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的茶葉被嚼爛,茶香在他的口齒間蔓延,他真是愛極了大奉,就算是當一條狗,也要搖著尾巴留在這裏。


    他思索到這裏的時候,大堂的另一邊傳來一點點腳步聲,平穩堅定,一步又一步的踩著木製的台階走過來。


    周伯良眯著眼睛,看著地平線的下方,逐漸升高、走過來的這個人影。


    那是一個極消瘦的人,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袍,長袍並不是用什麽昂貴的絲綢所製的,而是用簡單的布料,還經過多次洗滌,一些邊角都有些毛躁了,腰間的帶鉤是皮質的,也磨損的厲害,一張臉倒是白皙,隻是眉目淺淡中庸,沒什麽


    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書生。


    但是周伯良知道,這就是他要等的人。


    今日茶樓歇業,誰都不招待,除非能展出令牌,所以,能走到這上麵來的,隻有那位康安帝姬的人——那位帝姬生性高傲,很是看不上他,自然不會屈尊降位來到這裏來應他的邀約,他早有準備,也並不失落。


    周伯良看著他走到自己的麵前,平平穩穩的抬起手,行了一個行雲流水、賞心悅目的拱手書生禮,道:“何采,見過周老板。”


    等到這位周老板哈哈笑著伸手扶他坐下,何采才抬起頭來,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周伯良的對麵,一舉一動都透著君子風度,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著像是個古板的人,雖然年輕,身上卻透著一種莫名的沉重之感,重重的壓在他的脊梁上,所以他坐下的時候,自己都沒發覺自己的坐姿有些佝僂。


    “何采小兄弟,既已來了,周某便不客氣了,周某實在是有焦頭爛額的事兒,要勞煩您來辦。”周伯良低著頭,給何采倒了一杯茶,倒茶的姿態如同倒酒一般,何采低著頭盯著茶杯看,又抬頭盯著周伯良來看。


    周伯良生的矮而精壯,手臂和小腿都很粗壯,麵相很凶,就算是此時擠著一臉笑模樣看他,也顯得很凶,人中上修剪出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胡子。


    這是倭人的傳統,這個周伯良是東倭人。


    何采並不知道周伯良是誰——他今日才接到康安帝姬的指令,叫他來這裏赴一場宴,酌情考慮要不要完成這個周伯良的求助。


    康安帝姬前些日子被禁足在了宮內,據說是因為最近流傳的一則沸沸揚揚的流言,何采不知道真相如何,他隻知道,康安帝姬費了不少周折讓他來走這麽一趟,說明這個人還是有點重要的,如果能做的話,盡量把他的事情給辦一下。


    何采今年剛通過科考,他被康安帝姬所看中,直接被點了一個八品主事,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這個運氣,他不敢辜負康安帝姬的隆恩,所以事事都做到最好。


    康安帝姬安排給他的活,他一定會努力辦。


    所以,何采慢吞吞的問:“什麽事?”


    周伯良打起精神來,道:“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周某做了一些生意,不大見得了光,被錦衣衛給盯上了,想知道


    何采小兄弟有沒有什麽門路,給周某平個事,或者,何采小兄弟給周某指條道,周某也可以自己去敲門。”


    何采聽到“錦衣衛”這三個字的時候,端著茶杯的手顫了一下。


    他上一次聽到錦衣衛的時候,是某一日,帝姬在外麵見他的時候,與他飲酒,抹著眼淚說:“我們江南那一批人,死的差不多了。”


    帝姬在江南待了三年,收了不少人來,包括何采,帝姬總說,何采聰慧,衷心,帝姬還說,女兒郎為什麽不能做官?她偏要何采做官——沒錯,何采是個女兒郎,隻是扮做了男兒郎的樣子,借著康安帝姬的幫扶遮掩了幾番,入了朝堂。


    帝姬說過,她不止要做帝姬,她還要做皇帝,她還要養出來一批女子來做官,何采從沒見過帝姬這樣的人,她願意變成他,然後為帝姬賣命。


    何采的小姐妹們也是這般想的,她們也願意為帝姬賣命,所以,她們就死掉了。


    “是錦衣衛的指揮使,沈蘊玉。”帝姬紅著眼,說:“本宮遲早有一日,要殺了他。”


    何采還記得那時帝姬猙獰的臉,他沉默了片刻,問:“錦衣衛的誰?”


