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心院、離開江府後,他便去了北典府司。


    他進北典府司時是酉時末,戌時初,天邊將暗,湛藍色的天空與緋紅的晚霞碰撞到一起,在天上繪出了一副瑰麗畫卷,半邊夕陽墜於山後,半輪明月藏於雲間,日月同天晨昏交界,正是北典府司交班的時候。


    北典府司的交班十分迅速熟練,大家都對公務爛熟於心,北典府司刑法嚴苛,從不允許有半點錯處,人群與人群對個眼神,便默契讓開,各司其職。


    京中北典府司共七百人左右,按等級來算,最低級的是力士,往上是校尉,在往上是小旗、總旗、百戶、千戶、指揮使。


    其中力士五百餘個,校尉二百餘個,小旗二十個,總旗六個,百戶四個,千戶兩位,指揮使一位。


    南典府司也大概是這樣的配製,雖說聽起來人多,但實際上北典府司裏看不見那麽多人,大部分的力士與校尉都在外麵忙著監聽追查,經常有人出去查案,幾個月都不回來,好不容易出完任務了,回來了,還死了幾個,又得補上新人,除了上麵交班的人,北典府司下麵的詔獄裏還時常進一些自家兄弟——北典府司內規矩嚴苛,若是摻和上什麽事兒,自己人都要進詔獄審一審。


    沈蘊玉進北典府司的時候,早已有小旗等候在側,一路迎著沈蘊玉進大殿辦公,沈蘊玉才在辦公的位置上坐下,小旗便已經遞上來了一份卷宗。


    “大人,屬下已將陸家與周伯良的來往都調遣出來了。”小旗低著頭,語氣有些發沉:“周伯良與陸家二子早有聯係,他們兩年前便已相識,周伯良曾送過陸家二子一對東倭美妾,這陸家二子任刑部右侍郎,麵上兩袖清風,背地裏卻有幾處豪宅良田,皆是周伯良所贈,就是不知,此事陸右相是否知曉。”


    沈蘊玉垂著眸,食指輕輕敲著桌麵,想,這個周伯良之所以能一直在京中走私而不被抓,估摸著,就是因為右相的兒子,陸家二爺陸遠山一直在暗地裏給周伯良通風報信。


    之前他一直猜測的、在朝中為走私犯提供消息的內鬼,應當就是陸遠山。


    陸遠山雖然隻是四品刑部右侍郎,上頭還壓著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但是刑部這個地方消息靈通,隻要一查什麽事,都要在刑部過一邊手,陸遠山便都能知道,隻要陸遠山抬抬手,漏給周伯良一些,就足夠周伯良發財了。


    按照北典府司一般的辦案流程來看,這個案子查到這裏就可以抓人了,證據都有了,隻要把周伯良和陸遠山一抓,朝中的內鬼被抓,朝外走私的走私犯也入了網,就是人贓並獲,至於陸遠山涉嫌走私案這件事,與陸右相有沒有關係,隻要把陸遠山往詔獄裏一拖,開審便是,沒人能在北典府司的牢獄中說謊。


    到這裏,順德帝交給沈蘊玉的這個案子可以說的上是圓滿結束。


    但是,沈蘊玉現在不想抓,他總覺得,這水麵下麵還有別的大魚。


    因為這個周伯良勾搭的朝中之人可不止隻有一個陸遠山。


    沈蘊玉盯著麵前的檔案,道:“康安帝姬那邊,這些時日有什麽動靜?”


