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提燈麵臨著亭台水榭,發下重誓,決心做個如同他父親一樣的錦衣衛指揮使。


    當天晚上,沈提燈在與父母用飯時,便提出了這個宏願。


    沈提燈覺得他距離上位並不遙遠,隻要他爹下來了,他就能上去,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他爹什麽時候能下來給他讓位。


    飯桌上寂靜無聲,父親與母親兩人放下碗筷,彼此對視了一眼後,母親不言語,父親隻看了他一眼,道:“你十一歲時,再談此事吧。”


    沈提燈不服氣:“我現下就能談!我已是大人了。”


    才六歲的孩子,就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論了,自認為比母親跑得快,滿園的仆從都抓不住他,那他便應該能做一點“大事”。


    整日守在院子裏讀書像什麽樣子!他就該跟他爹一樣,提著把繡春刀走出去,走到哪兒都耀武揚威,誰見了他爹都要下馬行禮!


    沈蘊玉抬眸看向石清蓮。


    以沈蘊玉自己的標準來看,六歲的孩


    子,應當能經些事了,因沈蘊玉自己六歲的時候,便已是家破人亡去街上跟野狗搶食了,後在街上靠拳頭打下了一條小巷,當了個乞丐頭頭,因為人腦子好使,就被錦衣衛的一前輩定成了暗線,又過了幾年,靠著給那位前輩賣命,進了錦衣衛,從最低等的力士往上爬。


    沈提燈方方麵麵都比他當初強,起步都比他早,他幼時那有什麽功夫?一口好藥都吃不上,沈提燈卻自年幼時便被他以藥浴輔身,拿最好的藥一點點滋養,六歲的孩童,力氣都可比成年男子。


    想來,也是能受得住些血腥場麵的。


    石清蓮被他瞧了一眼,便知道沈蘊玉是在詢問她的意思,好歹是他們倆人的孩子,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要真被沈蘊玉給練壞了,沈蘊玉也怕她生氣。


    “去瞧瞧吧。”石清蓮隻歎氣:“你不給他見一見,他不老實的。”


    石清蓮這幾年總算知道什麽叫“可憐天下父母心”了,養這麽個孩子,說是孩子,不如說是祖宗,怕他成器,又怕他不成器。


    且,沈提燈實在是膽大,就算把他留在府中,他也能自己跑出去,滿院子的私兵都抓不住他,再過兩年,估摸著沈蘊玉都不好摁住人了——總不能真把孩子往死裏打啊!


    還不如拎出去,讓他見識見識外麵的世界。


    “好。”沈蘊玉隻點頭應了一聲,便側頭與沈提燈道:“用膳吧,今晚,為父帶你去北典府司走一走。”


    沈提燈興奮極了。


    他爹要給他開後門了!


    隨著年歲增長,沈提燈現在已經知道,北典府司是專門抓人審案的地方了,他覺得,審問也一定是很威風的事情。


    當天晚上,沈提燈用完膳後,急迫的跟著沈蘊玉去了北典府司。


    沈蘊玉在北典府司十幾年,還從未帶過旁人來司內,上到宰相下到宮女太監,沒有一個能敲開他的門,直到他親兒子來了。


    沈蘊玉帶沈提燈下詔獄之前,提前與他講過,若是今日出去了,以後就不要想當錦衣衛,沈提燈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隻咬著牙說:“一定不出來。”


    若是中途受不住,出去了,那可就要去當贅婿了!