    周伯良卻並不知道,他遲疑了一瞬,搖頭:“周某不大清楚。”


    何采盯著他麵前桌上的那杯茶看,在心底裏思索,他認為自己還算聰慧,但是一時半會卻想不出來辦法,因為錦衣衛本就是個獨立於朝堂外的組織,帝姬的手伸不到那裏,但是他不想放棄周伯良和這次機會,他想借周伯良跟錦衣衛交手看看,說不準有什麽意外收獲。


    他看了片刻後,道:“既如此,你且等我回去想想辦法,無論有沒有門路,三日之後的此時,我和你在這茶樓裏再見一次。”


    周伯良便點頭稱“是”。


    他瞧著這位何采小兄弟歲數不大,但是辦事頗為沉穩,又對康安帝姬報以期待,所以他很好說話的親自送走了何采。


    何采便從茶樓走出來,一路走回他自己的住處。


    他的官職小,一個月隻有幾兩銀子的俸祿,並不能住在城內的地方,他租不起那裏的宅子,隻能租住在外麵的宅子裏。


    他當時租房子的時候,租了一個叫“香風巷”的城西小巷子,這個小巷子的價錢很便宜,隻要旁的


    巷子的一半,房屋修繕的還算完整,他一時貪財,便租下了這裏。


    他在這裏住了兩日有餘,才知道當時租賃房屋的時候,為什麽這裏的房子比旁的地方的房子要便宜——這裏是一條花柳巷。


    城外西街內龍蛇混雜,有最大的青樓賭坊,故而也有很多無處可去的可憐女子,她們大多數都是年歲太大,從青樓裏出來,無處可去的女子,常年在青樓待著,身子早都敗了,生不了孩子,容顏衰老,也沒人要她們,無兒無女,就隻能兩兩相伴,在這裏租一個房子做暗娼,接待一些窮苦的莊稼漢子,或者老兵痞,以此來謀生。


    一般的官家人都不會住在這裏的,一來嫌她們丟人,二來是不想惹上麻煩,但何采不會。


    他沉默的走過這條站滿女子的街巷,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裏,周遭的暗娼看他歲數小,又是官家人,所以都不招惹他,一時間竟有幾分和諧相處的意味。


    何采回了院子裏。


    他這院子也就兩間房,一個做廂房,自己睡覺,裏麵擺了案牘,簡單的處理公務,還有一個做膳房,他用來燒火做飯。


    他今日去周伯良那裏聽了些事,所以並不想吃東西,隻是站在案牘前提了筆,找來一張紙,在紙張上寫滿了各種人名和自己腦子裏能夠想到的事情。


    這個習慣還是他做女子時,侍奉帝姬,與帝姬學來的,帝姬就時常拿著筆在紙上寫東西,然後對著紙張發呆,他看著看著,便也學會了。


    何采在紙上寫了很多東西。


    周伯良,商人,錦衣衛,北典府司。


    他直覺認為,周伯良沒有和他說實話,這是當然的,人人都有防備之心,周伯良看起來也不是什麽簡單的商人,而他,也並不是做決策的那個人,他還需要問一問帝姬,他想問問,帝姬知不知道周伯良的事兒跟錦衣衛有關係。


    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樣一樣的閃過,隔壁有女子的調笑聲傳來,何采下筆的動作停頓了一瞬。


