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衛期,又不可避免地看坐向對麵的裴行闕——他生得好看,衛期遠不如他。


    若是把定北侯放在楚國皇室裏,讓他可以氣定神閑、萬千寵愛在一身地長大,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梁和灩想象不出來,幹脆就不去想,她鮮少在一個問題上糾結太久,這事情想不明白,很快就去想別的事了。


    她不講話,裴行闕也沒主動開口,坐在那裏,默默無言。


    這一路走得漫長,久到裴行闕把關於母親的回憶重新翻檢一遍,從這些年陸陸續續收到的家書裏寡淡的關心話語,一直到十一年前,十歲的他仰頭,看向母親:“母妃,父皇要我去哪裏?”


    她那時候正抱著懷裏嚎啕的幼弟行琛輕哄,甚至空不出一隻手來摸一摸他頭,聽見他詢問,才看向他:“你父皇遇到一些事情,因為你是他最年長、最懂事的孩子,所以叫你去幫他忙,你不願意嗎?”


    “我不去,父皇是不是會很為難?”


    那時候的裴行闕不曉得前路是什麽,他隻知道那年母親因為一些緣故失寵,日日愁雲滿麵:“我去了,母妃會高興嗎?父皇是不是就不會繼續生母妃氣了?”


    母妃微微笑:“當然會。”


    十歲的裴行闕不懂許多道理,隻在聽到這句話後,笑起來,認真地點點頭,講:“那我願意。”


    若能叫阿娘開心,那我願意。


    第17章


    馬車駛入宮門,停住,衛期也下馬,站在馬車邊,等裏麵人出來。


    裴行闕先下馬車,他從冗雜思緒裏理出一點神智,瞥一眼衛期,轉身,抬手,去扶梁和灩,衛期看他一眼,微微抿起唇,後撤一步,讓出空間給他們。


    他站在一邊,為他們引路:“今日沒有大朝會,使臣尚未正式拜見陛下,故而陛下暫不見他,此次是使臣求請見定北侯,陛下特準了,叫太子在東宮接見。”


    太子。


    還是沒躲過太子,梁和灩皺起眉,裴行闕則不太在意地抬抬眼,淡淡講,知道了。


    衛期一路指引,帶他們往東宮去,太子梁行謹早就等在那裏,幾個鴻臚寺的官員陪在一側,還有個麵生的高個子男人,身後跟著幾個侍者,穿著的衣裳服色和旁人有所不同。


    他眉骨很高,棱角分明,微微低頭的時候,側臉有點像裴行闕,聽見動靜,抬頭看過來,在裴行闕臉上略一滯,露出個熱絡的笑來:“殿下!”


    在這裏,會這樣稱呼裴行闕的,隻有楚國使臣了。


    隻是這稱呼對他而言,似乎太陌生,他抬抬眼,過了片刻,才抬頭,看向那使臣,微蹙著眉,凝視半晌,低聲試探問一聲:“舅舅?”


    那使臣很驚喜的模樣:“殿下當年離楚之時,才不及十歲,沒想到您還記得臣。”


    首座的梁行謹似笑非笑地撥著手腕上的佛珠:“定北侯久不見故鄉人,如今一見,還是自己親舅舅,想來也足解思鄉之情。”


    他抬抬手,叫眾人坐下:“衛少卿辛苦了,也坐吧。衛將軍身邊送了家書來,說起綏寧姑姑的身體,父皇擔心,讓我稍後仔細問一問你,看看是怎麽回事。”


    侍者搬來椅子,裴行闕坐得最靠前,梁和灩坐他身側,和他卻隔了些距離,反倒是被安排得與衛期有些近。她皺眉,略一撥那椅子,不動聲色地落座,半點話也沒和衛期講,隻低頭喝茶。


    但就算這樣,梁行謹也還是沒放過她:“明成啊——”


    他指一指他,看向那使臣:“那是定北侯新娶的夫人,是我四皇叔的獨女,新封的明成縣主。”


    她擱下杯子,抬頭,兩個人遙遙對視,帶出一點針鋒相對的意味。


    梁和灩從來就不喜歡這位堂兄,他暴戾、殘忍,雖然外表俊秀,卻敗絮其中。


    她第一次聽人講阿娘的閑話,就是出自他口中,講得汙穢不堪,指著她,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我和你父親,同吮一隻……”


    後麵的話她記不清了。


    她那時候才四五歲,聽不懂,隻是曉得這不是什麽好話,他話講到一半,就撲上去,齜牙咧嘴跟他打架,被打得眼尾青紫,乳牙都掉了好幾顆,最後被人拉扯著抱回去的時候,鼻子裏還流著血。


