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很熟悉。


    他靠著門站著,“望”著樓道的方向,麵上神色有片刻的凝固。


    視野黑暗如洞穴,隻聽到那一串腳步聲矯健利索地爬到三樓,在轉角處似乎踢到了垃圾桶,長長“嘶”了一聲後淺淺罵了一句。


    然後是細微的鑰匙開門聲,“咣當”的關門聲。


    所有聲響悄然對上他腦海中存檔的某個“畫麵”——


    飛馳而過的車窗外,十六七歲的女孩兒紮著高馬尾站在坡上,瘦弱卻有力的胳膊拚盡全力推著一輛三輪車,咬緊牙關的力道讓漂亮出色的麵孔都變了形。


    車子刮起的半輪塵土大半蒙在她臉側,其餘染髒了她身上純白色運動套裝。女孩兒騰不出手去擋,隻一雙上挑的眼隔著車窗玻璃瞪過來,飛揚灰塵裏映出眼底毫不掩飾的不耐。


    等所有聲息歸於寧靜,沈鬱伸手拿過掛在門把手上的外賣,隨即閡上厚重的鐵門,轉過身,指尖輕觸著凹凸不平的牆壁,而後借由這牽引,慢而平穩地走回客廳。


    這一路專門清理過,沒有任何障礙物。


    沙發就在客廳靠牆的正中。


    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木質沙發扶手向下,逐漸摸索到粗糙的布藝沙發麵。


    十年過去,這感覺不再新鮮,也不再如當初那般令人恐懼。


    等確認好位置,沈鬱曲了長腿,深深坐進沙發裏。


    隨手把外賣擱在茶幾上,他沒打開,反而從幾上摸了支煙。


    打火機火苗熄滅的瞬間,濃釅的煙氣娉婷繚繞,狹小潮濕的空間裏很快充斥著古巴煙草冷厲的皮革和幹草味。


    一支煙點完,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煙頭輕車熟路摸到煙灰缸邊緣,涼涼的陶瓷顆粒磨礪著指腹,滾燙星火在指尖湮滅。


    良久後,他拿出手機,翻到聯係人一欄,撥通方忖的電話,動作一氣嗬成,幾乎與普通人無異——


    手機上裝了視障群體專用的讀屏軟件,冰冷的男聲被調到最快的三倍速。


    頻率高到刺耳,字音聲調統統變了形,尋常人根本難以理解,對他來說卻是逐字逐句清晰可聞。


    隻要訓練到位,耳朵接收信息的速度甚至可以比眼睛更快。


    電話被接起,那頭是嘈雜沸混的酒吧,香甜酒液裏鼓點和尖叫湧斥。


    方忖盯著手機屏幕上來電人的備注,頭皮一炸,連忙捂住手機收音口穿過重重疊疊瘋狂的人群,一直走到相對安靜的室外才敢鬆開手指。


    繁華路段,晚霞奔逃,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


    方忖迎著夜風清清嗓子,故作鎮定開場:“……老板,您說。”


    他女朋友今天生日,一堆人玩得有點嗨了,都忘記跟這尊大佛報備了。


    沈鬱陷在沙發裏,客廳的窗戶拉了幾重窗簾,周遭和眼裏皆是漆黑。


    向來寡淡的神色因著方才被人一通居高臨下的搶白而掛了些許躁意,語氣更是不善。


    “嘖,我出去三個月,期間你的薪水照常,就是這麽回報我的?買房合同沒談攏,房租都不交了?房東剛剛找過來說要把我掃地出門。”


    “……”


    忽略“老板罵人的聲音都這麽好聽”的第一反應後,方忖這才想起來,這個月晟霖苑的房租好像確實忘交了。


    他是沈鬱的三個助理之一,不同於其他兩個工作上的助理,方忖學護理出身,主要負責沈鬱的衣食住行。


    這工作很忙,需要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外出有事得提前報備,可薪水卻是同行難以企及的高度。


    老板雖然脾氣差,但出手大方,處事有原則,從來不發無名火。


    方忖為人勤快老實,幹了三年倒也相安無事,薪水還年年上漲。


    隻是今年五月初沈鬱突然為了一個公益項目跑去西北山區,扔下工作室一堆事不說,也不讓方忖跟著,隻給他安排了個守房子的閑活。


    方忖擔心老李頭不講武德把房子賣給別人,便整天守在這狹窄的兩室一廳裏,除了點外賣就是躺沙發上發黴。


    活麽半點沒有,每月初薪水還準時到帳,有錢有閑,舒服得他都有點飄了。


    方忖登時記起去年文助玩忽職守搞砸了某個劇的配音合同後,被沈鬱當場辭退的場景,不由得膽顫心驚。


    “抱歉,我馬上交。”


    他說著,連忙退出通話界麵,一次性-交完三個月房租,這才幹巴巴地匯報:“交完了,等會我給老李頭打個電話確認。”


    說罷便噤聲等待審判。


    半晌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描淡寫的“嗯”。


    “……?”