    “回指揮使的話,康安帝姬那邊——”小旗的聲音低了些:“白日裏都頗為安靜,但是到了夜間,康安帝姬會從皇宮溜出來,跑到內京的一處院子裏去,江大人每晚也去。”


    說話間,小旗偷偷掃了一眼沈蘊玉的臉色。


    他們指揮使一貫都是頂著一張麵無表情的臉的,甚少有什麽情緒波動,辦公的時候更是如此,喜怒哀樂都看不出來,他們隻能猜。


    比如,他們都不明白,指揮使為什麽一直盯著江逾白與康安帝姬。


    “康安帝姬近日裏,與這位周伯良見麵了嗎?”沈蘊玉道。


    “未曾。”小旗搖頭:“但是我們盯著那個名妓,留仙姑娘,這些時日經常招待周伯良,周伯良很疼愛她,時常接她出去遊玩,並且,這個留仙姑娘,也知道很多關於周伯良的生意上的問題,留仙並非是單純的青樓妓子,她更像是周伯良留在京中的暗樁,偶爾還會被周伯良送給別的東倭商人賞玩,也陪客過右相二子陸遠山。”


    沈蘊玉緩緩點頭。


    看來日後收網的時候,還得把那家怡紅樓,和這個留仙姑娘一起給端了。


    “都先盯著。”沈蘊玉道:“不要打草驚蛇。”


    小旗低聲應“是”,隨即領命出殿,踏著


    愈發昏暗的天色,湧入到了京城的滾滾紅塵之中。


    經過怡紅院的時候,小旗抬眸看了一眼,心道,別看這怡紅院現在車馬盈門賓客繁多,等收網那天,樓都得被拆了。


    這京中的案子一件纏著一件,人也一個連著一個,今日看它高朋滿座,說不定明日就斷頭斬首,繁花富貴過眼雲煙,須臾罷了。


    暗夜下,皇城,鳳回殿偏殿內間中。


    夏日炎炎,偏殿內間的窗戶都開著,內間擺設陳列奢靡,桌椅矮凳皆為木質玉器,內間角落處還放著一個大瓷缸,缸內擺著大塊的冰,冰裏放著祛除夏日蚊蟲的草藥,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江逾月臉色蒼白的倒在床榻間,由著宮內的禦醫為江逾月診脈,康安帝姬在一旁瞧著,臉色也不大好。


    “怎麽還沒診出來?這人都兩天沒反應了,就這麽呆愣愣的躺著,難不成是傻了?”康安帝姬盯著在床邊診脈的禦醫,臉色越發難看:“庸醫!”


    禦醫訥訥不能言,挨了一頓罵後才張口:“回康安帝姬的話,微臣瞧著江姑娘這模樣,像是氣結於胸,血液倒流所致。”


    康安帝姬瞪大了眼:“你說,她是被氣成這個樣子的?”


    前些日子,康安帝姬與江逾月商量,想把石清蓮趕走,江逾月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定替她辦成這件事,結果轉眼康安帝姬便得了消息,說是江逾白要將江逾月送走,想來是她們二人商量的事情敗露了,康安帝姬趕忙將江逾月接到了宮內來。


    但誰料,江逾月被接進宮裏來的時候,就是一副麵若死灰的樣子,問什麽都不開口,成日成日的坐著,也不睡覺,躺在床上,隻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瞧著天看,看的康安帝姬心慌。


    江逾月與她情同姐妹,她們倆幼時是一起長大、彼此都互相珍視的朋友,且,江逾月是為了她,才會特意走一趟正德寺,去找石清蓮麻煩的,現如今江逾月成了這等模樣,她自然不能放著不管。


    “回帝姬的話,正是如此。”禦醫小心翼翼的道:“江三姑娘怕是動了大怒,一口氣兒堵在胸口,順不下去,人緩不過來,便一直這樣呆傻。”


    康安帝姬死死地咬著唇,不說話,隻是讓禦醫開完藥,又讓宮婢去煎,然後親自找來了江逾


    月的丫鬟問訊。


    江逾月的丫鬟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江逾月這些時日受的委屈全都講出來給康安聽,一副要康安為江逾月出頭的意思。


    “我們三姑娘這些時日受了好大的委屈,那石清蓮是個會做戲的,挑來了最苛刻的女夫子來管束我們三姑娘,三姑娘哪裏做的不好,石清蓮便重罰,罰的我們三姑娘三更天了還不能睡,還要抄寫女戒。”