    阿娘問及她身邊人,究竟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那話被她當時的侍女學給了阿娘聽。阿娘聽完,臉色白了半晌,最後淒慘至極地笑,一邊笑,一邊還順著她脊背,聲音打顫地說沒事。


    當晚,阿娘懸梁自縊,被人救下的時候,脖頸被勒得青紫欲折。


    她聽見神智昏昏的阿娘還喃喃重複那句不堪的話,再後來,她看向梁和灩的時候,目光沉痛又愧疚,她攬著梁和灩,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低泣:“灩灩,是阿娘的身份,叫你難堪。”


    梁和灩從此和梁行謹哪哪兒都不對付,兩個人針鋒相對,見麵就打架。梁行謹身份遠高於她,身邊跟一群人溜須拍馬,她像牙尖齒利的小獸,雖然能製住她,也免不了叫她撓上兩下,咬上幾口,難受許多天。


    梁行謹看著她,笑:“許久不見,你阿娘近來身體如何?”


    “不勞殿下掛心,我阿娘一切都好。”


    梁和灩手垂下去,抓著衣擺,狠狠絞著,臉上硬繃出一點笑。


    梁行謹轉著那檀香珠,打量她勉強收起一身刺的樣子,身子微微前傾:“畢竟曾是我乳母,我出生時候,還飲過她乳汁的,不掛心問候,怎麽行?不過明成你——倒是學乖不少。”


    梁和灩隻覺胸口悶著惡氣,她唇緊抿到發白,袖下的手哆嗦著,半晌都講不出什麽應承的話來,滿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聽見那幾個鴻臚寺的官員和幾位內侍交頭接耳講了幾句不知什麽,然後這群人紛紛掩唇,譏誚輕笑一聲。


    若這笑聲朝她,梁和灩絕不在意,但這些人中傷著的,是她阿娘。


    她想得出,今日之後,這些事情、這些話該如何遍傳京中,何況,對麵還坐著楚國人。


    是她頸後逆鱗。


    她聽見衛期輕輕的咳嗽聲,抬眼看去,紅衣玉帶的少卿大人一手握著笏板,另一手抵在唇邊,慢慢咳一聲。


    他抬頭,看向她,幾不可查地搖頭。


    像許多年前,他跟在她身後,攔阻她和這些人發生衝突時候一樣。


    隻是,他從沒真的攔住過她。


    像此刻。


    梁和灩看著梁行謹的笑臉,惱恨至極,舌尖抵著牙齒,抑製著即將脫口而出的惡言惡語:“殿下——”


    話未講完,她兩邊手腕都被人握住。


    裴行闕轉過身,探過身子,抓住她手腕,他手微涼,緊緊握住她的,示指微曲,輕敲她手腕:“縣主。”


    另一側,廣袖長桌遮掩,衛期手也伸出,隔著衣服,攥緊她手,在她視線掠過的時候,搖頭,手指抵過唇,示意她噤聲。


    他偏頭,掃過裴行闕在人前坦然握來的手,指節隔衣服掃過梁和灩手背,緩緩收回,從頭到尾,仿佛都隻是這事的旁觀者。


    梁和灩深吸一口氣,從惱怒的情緒裏回過神,她盡力和緩聲調:“殿下關懷之意,我一定代為轉達。”


    她低下頭,她極清瘦,彎下頸子的時候,椎骨抵著皮肉,顯出囫圇的線條,仿佛是被生生挫平磨鈍的尖刺與棱角。


    裴行闕還保持著回身握她手的動作,臉半垂,在眾人探究視線裏露出個寡淡至極的笑臉來。


    梁行謹饒有興致看他們:“定北侯——”


    他一字一頓地叫裴行闕,生怕那使者聽不清一樣,他扯著唇角:“我聽聞,你與明成成婚日久,還沒圓房,是怎麽回事?”


    他笑,毫不遮掩地指裴行闕:“你若真如人說的那樣,哪裏不好,如今就在宮中,可千萬不要諱疾忌醫,到時候延誤病機,落下什麽大病根,耽誤明成一輩子,可就不好了。”


    他說著,指那使臣:“可巧呢,你舅舅也在,你也正好問問,看是否是你家中長輩們曾害過的病,這些東西,有家學遺傳也說不準。”


    這樣的話,毫不避諱地當著人麵講出來,和市井裏那些直白粗俗的話一樣叫人作嘔,梁和灩聽得難捱,偏過頭去,不看這群似笑非笑,眼神交匯,欲蓋彌彰,想著些醃臢事的男人。


    “謝太子關懷。”


    裴行闕臉上不見什麽惱怒的神色,他微微低頭,似乎是看了看梁和灩的神色,確定無虞後,輕拍一下她腕,收回手,坐在位子上,不接後麵的話,隻靜默無比坐在那裏,任人奚落、調侃。


    梁行謹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沒後勁兒,怪沒意思的,他也興致已盡,撚著一粒佛珠:“使臣一定要見定北侯,是為什麽?”