    沈蘊玉便當真帶沈提燈下去了。


    一


    個六歲小娃娃,進詔獄沒一刻便走不動了,腿都軟了,抓著他爹的衣袖不敢鬆,沈蘊玉耐心的等著他,陪著沈提燈一步一步往最裏麵走,等繞著詔獄走完一圈,沈提燈已經麵如土色了。


    他到底隻是個孩子。


    沈蘊玉在此時展現出了一個酷吏的本色,他從頭到尾沒有與沈提燈說一句話,哪怕沈提燈被嚇到不能動的時候,他也沒講過一句話。


    他私心裏,是不希望沈提燈與他做一樣的錦衣衛的,他就是錦衣衛,他比其他人都清楚做這一行有多危險。


    他希望沈提燈的一生花團錦簇,永遠安穩。


    但既然沈提燈要來,那就先讓他看看最血腥,最可怕的東西,能接受,再去看其他。


    沈提燈能走了,他就帶沈提燈走一遍,沈提燈不能走,他便停下來等。


    一整個詔獄走下來,一共花了兩個時辰,等沈提燈從詔獄裏出來的時候,天都已經微微亮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有一種重回天日的感覺。


    沈提燈走出詔獄時,瞧見他爹蹲下來了。


    那時他們站在詔獄門口,四周都是鱗袍飛甲的錦衣衛,頭頂上天光薄然,盛夏的清晨沒那麽熱,一陣微風吹來,他爹蹲在他麵前,與他道:“可害怕?”


    沈提燈初初時見到,是害怕的,但這孩子心大,轉瞬間又覺得沒那麽害怕,沈蘊玉問他,他便搖頭,道:“不怕。”


    他想,下麵的都是壞人,壞人,便是該被殺的。


    母親與他說過,父親雖滿手鮮血,但從不錯殺一個無辜的人,所以他不害怕。


    沈蘊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當真不怕,便繼續道:“若要做錦衣衛,十三才可入,先做兩年力士,三年校尉,若是無意外,便能升小旗,若是有意外,運氣好,升職,運氣不好,入棺。”


    “官至小旗後,才能自己做刑審小旗,在詔獄做審訊庖人的活兒,刑審一年後,才會調出來查案,再往上,想升百戶,便要出京去,在京外赴任三年,想升千戶,不扒掉一層皮都站不住,提燈,你想好了嗎?”


    當時沈提燈便那般看著他父,他父眼中沒有任何鼓勵或者期待的模樣,隻平淡的看著他。


    沈提燈腦海中隱隱有了一條奇怪的想法,他說不出來


    ,隻模糊的想了片刻,然後道:“為官者,都是如此嗎?”


    沈蘊玉不知他問的具體是什麽,錦衣衛與文官,與外放的官都不同,但為官的道理是一樣的,錦衣衛殺.人用刀,文官殺人用筆,都是殺,人,他便道:“都是如此。”


    想掌權,想為官,就沒有不殺.人的。


    沈提燈想了想,道:“那我便做這個吧,我亦如父一般,殺盡天下壞人。”


    沈蘊玉看著他,緩緩勾唇。


    “這天下壞人少。”沈蘊玉道:“你到時候,可要看好。”


    沈提燈便點頭。


    他嘴上說自己不怕,但回了院內後,還是做了一晚上噩夢。


    但他也沒敢去娘親的院兒裏找娘親睡覺,他怕被親爹打,所以隻睜眼到天明。


    六歲的沈提燈第一次有了煩惱。


    什麽是好人,什麽又是壞人呢?


    他又要如何分辨清呢?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距離成為錦衣力士還有七年的時間呢,這七年裏,他還要學點別的。


    比如,學會寫他自己的名字,還得是一手瘦金體,否則他的大舅舅會怒斥他不像樣,母親雖然不會怒斥他,隻會給他找小娘子入贅。


    那更可怕啦!


    沈提燈抱著被子,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他睡著時,沈蘊玉來看過他。


    沈蘊玉瞧見他時,總是會覺得沈提燈長得太快了。


    沈蘊玉的記憶裏,這小孩兒還是個貓兒一樣大的孩子,被產婆喜氣洋洋的抱出來,眼睛都睜不開,也沒有牙,就嗷嗷嗷的嚎叫,結果一轉頭,這小孩兒都會與他說,要殺盡天下壞人了。


