怎麽好看。然而奇怪的是,她凹陷的雙頰卻帶著冬天在火爐邊烤過的暖紅色,頸子長而纖細,她就像浮在水麵享受陽光的天鵝。而且這十多年作為一個教徒的清靜生活,使她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層濃密的亮色,像是鍍了陽光一般光豔。


    他看著她,這是第一次,他發現她是一個有看頭的女子。


    他走近了她。他看見她薄薄的連身裙裏伸出來的纖細的腿。她的右腿格外纖細,彎曲著,藏在左腿的下麵,宛如一個初長成的絲瓜般害羞。他把右手放在了她的左腿上。然後緩緩地緩緩地向上移動,一直到右手隱沒在她的裙子裏麵。是此時此刻的小傑子因為想起了8歲那年他將手伸進她的裙子裏,覆蓋在她幹癟的小腹上,而重溫了這個動作呢?還是他隻是隨著慢慢爬上來的直覺而這樣做的?不得而知。可是可以看出,這個時候的小傑子是有一點動情的。他現在麵對著一個無比善良的女子,善良的女子從13歲開始不斷地施恩於他,她的善良終於在這麽多年過去之後,使他記住了一點。他的動作很輕,甚至為了避免手心那些粗糙的褶子碰著她,他用了他的手背。他似乎是第一次懂得為別人著想了,他不想吵醒她。


    隨後小傑子就站起來了。他是一個不大需要愛的人,他也不喜歡享受什麽愛。何況麵對的又是段小沐呢?這個有著大頭針一般滑稽的形態的病態女孩。


    愛情這回事對於小傑子這樣的一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枯燥而乏味。他更加喜歡堆砌麻將那樣有節奏的活動,或者打撲克的時候甩牌的快意。他來是有重要的事情的。沒錯,錢。他盯著段小沐看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叫醒她了。這個時候他當然已經不是抱著不打算吵醒她的好意了,而是他覺得,根本沒必要叫醒她。多次來借錢,他已經對於那個抽屜的鑰匙放在哪裏了然於心。所以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走到書櫥的旁邊,拉開最上層的玻璃,然後從一個小鐵盒裏拿出了鑰匙。他走到抽屜跟前,打開。


    錢,錢。


    他站在抽屜旁邊猶豫了一會兒,他在考慮他需要的是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不再猶豫,拿起了所有的錢,一分不剩。他關上抽屜,把鑰匙放回原處,然後他帶著錢走了。


    段小沐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右臂仍舊是疼。她把膝蓋上的那條裙子拿起來又放下,拿起,放下,卻終究一針也縫不上去。右臂一次又一次,像失去重心的木偶一樣,重重地跌下去。


    好幾天過去,手臂仍舊疼,段小沐隻好把急著完成的那些裙子送了回去,她猜想自己幾個月恐怕都不能做這工作了。而且,她也不能上學了——她高中畢業之後,沒有考上大學,可是對於繼續讀書的強烈渴望,使她決定暫時在一個自修班讀書,明年再報名參加考試。


    現在她連自修學校也沒辦法去了,倘若是尋常人的手臂不能抬起,即便去了學校不能寫字,可是終究能去聽課的,可是段小沐就不同了。她的手是用來架雙拐的,手腳並用才能完成走路的動作,因此現在她是連走去學校也不可能了。


    陰雨天氣連續三天,段小沐都隻能呆在家裏,坐著,躺著,念聖經,讀讀書。第四天的時候有人敲門。


    來人是以李婆婆的兒子——小茹阿姨的叔叔為首的幾個李家的親戚。不知道為什麽連李婆婆葬禮都不出席的他們忽然就找了來。和藹溫馴的小茹阿姨不在裏麵。這幾個人都沒有和悅的顏色,個個氣咻咻的。李婆婆的兒子和死去的李婆婆一點也不像,他是個粗聲音大力氣的中年壯漢。他說他最近剛從外埠回到酈城,才知道母親死去好多年了,而段小沐現在住的房子是李婆婆生前留下來的,當然應該歸李家的人所有。他來的目的正是要回這房子。


    “你要搬出去!越快越好。”吼叫。


    段小沐用左臂撐住身體緩緩地從床上坐起來。她總是知道她的命運是多舛的,不一定什麽樣的慘事正從前方迎麵走來,可是她卻從未想到過她竟然連這房子,也要失去了。這間屋子,是李婆婆的,也是她的,是她和李婆婆共同的家嗬。離開這裏,那麽她將再沒有任何歸屬。她一直都在懸空中,漂流中,可是這裏,可是這裏收留了她,成為她十年以來的家。她不能,不能失去這個屬於她的小小井底。要知道,有些井底之蛙盡管麵對的是頭頂的一角天空,它也是滿足的,因為對於它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安靜的安身之處了。


    “求求你們,讓我留在這裏住吧,我不能離開這裏。求你們了!”段小沐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這樣乞求,從小到大她總是遭遇到突如其來的災難和變故,所有的事情都由不得她就已經像定時炸彈一樣爆炸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有挽回的能力,她無論如何不管怎樣也要留在這間屋子裏。