    他又聽到了。


    他每一個晚上都能聽到。


    何采不寫字了,隻是沉默的站著。


    他原本一直挺著的脊梁緩緩彎下來,像是被某種不可抗力壓倒了似的,他聽著這些聲音,就想起了他的姐姐。


    他是家中的第二個姑娘,他的父親盼了兩個孩子下來,第三個,才是兒子。


    兒子長大了,兒子要讀書,兒子要出去考功名,兒子要娶妻生子,沒辦法,便把前麵的兩個姑娘賣了,他長得普通,平庸,沒人要,便被賣了做丫鬟,他的姐姐長得好看,又生了一把好嗓子,就被賣進了青樓。


    一個做丫鬟,一個做妓子。


    他命好,去伺候了康安帝姬,他姐姐命不好,被一位恩客活生生打死了,他在康安帝姬的府裏,唯一一次偷跑出去,就是去亂葬崗刨屍體的。


    他沒找到。


    他回到府邸裏的時候,管家要責難他,被康安帝姬看見,康安帝姬便問了幾句,聽到了原委後,康安帝姬便蹲下來看他,和他說:“這世道便是這般不公平,男子生下來,便比女子尊貴,你覺得,這對嗎?”


    何采覺得不對。


    所以她跟著康安帝姬辦了很多事,他想,他終有一日,要讓女子,變的比男子尊貴。


    他站在這屋舍裏,聽著四麵八方的女子的聲音,像是聽著一首首招魂的曲,他浸泡在其中,感覺得到自己在一點點被壓彎。


    但他要站起來。


    何采,站起來。


    他慢慢的挺直了脊梁,繼續在案牘上寫字,他破舊的袖口摩擦著老舊的案牘,案牘上缺了一塊木頭,剮蹭著他的袖口,他怕袖口抽出絲來,便用另一隻手撈著袖口,繼續低頭寫字。


    燭火映著他寡淡的眉眼,他不說話,不開口,如一頭老牛般,背負著重量,慢慢的落筆,紙落雲煙,化為一個個隱秘的字體。


    他在案前認認真真的寫,渾然沒察覺到,在他家的屋簷上,已經蹲了一個錦衣校尉。


    沈蘊玉的“放長線釣大魚”,已經下了餌,引來了幾條小魚了,一個周伯良引來了陸遠山,又引來了一個何采,陸遠山聰明,斷尾求生,雖然斷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但是目前這些事兒是摻和不上他了,還有一個何采,因為涉朝堂的時間太短,又不了解錦衣衛的厲害,初生牛犢不怕虎,見了誰都想試一試,才被錦衣衛給逮到。


    現在,便要看這個何采又能引來什麽人了。


    錦衣校尉蹲下的時候,開始記載關於何采的所有事情,明月落


    於屋簷上,因為這破屋子的屋簷修建的也很隨便,所以錦衣校尉也找不到什麽能掩蓋自己的飛簷,若是有人路過,他還得不斷變幻姿勢。


    不過也沒多少人瞧見他,今夜的京城也是一樣的喧囂,他與凡塵俗世而言,也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塵埃,他隻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


    今夜,不平常,但又平常,京中有些人家平穩的如同往日一般,但也有些人家,爭執吵鬧,像是要掀翻屋頂。


    石清蓮帶著嫁妝從江府離開、疑似和離的事情在短時間內傳遍了京中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旁的人家都是在看熱鬧,唯獨有三家人是真的提心吊膽。


    一個陸家,一個陳家,其中最為提心吊膽的,就是許家。


    陸家陳家尚可獨善其身,但許家是真的摻和進了這件事,許家這一代一共四個嫡出,三個嫡子,一個嫡女,一個三嫡子是康安指定的未婚夫,一個嫡女又撞破了康安偷情,這兩個孩子身上都沾了點冤孽,康安一出事,他們倆也不安生,倆人都被禁足了,許青回被鎖在了自己的院子裏,許家四女直接被送到了東津的外祖父家裏避禍,沒有半年根本不會回來。


    許青回借酒消愁了許多回了,這幾日他一直都是如此,昏昏沉沉抬不起腦袋,每每在琉璃鏡中窺探到自己的臉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腦袋上被人扣了個王八殼,左臉上寫了個“慫”字,右臉上寫了個“蠢”字。


    他怎的這般丟人啊!