    那使臣站起來:“一是聽聞殿下新婚燕爾,陛下、皇後很上心,要我親自來看一看,送上賀禮給殿下與皇子妃,再者,是……”


    他話講到一半,略停了下,笑道:“皇後娘娘近來多病,極為思念殿下——”


    梁和灩已經偏過臉,看裴行闕,她看著他眼睛亮過一瞬,抬頭看向那正說話的楚使,唇抿著,神色平常地看向他,按在膝上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梁行謹也看過來,唇角帶點輕蔑的笑。


    那使臣微微低頭:“娘娘也曉得,殿下在周,事關兩國邦交,不能輕易離開。因此,囑咐我來看看殿下如今長成什麽樣子了,到回去,畫給她看。此外,娘娘還想要殿下一縷頭發,幾件舊衣,作為念想。”


    “原來是要一縷頭發,幾件舊衣啊。”


    裴行闕臉色一瞬黯淡。


    他目光沉落下去,黑得折不出一絲光線,他低低重複一遍這話,連著笑了好幾聲,唇微微動了動,好幾次扯著唇角要笑,又放平,適才還遮掩不住期待的臉上一片空白,似乎短暫地不曉得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應對眼前場麵。


    隔一瞬,他才如常抬頭,又變成那個逆來順受的楚國質子:“是我不孝,母後抱病,我不能盡孝床前,還要勞母後掛牽。”


    梁行謹似笑非笑地摩挲著下頜,佛珠穿繞他指間,輕撞有聲:“一縷頭發麽,這好辦——拿剪子來,在這裏鉸了就成,使臣還能挑一挑,看具體要哪一縷。至於舊衣麽……”


    他笑:“我看定北侯身上穿得這件,就好的很,到時候浣洗一遍,交給使臣,帶回去罷。”


    裴行闕身上穿得這一件,是周地官服。


    送一件周地官服回去,給皇後做念想,這是想表達什麽?


    羞辱當前,一直維持著神色從容的使臣都臉色略變,隻裴行闕還一切如舊,他抬起臉:“殿下安排就好——舅舅,母後隻要這些,也用不著別的東西了罷?”


    第18章


    侍奉的人捧來了剪刀,裴行闕招手,叫人遞到他手裏。


    梁和灩撐著頭,不想去看。


    裴行闕神色從容,微微偏頭,拆下官帽,扯一縷發絲出來,拎著剪刀,哢嚓一聲,麵不改色地鉸斷,斷發握在掌心,他輕笑著交給那使臣:“舅舅拿好。”


    使臣躬身接過,梁和灩抬頭,恰好瞥見他小心翼翼將那發絲放進一個香囊裏,做工倒是精致,隻是似乎有些舊了,上麵的紋樣脫了線,挑著絲,灰撲撲的。


    她微微眯了眼,在那人把係帶抽緊的時候,瞥見那裏麵裝著一頁黃紙。


    裴行闕沒去看,他把那剪刀拋到托盤,回身,抓住椅子扶手,微彎腰,劇烈咳嗽起來。


    仿佛要咳出一口心頭經年淤血。


    梁行謹看得樂嗬:“定北侯這是怎麽了?當年肺上舊傷,現在還沒好麽?”


    他說著,抬手遣人:“去請太醫來,給定北侯看看,若有什麽別的毛病,也正好一起問了。”


    裴行闕神色寡淡,那使臣看著仿佛頗關切,等把那香囊小心翼翼掖進袖子裏,抬頭問詢一句:“殿下有什麽舊傷嗎,是怎麽回事,如今無礙了吧?”


    梁和灩緩了片刻,想起裴行闕曾經漫不經心跟她講過,他常常咳嗽,是因為曾被利刃傷過肺腑,寒氣相侵,落下的舊疾。


    她那時候沒什麽探究的念頭,此刻聽梁行謹的話,才開始有些好奇,那傷口和梁行謹有關?


    她看向裴行闕,後者默默飲下一盞茶,又咳兩聲,才開口:“當初來周,遭了一點小傷,我一貫體弱,那時候又是冬日裏,沒將息好,落了點咳疾而已。”


    他那所謂舅舅,看著也不是真切地要關心他,問了這一句,客套一聲,講上兩句殿下注意身體雲雲的場麵話,就沒有了下文。裴行闕支著下頜,坐在一邊,臉色淡淡,眼神縹緲,沉默地把唇抿緊。聽過使臣來意之後,他整個人都鬆懈下去,肩膀垂落,顯出疲憊蕭索的樣子,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


    梁和灩猜測,他大約還是為那使臣講的話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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