    “不行,這房子是我們家的。你這是耍賴啊!”他不依不饒。段小沐看著他,他怎麽會是李婆婆的兒子呢?他的眉眼間的凶氣正是李婆婆生前最厭惡的。


    “這房子請留給我,你們有什麽要求我都答應。”段小沐覺得自己可憐極了,仿佛是淪為一隻爭搶骨頭的狗。可是就是變得再委瑣,再卑微,她也要這間房子。


    “還有一個辦法,你付房費吧。每月一千塊。”


    他顯然是訛詐,段小沐很清楚,這間簡陋無比的舊房子怎麽值得花一千塊。可是段小沐覺得隻要能留在這房子裏就好了,多少錢都是值得的。和李婆婆同住過的這間房子,現在對於段小沐來說,已經是無價之寶。


    “好吧,一千塊。”


    “那麽好,你聽好,明天一早我來拿錢,如果沒有,你立刻滾出這間房子!你可要明白,很多人要租我這房子呢!。”男人得意的樣子使他更加醜陋了。


    他們走了。


    段小沐坐在床上,仰望著窗子裏看到的一角天空。她緩緩地移到書櫃旁邊,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鑰匙,再挪到那隻抽屜前麵,打開,這個時候,她才驚異地卻發現一分錢都沒有了!發潮的抽屜裏完全是空的,什麽也沒有,除了一隻死去的蛾子的屍體如茶葉末一般貼在抽屜的一角。


    段小沐猜想一定是小傑子來過了,在她昏迷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對他的一切都能感知,可是她還是不能讓自己恨他。她隻是想,小傑子一定又遇上麻煩了。她竟立刻為他擔心起來。段小沐倒吸了一口冷氣,空蕩蕩的抽屜裏傳出了帶有塵灰味的回聲,一遍又一遍地響應著她。


    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兒子就闖進來要錢了。


    段小沐懇請他再多給她些時間,她一定籌到錢。那男人冷冷一笑,反問她是多少時間。段小沐認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裝廠要裙子來做,裙子全做好怎麽也要一個多月,然後送去,等待那裏的人檢查驗收,最後再通知她去領工錢,這些怎麽也要兩個月。


    “兩個月。”段小沐坦白地說。


    “兩個月?少廢話!我明天就要租給別人!”


    段小沐還是不斷地懇求,那男人也不理會她,甩手就奪門而出。不過多久,就有四個壯漢門也不敲就衝進來,打開那些櫥子櫃子,把裏麵的東西大把大把地扔進他們帶進來的幾隻大紙箱裏。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把所有的東西裝進了箱子裏,然後其中兩個把箱子搬出去,另外兩個走到段小沐的床邊。其中一個像拎起一隻貓一樣把段小沐從床上抓起來,夾在胳膊下麵,然後向門口大步走去。另外一個從床邊上抓起段小沐的兩根拐杖也跟著向門口走去。段小沐沒有喊,她感到她的身體像一條落網的魚一樣是橫著的,她眼睛裏的世界也是橫著的,她的心髒在這種橫向的運動中像一隻鐵鉤一樣,從體內反抓住她,捏她,擠壓她,她就要像萎敗的花一樣縮成一團了,再沒什麽汁水。


    那人把段小沐放下來的時候,這女孩麵色煞白的,眼睛緊閉。她被放在一隻大紙箱上,聽見哐啷一聲,有人已經用新的一把大鎖鎖上了她家的門。然後那幾個人都撇下她和紙箱子,走了。


    紀言看到段小沐的時候,段小沐蜷縮著身體躺在大紙盒子上。夜晚的西更道街開始下雨,窄窄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連平時停在弄堂裏的自行車也一輛不見了。雨越來越大,燈光被雨滴擊得四濺,唯有段小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隻已經被雨水浸得柔軟而凹陷下去的紙箱子上。


    紀言怎麽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他隻是在杜宛宛把玻璃尖刀插進身體裏之後,立刻想到酈城西更道街的段小沐也會遭受同樣的疼痛。他當然清楚段小沐離開手臂是連行走也不能的。所以他必須盡快趕回酈城,因為段小沐根本無法正常生活下去了。於是他把杜宛宛送去醫院,立刻回到酈城。相較杜宛宛,段小沐更加需要照顧。他卻沒有想到,段小沐就躺在露天的街道上,大雨的天空下。


    紀言把段小沐背去了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她被住在裏麵的老修女們安排在教堂後麵的一間屋子裏。她發燒,昏迷不醒。吃了藥以後還說著“讓我留在這間房子裏住”的胡話。