    “三姑娘日日跳舞,腳趾都磨得紅腫出水泡了。”


    “還有那些女夫子,日日為難我們三姑娘,三姑娘與老爺說,老爺還不信,老爺都被石清蓮給蒙蔽了。”


    “我們三姑娘還說,老爺不信她,為了石清蓮,非要處罰她,說她是被冤枉的。”丫鬟說到最後,聲音都帶了哭腔:“若非是老爺偏心至此,我們三姑娘也不會被氣成這個樣子。”


    隨著江逾月的丫鬟不斷告狀,康安帝姬的臉色變的差極了。


    她倒是小瞧了那個石清蓮,這女人麵上看著綿柔和善,背地裏的手段卻又髒又軟,叫人挑不出毛病來,卻又像是細細的毛線勒進了肉裏,讓人又疼又難受。


    怪不得逾月被磋磨成了這幅模樣!


    且,不止是逾月被她給害了,就連江逾白,也被石清蓮給忽悠上了。


    康安帝姬與江逾白年幼相識,又是真的互相傾心、互訴衷腸的關係,這世上,真的見過江逾白本色麵目的人不多,康安帝姬算的上是一個,她知道江逾白的聰慧,也見識過江逾白的私欲,她知道,江逾白最開始是不喜歡石清蓮的,娶石清蓮隻是應付順德帝與太後罷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時日以來,她卻察覺到,江逾白對石清蓮似乎有了那麽一點情誼。


    隻有那麽一點點,但是卻讓康安如鯁在喉,她能感覺到,原先屬於自己的地方,現在侵入了另一個女人。


    她憤怒,她嫉妒,她...惶恐。


    她能夠接受江逾白不愛她,更愛權勢,但是她不能接受江逾白把她放在第二的位置上後,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如果江逾白真的愛上了石清蓮,那她當初堅持要嫁給江逾白,寧可違抗父皇,也要嫁給江逾白時的一腔真心,滿腹孤勇,到底算是什麽呢?


    不行。


    康安帝姬


    想,她容不下石清蓮,無論如何,石清蓮都得死。


    康安帝姬攥著手裏的團扇,陰沉著臉看著窗外的月色,想,眼下先忍一忍,待到太後的壽誕過去了,她與那許家許青回的婚事攪和黃了,她騰出手之後,再來收拾石清蓮。


    到時候,她要把這個石清蓮挫骨揚灰!


    而就在康安帝姬惦記上石清蓮的時候,石清蓮還在江府中昏睡。


    她抱著被褥,沉沉的墜入夢間,等到她醒過來的時候,早已是天光大亮。


    她從昨日午後,一覺睡到了天明。


    她醒來時,人還是發懵的,記不得是今夕何年,她隻記得自己靠著一個寬厚溫暖的臂膀,如同火爐一樣,把她冰涼的手心腳心都烤的發熱。


    她抱著被子,在床榻間熬了些時候,然後才喚墨言進來換衣裳,墨言來了之後,扶她起身時,還驚訝的問她:“夫人,您腿上怎的有血跡?”


    石清蓮訝然的低頭一看,發現不僅是她的腿上有血跡,就連床褥上都有,她想了片刻,才記起來當時江逾白在廂房內的時候,她情急之下,扯了一句“來了葵水,髒了床褥”。


    沈蘊玉便替她善後了。


    石清蓮心裏頓時湧起來一陣安心。


    怪不得順德帝對沈蘊玉如此倚重依賴,這種小事他都親力親為,處理的半點痕跡不留下,所有錯處也都能圓回來。


    石清蓮腦子裏突然竄出來個想法。


    若是昨日,江逾白真的把帷帳拉開了,沈蘊玉也肯定能護得住她。


    隻是這念頭一閃而過,又被石清蓮給掐死了。


    江逾白不是什麽好東西,沈蘊玉便是了嗎?沈蘊玉護得住她一時,護不住一世,這倆人都是豺狼虎豹,隻不過是各有各的壞罷了,她還是及時抽身為妙。


    等到她與江逾白和離了、康安帝姬的事情也告一段落,她便能與沈蘊玉分開了。


    石清蓮的念頭剛轉到這裏,院外頭便有個小丫鬟,先找了雙喜低聲說了幾句話,雙喜後又入了廂房內,與石清蓮道:“夫人,咱們江府後門處來了個戴鬥笠的姑娘,說是夫人撿到了一方她的手帕,她上門來討要。”