    真奇妙啊。


    歲月哺育了許多人,將每一顆樹苗都滋養長大,他是旁觀者,也是親密的製造者,沈提燈在他手裏會長出健壯的模樣來,讓他分外歡喜。


    待到沈提燈又睡熟了,他才回去自己的院兒裏,去瞧他們家的小嬌嬌。


    小嬌嬌早已睡熟了——她知道今日沈蘊玉要帶著沈提燈去北典府司轉一轉,也知道沈提燈會瞧見什麽,但她並不是很擔憂。


    孩子總要長大的嘛,她與沈蘊玉都會是沈提燈的後背,去見一見不一樣的大奉,總是好的。


    左右,還有玉哥哥在呢。


    她熟睡時,又察覺到有人貼過來,一個寬闊的胸懷將她抱在懷裏,沈蘊玉的聲音在她的耳畔慢慢響起,他道:“你將提燈教養得很好。”


    石清蓮便笑。


    “他什麽時候在你眼裏不好?”


    沈提燈路上給狗吃一塊餅,沈蘊玉都要想:這孩子生性善良,真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老父親恨不得把自家的孩子供成神佛。


    沈蘊玉便低頭吻她的額頭,與她道:“他好,你也好,我們最好。”!


    第124章 提燈


    順德十六年,沈提燈十三歲,如願進了北典府司,做一名力士。


    沈提燈進北典府司之前,覺得他是天縱奇才,出身好,學得也好,三年幹上百戶不成問題,大膽一點,三年幹翻他爹也不成問題,結果進了北典府司第一天,就見識到了什麽叫“艱難”。


    北典府司招收人手很嚴格,人必須得是京城本地人士,三代清白,無論家境貧窮與否,高官還是商賈,隻要文試武試過了,都可以入北典府司,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從力士做起。


    所以,北典府司內有各種各樣的人,大的都成婚了,小的還是奶娃娃,有出身高的,如沈提燈,爹是指揮使,有出身低的,比如一些由暗線轉為力士的,以前甚至是個跑鏢局的。


    三教九流,什麽都有,而北典府司安置他們的方式都是一樣的,不在乎誰是什麽身份,進了北典府司,都是幹活的畜生。


    北典府司的等級劃分分為總指揮使,北典府司指揮使、副指揮使,南典府司指揮使、副指揮使,千戶,百戶,總旗,小旗,校尉,力士。


    力士,是最低等的。


    京中事兒不少,每時每刻都有他們要查的案件,每每查案,基本都是一個小旗帶著三個校尉,十幾個力士四處跑。


    運氣好,一天能跑出個結果,運氣不好,那就說不準了。


    沈提燈第一次去跟人跑出去辦案,一群人去一個京郊的村兒裏抓人,那人聞訊而逃,去山裏躲了一個多月。


    那時正是炎炎熱夏,山間多蚊蟲鼠蟻,還有大蟲毒蜂,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但他們也得撈。


    沈提燈他們就活生生找了一個多月,去的時候是十三個力士,抓到了人,出來的時候,就隻剩下七個力士了,剩下六個力士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


    沈提燈在山間熬這一個月,第一次明白他父當時聽他說下的“豪言壯語”時,看他的目光。


    哪兒有那麽容易呢?


    他們來山間抓人,一撲進山裏,自己都找不到路,他們要吃飯,要喝水,要睡覺,無窮無盡的搜索過程也會給他們帶來很多疲憊,他們甚至還會迷失,會找不到自己曾經標注過的記號。


    沈提燈自幼隻


    吃過練功、打磨、對練的苦,其餘什麽苦都沒吃過,每日睡得榻都是用冰玉做成的,到了此處後,第一夜竟是在樹杈上睡的。


    等這一個月走出來,沈提燈功夫深厚,隻吃了些苦,旁的還算好,而他的其餘的同僚們死的死殘的殘,有個倒黴的碰上了大蟲,被吃的隻剩下一顆頭。


    而付出了六條人命,隻抓到了一個人。


    這就是北典府司,所有的強大,所有的效率,都是用人命一條條填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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