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灩也沒拉,放任他們兩個齜牙咧嘴互相瞪眼,最好再打一架才好,她撐著下頜,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你們兩個,都是陛下賜下的人,等閑我也不好動你們。但這事情不小,牽扯也多,不能這樣過去,你們一個個兒來,把對方指摘自己的事情說清楚了,說不清楚怎麽回事的,明日我去京兆尹報案,叫衙門裏的人來斷。”


    她撐著下頜,笑,但眼裏是冷的:“諸位想好了,關著門,是家務事,打開門,就不一定了。”


    她頓一頓,指陳嶽:“你資曆老,你先講。”


    陳嶽繃著臉:“縣主明鑒,前兩月,要準備縣主與侯爺大婚,自然要撿著好的來,各種花銷,必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且那些時日忙碌,漏記了幾筆賬,也是有的。隻憑幾個月的賬本,空口白牙,定下我罪名,縣主不覺得荒謬嗎?”


    梁和灩抬抬眼,看王元:“你查了幾個月的賬?”


    “最近三個月的。”


    裴行闕輕笑一聲,遞了個杯子給梁和灩。


    梁和灩掂量了掂量那杯子,粗瓷的,有裂口,幾文錢就能買一個,摔了也不心疼。


    於是狠了狠心,猛地往下一扔,不偏不倚,砸在陳嶽膝邊:“你倒有本事,成婚的事,我都是臘月裏,在容清長公主府裏才聽聞的,你知道的倒是比我還早,提前三月就開始準備了?!”


    “且當初賜婚,陛下說過的,我們的婚事,宮裏來辦,你們不過打打下手,怎麽,難道這賬,還要走府上的開支?”


    這個問題,就像爛蘿卜一樣,陛下是幹得出來這種事的,但你不能說他幹過,陳嶽苦澀至極,有口難言,張嘴半天,講不出別的話來。


    梁和灩撐著側臉,看他搜腸刮肚想托辭。


    一時半會兒,自然想不出來:“這事情,我一時半會兒講不清,但王管事難道就能分辨得清白?!那爛蘿卜,還明明白白在庫房裏堆著呢!”


    “現在說你事兒呢!你又扯上我?!”


    梁和灩半合眼,敲著桌子:“行了!”


    兩個人音調高起來之前,她嗬一聲,止了這罵戰,神色厭倦:“又要吵,都什麽時辰了,你們不嫌煩?”


    “這一筆爛賬,既然關著門算不明白,那就明天公堂對簿,到那裏去吵!”


    她說著,站起來:“都走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就去京兆尹——你們也不必打量著我這個做主人的,要麵子,不會把事情鬧大官衙,叫人盡皆知。反正丟人的事,也不止這一樁。你們當著我麵,吵成這樣子,本就是沒給我留體麵的,既如此,這家務事就叫外人來管罷!”


    這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兩個人都有心虛的事情,跪在地上,開始求她,畢竟真要把事情鬧大了,陛下的確會刁難針對這位縣主,但他們這些小嘍囉,哪有人會費心去保?


    梁和灩原本就沒打算走,聽見求饒,回頭:“準備好把事情說清楚了?”


    她轉回去,把那碎瓷一踢:“在其位,謀其政,總有些不得已的時候,諸位的苦衷,我也明白。這府裏的各種事,也本就繁冗。你們雖然名義上曾是看庫房、做采買的,但許多事情,難道自己能料理清楚、弄個明白?就中出了差錯,弄出今日這局麵,也實在怪不得你們。”


    她解釋過,下頭兩個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稱是,梁和灩微笑:“既然如此,我想,那不如把誰做什麽活,明確下去,定個冊子,什麽事情做不好,我就找那人就是了,我看從前宮裏,也是這樣,咱們府裏亂遭一團,弄出今日禍患,也實在不該。”


    這就是要分權了。


    這話一開始說出去,下頭兩個人絕不願意,但此刻這樣的局麵,不願意,又有什麽辦法?


    “王管事適才算,說那賬本上每月有五十貫的空子,那麽,以後每月賬上,少撥你們三十貫,多的二十貫呢,是怕有什麽急事,來不及去支。這府裏的各種事情,誰負責,該領多少錢,你們自己去分,隻明明白白把冊子遞來給我就是了,若算不明白,就叫綠芽和芳郊去幫你們。”


    頓一頓,梁和灩微笑:“我對諸位要求也不很嚴格,隻一樣,吃穿住行,絕不能或缺,其餘的,我倒不很在意,咱們府裏也少應酬,很多事情,不必太張羅。”