    紀言在大家熟睡的夜裏,又去了從前的幼兒園。秋千像從未停歇過一樣地仍舊在蒙蒙的雨中蕩悠。紀言恍恍地覺得它擺動得非常厲害,搖啊搖,就擺蕩到了秋千事故發生的那天。他回憶起當時杜宛宛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回憶起她那麽害怕他地跑掉了。甚至那件事情以前,一個夜晚,杜宛宛自己在秋千上一邊蕩一邊哭泣。其實那不是紀言第一次發現她在秋千上哭泣了,之前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失神地坐在秋千上哭泣。那天她甚至把她最喜歡的五彩珠子都紛紛地從秋千上拋棄了,她對他說,有魔鬼。他也想到,前些日子,他去紅葉穀找到畫畫的杜宛宛,設計把她關進那間黑漆漆的教堂裏,然後他用殘疾的段小沐的照片來刺激她,希望她在巨大的負罪感之下,能夠正視段小沐的存在,並且能夠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懺悔。他永遠記得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段小沐哀怨的表情。最後他也想起了杜宛宛握緊玻璃茬就插進自己的身體裏,她完全像對待仇人的身體一樣虐待自己的身體。紀言這時才明白,杜宛宛原來也同樣地一直受著苦。她原本是一個乖順的女孩,然而段小沐的出現,使她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她感到雜音和心絞痛都困擾著她,而她又不理解這是怎麽一回事,她隻好用她自己的辦法來抵抗這種她所認為的侵犯,她最後終於決定根除這個帶給她痛苦的人。她做了,可是自始至終,她都很害怕,她逃走,想當一切都過去了並且永遠不會回來。這些年她過得提心吊膽,敏銳而多疑,她一直擔心段小沐來找她複仇。紀言又想到段小沐,她和杜宛宛完全不同,她從小就沒有愛,卻是傷害不斷。她從小就有心髒病,她知道自己是個病人,所以她對耳邊的隱約聲音,隻是當作一種病症。而後來,她信奉了基督,這使她凡事都會去想好的一麵。所以當杜宛宛出現在她的生命裏的時候,她覺得這是一種恩賜,這是上帝的安排——杜宛宛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她心心相印的小姐妹。她當然不會怪杜宛宛,她隻是怪她自己,她自己使杜宛宛承受了無端的疼痛。所以在段小沐心裏的信念不是複仇而是道歉,補償。


    紀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醫院裏的杜宛宛的手臂怎麽樣了。


    段小沐醒過來後很久都定定地看著紀言。然後她問:


    “紀言,每月你都是月末來看我,這次怎麽月中突然來了?”


    “我這段時間課程不緊張,就回來看看你。”紀言這樣答,他一直都隱瞞著他已經找到杜宛宛的事實。段小沐如果知道杜宛宛不肯來見她,她一心焦,肯定會執意去落城找杜宛宛。她們見麵絕不是一件好事,也許杜宛宛會再次傷害到段小沐,也許段小沐的出現會使杜宛宛的精神遭受更大的打擊。


    段小沐不再說話,她隻是大幅度地翻身,側過身來,努力地把右臂抬起來,想碰一碰紀言。紀言看見她把右臂伸直並翻轉,他失聲叫道:


    “別動你的右臂!這樣很疼!”


    他喊出來之後,立刻感到犯了錯誤。段小沐的右手看起來完好無傷,如果段小沐自己不說她的右臂很疼,任何人都不會發現她的右臂有什麽異常。而他這麽一喊,表示他早已知道她手臂疼痛。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他是從杜宛宛那裏得知的。這時候,段小沐苦笑了一下,她顯然是故意活動右臂的,為的就是等待紀言的這一句話,於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


    “紀言,你早就找到杜宛宛了,是嗎?”


    紀言沒有說話,但卻是默認了。


    “她不肯來見我,是嗎?”段小沐微微一笑。


    “可我會說服她的。你不要傷心。”紀言立刻回答。


    “沒有關係,我不會怪她,我早已經放棄了手術。很想見她隻是想再看看她。可是她來見我會很不開心,而我隻想看到開心的她,所以不見也罷。”段小沐說得順暢而無不快。


    “病一定要治。”紀言堅定地。


    “這不重要,紀言,但是你必須告訴我,宛宛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她的手臂摔傷了。”他覺得是有必要撒謊的,告訴段小沐真相她會更加難過。況且他也絕不想把杜宛宛描述成一個冷血殘暴的女子,那不是杜宛宛,杜宛宛其實在心理上是個遠遠比段小沐脆弱的女子。


    “嚴重嗎?”段小沐又問。


    紀言搖了搖頭。


    “撒謊!紀言,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臂疼得不行。”段小沐不肯相信,她努力抬起她的右臂,仍舊不能。


    “小沐,你以後住在哪裏呢?”紀言不再提那個話題。他也的確關心段小沐以後將怎麽樣生活。


    “隻要那些婆婆們肯收留我,我以後就住在這間教堂後麵的小屋了。”


    “可是你怎麽生活呢,學校也不能去了。”紀言歎口氣,他關於段小沐的擔心是層出不窮的,這女孩永遠活在不止的災禍中。


    “會好起來的啊。你啊,快回去好好照顧宛宛才是為我好啊,她好起來我很快就好起來啦。真的,紀言,回去好好照顧她。”


    段小沐用點了光輝的眼睛注視著紀言,紀言感覺到她的話裏似乎有更加深層的意味。


    “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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