    石清蓮一聽到“手帕”二字,便想到了陸姣姣。


    這□□姑娘來的倒是快,昨日才剛露了相,今日便跑到她府門前來了。


    她立刻起身,拾掇了下自己,便去江府後門處迎陸姣姣去了。!


    第34章 陸姣姣人物小傳與正文沒有關聯


    八月子夜,萬家燈火。


    京城治下麒麟街內,綠毛鸚鵡展翅掠過高啄簷牙,踩著青瓦、混著琴曲蹦進了一戶宅院中,不耐煩的用鳥喙啄了啄紫檀木雕花窗沿。


    閨房內的琴聲一頓,隨即就是一道嚴厲的聲線:“四姑娘,不可分心。”


    “是。”陸姣姣凝神繼續彈奏古琴,但接連錯了幾個音,她幾乎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劉嬤嬤那嚴厲苛責的視線。


    “四姑娘!”果然,劉嬤嬤深吸了一口氣,厲聲說道:“距離百花宴隻剩下一日了,再這樣磨蹭下去,你如何登台獻藝,又如何叫永寧侯世子滿意?”


    陸姣姣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削蔥般的白嫩的指尖勾著琴弦,含淚抬眸:“劉嬤嬤,我娘還好嗎?明日百日宴前,我想去見見我娘。”


    劉嬤嬤到了嘴邊的嗬斥在見到陸姣姣的臉的時候硬生生軟了三分。


    陸姣姣生了一張嬌憨柔媚的臉,比外頭的芍藥還要豔麗三分,烏發如雲般披散在肩側,頭上梳了兩個圓滾滾的花苞鬢,花苞外麵簪著一圈粉花小簪,一雙眼如同琥珀般澄亮靈動,叫人忍不下心訓斥。


    “四姑娘,待到百花宴後,你自然就能瞧見你娘了。”劉嬤嬤避開了陸姣姣的視線,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心虛:“天色已晚,四姑娘先練曲,茶藝便先不學了,等明日百花宴後,再來教姑娘茶藝。”


    陸姣姣等劉嬤嬤離開後,第一件事便是提起裙擺往窗外走,果然瞧見了一隻綠毛鸚鵡炸著毛傲立於窗沿之上,瞪著眼睛望著她。


    “小蠶豆。”陸姣姣從袖子裏掏出來幾顆蠶豆塞過去,問:“可找見我娘了?”


    小蠶豆衝著牆沿拍了拍翅膀,一副要帶路的姿態,看的陸姣姣眼前一亮,提著裙擺就跟著走。


    陸姣姣身處於陸家後宅最深處的別院裏,平日裏隻有兩個貼身丫鬟伺候,這兩個丫鬟對陸姣姣十分不上心,總是偷懶,在陸姣姣的刻意縱容之下,她們倆今天又溜出去玩兒了,大概一個時辰後會回來。


    她要在一個時辰之內找到她娘,自從來了陸府,她已經三個月沒瞧見她娘了。


    她娘是柳州人士,農戶出身,幼時與她爹訂了婚事,後來他爹父母亡了之後,就由她娘外


    出殺豬、務農,供養她爹讀書,後來她爹高中,本該接她娘入京,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接,隻是過年時會回來看看她娘。


    再後來,她爹就一直不回來了,她娘費盡周折打聽,隻知道她爹入贅進了右相家,給她娘的隻有休書一封。


    她娘一心念著她爹,未曾嫁娶,日日給她爹寫信,盼望回信,等了十來年,一直等到陸姣姣長大,終於等來了她爹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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