    水至清則無魚,她也曉得要留空子給他們的道理,如此鬆弛有度,下頭人也就說不得什麽了。總比把人徹底得罪死,自己什麽也撈不著,為後麵人做嫁衣的好。


    梁和灩微笑:“陳主事覺得那庫房管得不好,那就由你去管管,你們也互相體諒著,看看各自的不容易。”


    至於如今管庫房的那個,自然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梁和灩不太在意,擺一擺手,緊趕慢趕,在十五之前,把這事情了結了。


    十五那天,定北侯府如期等來一封家書。


    梁和灩心裏是有點擔心的,若真是太子之流來送信,到時候在這府裏發一通威風,好容易立起來的威信,又要傾塌,很是麻煩。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來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尋常內侍。


    而是楚國使臣。


    第16章


    裴行闕沒有穿過周地官服。


    倉皇之間,被套上那一身大紅衣裳,玉帶束腰,直腳襆頭束發,他從容清雋地露麵,一手抬著簾子,一手抵著唇,咳出輕輕的聲響。


    滿屋子都抬頭,待瞧清了,眾人一寂,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梁和灩借等他的間隙在算賬,聽見聲音,也跟著眾人抬頭看,她一隻手還捏著算盤珠子,待半眯著眼看清了,隨手一撥:“儀表堂堂。”


    裴行闕笑一聲:“多謝縣主。”


    隻是那笑意不達眼底,淡淡的,滿臉思慮之色。


    兩國平靜無波許多年,各有轄製,如今不年不節,無什麽大事,楚國忽然來使,但那架勢,瞧著怎麽也不像是要接他回去的樣子,實在叫人猜不透,用意為何。


    畢竟連她與裴行闕大婚,楚國都無人來問候一句。


    且,梁和灩掃了眼穿著周地官服的裴行闕。


    好看是好看的,但……


    楚國來使之際,在此地做質子的楚國皇子沒來由被賜下這一身衣裳,其中意味明了——楚國皇子又怎樣,也要臣服於周朝帝王,做他臣子。


    就像那所謂定北侯的稱號,聽著好聽、看著好看,但黃口小兒都曉得裏麵的諷刺意味,叫人難堪。


    大國爭鋒,說起來,也沒太多心眼手段,不過是你惡心我,我惡心你,來來去去,沒個消停。


    正說著,外頭來人通傳,說是鴻臚寺少卿已到了。


    鴻臚寺主管與他國交際事宜,這事情由他們負責,現在來,是來帶他們入宮的。


    裴行闕抬抬眉頭,慢聲:“曉得了,請進來。”


    “鴻臚寺少卿?衛期麽?”


    梁和灩皺起眉頭,晚一步發問。


    來通傳的人還沒轉身,聽見這話,點頭:“是衛少卿。”


    怎麽是他。


    衛期於梁和灩,是個熟人,對裴行闕,大約也是。梁和灩看裴行闕一眼,他正走神,聽到衛期這個名字,才猛一抬眼,看向她。


    然後又垂落眼神,寂然無語。


    北地富有草場,地域遼闊,雖然不如周地有漕運經商的便利,但適宜養馬,從來兵強馬壯,一直打壓得周地抬不起頭來。


    直到十數年前,楚國大旱,麥田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草場也荒蕪殆盡,群馬餓死,處處受製,周軍趁此時攻破楚國邊境,連破數城,直逼楚都,結結實實打下一場勝仗,迫得楚國帝王低頭,送長子裴行闕入周地為質的。


    打贏這場仗的衛大將軍衛泊,正是衛期的父親。


    而衛期,是和她一起長大的故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梁和灩性情最鋒芒畢露的那幾年,就是衛期跟在她後麵,追著她勸,叫她收斂脾氣、克製性情——他生在武將家裏,行事卻溫煦和緩、不疾不徐,極其穩重妥帖。


    也因此,他被父親留在京中,雖未言明,但眾人都曉得,這是帝王為了防止手握大軍的衛將軍有疑心,扣留下的衛家質子。


    衛期曾似笑非笑跟梁和灩講,他本質上是和裴行闕一樣的,都是質子,父輩們軟肋般的存在。


    他們間關係錯綜複雜,一直要牽扯到十數年前的舊事,鴻臚寺按例有兩位少卿,帝王卻安排了衛期來負責這事情,倒還真是頗有深意,一定要惡心死楚國人不休。


    梁和灩想著,站起來,撣一撣衣擺:“侯爺且稍等,我戴花釵。”


    她穿著禮服,是他們成婚第二日,進宮謝恩時候那身翟衣,髻發早已梳好,隻是釵環沉重,等到裴行闕收拾好才簪。芳郊捧著那花釵過來,裴行闕站著沒動,等她走近了,順手接過,走到梁和灩身後,為她緩緩推入髻發之中,裝飾在鬢邊。


    梁和灩不曉得他怎麽忽然要和自己這麽親近,挑起眉頭,慢慢安慰:“侯爺不要想太多。”


    裴行闕一直遊離的視線回於眼眶,垂落下來,盯著鏡子裏的她,手落在她肩膀,虛虛按住。他垂落眼皮,神色隱約泛起苦惱,又仿佛有點期待,語調低低:“縣主覺得,楚國為什麽派使臣來見我,是我父皇或母親出什麽事情了,還是他們…想我了?”