    想起來他當初與康安許下的那些諾言,他就覺得自己臉疼。


    但偏偏那人是康安,是帝姬,他隻能咬著牙忍著,然後繼續借酒澆愁,一直澆到石清蓮與江逾白疑似休夫的消息傳來,他才大出了一口氣。


    “好!”許青回坐在自己院子的石桌旁,捶打著石桌,麵色猙獰的喊道:“好!這石姑娘,做的真是好!一個女子,都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我偏偏要在此處窩著!”


    他受了辱,卻一句話都不能講!


    許青回越想越難受,正氣得說不出來話的時候,旁邊的小廝突然道:“三少爺,咱們打不了那位,又得罪不起那位,不如給他們家人找點麻煩?小的聽說,那江家二少爺近日流連青樓——”!


    第46章 眾生相(一)


    許青回抱著手裏的酒壇子,一雙眼直勾勾的看向了那小廝。


    “江家二爺——”他想了想,記起來了是誰。


    江逾白確實有一個弟弟,不過是庶出,在家中行二,雖說占了個江逾白弟弟的名頭,但其實沒什麽才氣,連著考了三年都不中,是個草包。


    “他怎麽會流連到青樓中去?”許青回是記得江照木的,江照木雖然沒什麽才氣,但是總以江逾白弟弟的身份自居,經常去參加一些詩社,書社,或者參與一些文人騷客聚集的宴會飲茶吃酒,但是每每在場時,他做出來的詩句書畫都很普通,與他兄長相比,簡直雲泥之別。


    但是,就算是雲泥之別,江照木自身也是有幾分文人風骨的,他生的雖算不上十分俊俏奪目,但也能提上一句清朗,平日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在文人圈子裏有些人緣,不少人都和他交好,當時他娶金襄郡主的時候,許青回還記得自己跟康安也去了那場婚禮。


    他一想到自己竟然到了江家,還是跟康安一起到的江家,腦子裏就不由自主的開始回想起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其實他與江逾白和江照木並不熟悉,江逾白他夠不上,江照木和他隻是在一間詩社裏見過麵,兩人勉強算是點頭之交,江照木成親,也沒有邀約他,他那日去江家參宴,是因為康安帝姬說她想去。


    康安帝姬想去,他自然要跟著,其實拋去與皇室聯姻的好處以外,他本身也很喜歡康安帝姬,康安帝姬與京中的官家女子都是不同的,她驕傲明媚,像一隻目中無塵的鳳凰,他從未見過那樣肆意的女子,與她在一起,仿佛世間都不再有束縛一般,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所以他願意降低身份,也心甘情願捧著帝姬,跟帝姬去了江府。


    但是,但是!


    想起了那日的細節,許青回腦袋都跟著嗡嗡的響。


    他與帝姬本來沒有那麽親密,但是進了江府之後,帝姬卻突然與他言笑晏晏,他受寵若驚,一時間心魂皆蕩,隨著康安帝姬入了席麵,期間,康安帝姬離去了片刻,複而又回來,隻與他說去看了江府的三姑娘江逾月。


    帝姬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薄汗,發鬢也有些亂,但是一張臉上卻帶著饜足,像是偷到了魚的貓。


    他當時色令智昏,並未多懷疑,現下想來,現下想來!當時那兩人便應當已是不清不楚的關係了,竟然當著他的麵做那檔子惡心人的事!


    許青回越想越恨,他想起來滿大街的流言就覺得解氣,但是康安帝姬和江逾白名譽掃地,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外頭的人不知道他與康安帝姬的事情,但是京城裏的人家都是聽說過的,他甚至還帶著康安帝姬去打過馬球,這兩天他沒出門,但是也能想象到那些平日裏和他交好的人在背後都是怎麽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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