    一句話講到最後,聲音漸悄,眼神也飄忽,悠悠蕩蕩的,不曉得在想什麽。


    也許他還有個期盼已久的揣測,隻是心底藏著,不敢講出口來。


    梁和灩沒見過這樣的裴行闕,他從來沉穩,一副寵辱不驚、逆來順受的樣子,此刻卻像沒撈到阿娘順毛的喜圓,委屈又可憐。


    她還沒想到該怎樣回答,裴行闕先笑了:“我太久沒見過楚國人,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又無人可問,所以沒頭沒腦問了縣主一句,縣主不要往心裏去——我們走吧。”


    他說著,彎腰,手臂掠過她肩膀,拿起梳子,為她抿平鬢角,簪好最後一支花釵,兩個人動作難得親昵,梁和灩無知無覺,隻覺得他此刻大約的確心不在焉,興許還正胡思亂想。


    直到裴行闕偏頭,看向門邊:“少卿久等了。”


    梁和灩此刻才注意到,有人正站在那裏,看著他們。


    是個長身玉立的男人,也是紅衣玉帶,襆頭束發,官帽兩翼長長舒展開,輕顫,此刻正捧著笏板,平靜無波看著他們,微笑的神情浮在表麵,看不清更深處的情緒:“侯爺好,縣主好。”


    是衛期。


    梁和灩已經三兩年沒見過他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不假,但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她父親成了眾矢之的,和他交際也就淡了。畢竟他們的身份日益敏感,從前的懵懂幼子也逐漸長成,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玩耍——小輩們長久混在一起,會被上位者懷疑是父輩在相互勾結。


    於是青梅竹馬,到現在,隻容得下一聲寡淡無味的“縣主”。


    “少卿好。”


    梁和灩有點感傷,倒是無關男女之情,隻是想起幼時無數次,衛期跟在她身後,追著亂跑的她,一遍遍喊:“灩灩!”


    像當年的父親,笑著,喊,灩灩,不要亂跑。


    都是當年舊事。


    幾個人相對無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最後還是衛期先開口,四平八穩地講話:“日前有公務在身,沒能恭賀侯爺與縣主新婚大喜,今日一並賀過了——車馬已經在外麵等著,請吧。”


    “多謝。”


    裴行闕盯著他看一晌,笑了聲,他對人對事態度都好,此刻卻難得冷待,半句客套話不多講,抬手,示意梁和灩先走,又懸著手腕,虛扶著她。


    翟衣繁瑣,走動沒有從前便利,跨過門檻的時候,衣擺牽絆,梁和灩微微皺了眉頭,順手抓住裴行闕一直虛虛抬著的手腕,在她沒留意的另一邊,另一隻手臂也抬起,似乎是下意識要扶她。


    是衛期。


    眼尾一抹紅掠過,他袖子抬起又很快放下,神情波瀾不起,依舊是那個穩重謹慎的衛少卿。


    梁和灩皺皺眉頭,不再看他,把緊握著的裴行闕的手臂也一起鬆開,但不聲不響的裴行闕卻忽而抬手,把她手握住,抓在手裏,然後意識到什麽,很快放開,低低與她耳語:“抱歉。”


    兩個人手短暫交握一刹,裴行闕掌心滾燙,濕熱帶汗,指尖微微一顫。


    他仿佛是真的緊張又期待,於是慌亂無措,什麽都想伸手抓住。


    梁和灩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不曉得十歲、還沒懂事的年紀裏,就被人送到異國他鄉,十餘年不聞不問,受盡苦楚,是什麽樣的感受。


    偏偏她最不會安慰人,此刻又因為乍然見到舊日裏老友,彼此間言辭生疏,叫人有些悵惘,因此沒什麽情緒,也沒找到什麽方式勸慰,幹脆就不講話,等他自己梳理情緒。


    兩個人在衛期的指引下登上馬車,衛期沒同乘,他騎馬駛在車外,風吹簾動,梁和灩略一抬眼,就看得見他半張側臉。


    清俊如冠玉,熟悉至極,卻又叫她覺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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