    方忖頭皮被夜風吹得透涼。


    這就過關了?看來老板今天心情還算不錯。


    他鬆了口氣,順杆兒轉移話題:“買房子的事還是有點棘手,那老李頭不差錢,房子就是他養的雞,指著生蛋呢,好說歹說都不肯賣。老太太在這住了三十多年,期間多次想買,出價上拋百分之三十都沒買成。”


    他口中的老太太是沈鬱的外婆。


    老人家當年不同意女兒嫁給沈鬱的父親,漸漸和女兒斷了來往,退休後一個人租住在晟霖苑。


    倒不是沒有買房的積蓄,老李頭不賣,老太太年紀大了念舊,又不願挪窩,這便一租就是三十年。


    今年年初,老板好說歹說請她去臨江閣住,配了兩個傭人照顧飲食起居。


    誰知道才住了半年,老人家嫌冷清,吵著鬧著要回晟霖苑,老板拗不過她,便考慮把房子買下來。


    沈鬱閡了眼皮,把手機扔在茶幾上,點外放:“沒有人不差錢,得看這錢有多少。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包租公,心裏自然有一杆秤,才三成房價可抵不上未來幾十年的出租效益,何況這一帶房價還在看漲。直接按市價兩倍給他。”


    “……”


    方忖想吐槽一句“我看您就不差錢”,但沒敢說,隻小心提議道:“那要一點點抬價麽?直接兩倍會不會太虧?”


    晝山是準一線城市,房價可不低啊。興許抬到五成人家就賣了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三番兩次妥協抬價反而養大他胃口和膽量,我也沒這麽多時間和耐心。”


    沈鬱耐著性子:“一口價,給他個期限,逾期作廢,出價大方但態度要強硬。錢在你手裏,主動權就在你手裏,輾轉反側患得患失的隻能是他。”


    “知道了。”


    方忖如同醍醐灌頂,老板確實不差錢,也不差腦子。


    他心裏有了底,聲音也提高了些:“您放心,我馬上去辦。那您要回臨江閣麽?我讓司機現在來接您。”


    老板平時都住臨江閣的半山別墅。


    沈鬱頓了片刻。


    他今天下午剛從西北山區飛回晝山,機場離晟霖苑比較近,便讓司機給他送到這兒了。


    隻是回來看看房子的情況,壓根沒打算在這裏過夜。


    倒不是嫌這裏簡陋,他大學期間都住在這兒,每塊瓷磚、每個轉角都輕車熟路,反而比待在偌大的臨江閣要安穩。


    隻是這老房子空閑太久,房間裏很多角落都有黴味。


    不大刀闊斧收拾一遍,很難住人。


    沈鬱指尖輕敲著煙灰缸,不知想到了什麽,轉眼間改變了主意。


    “等會兒讓阿姨過來打掃,我這段時間住在這,”他說完,伸手摸了摸身上那套在青原山區集市上買的廉價衣料,“拿一個月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過來,順便取走你的外賣,味道很刺鼻。”


    “……”


    方忖應承,心裏卻對著自己點的鰻魚飯默默流淚。


    老板回來得急,家裏的廚師還在休假。


    何況,他聽青原山區那邊接應的人說,老板吃東西挑剔,每天隻跟著其他老師扒幾口白米飯。


    三個月下來,待得快要營養不良了。


    他因此特地點了很貴的外賣,一份兩百多塊呢,哪裏刺鼻了?


    這金貴的味覺和嗅覺,真是活該挨餓。


    掛電話之前,老板又提了個令他捉摸不透的要求:“……把三樓的業主名單給我。”


    作者有話說:


    之後每天晚上七點準時更新哦!記得給我多多評論,愛你們!


    第4章


    ◎悅耳得像句情話。◎


    兩周後,工作室正在連載的校園劇《小薔薇》更完最後一期,忙得日夜顛倒的林老板總算得以早睡。


    可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聲炸耳的轟雷聲驚醒。


    臥室的床靠窗,為了透氣,她通常開窗睡。


    窗台上濺起的雨滴密密麻麻卷濕她睫毛,殘餘冷意順著半閡的眼皮鑽進來。


    林循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掀開被子,發現自己悶出了一身汗。


    晝山的夏天太難熬,經常陰晴不定,雷暴雨說下就下,天氣預報壓根追不上。


    更過分的是,哪怕下了雨,空氣裏的燙熱悶濕也半點不散,該熱還是熱,該潮還是潮。


    晝山的確繁華,可就這破天氣,完全比不上青原。


    這兩個地方南北差異明確,涇渭分明不止體現在氣候上。


    哪怕這些年在南方念完了高中、大學,又出社會摸爬滾打了三四年,林循骨子裏還是個西北姑娘。


    普通話永遠沒辦法像晝山人那麽婉轉動聽,時不時還懷念一下黃土彌漫涼爽晴朗的山區。


    林循來晝山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當時青原政府在山區劃了一片地,要蓋什麽天文台,她們家也在其中。


    拿到一筆還不錯的拆遷款後,奶奶三晚沒閡眼,攥著錢決定帶她到晝山尋親。


    ——林循的爸爸多年前南下到晝山打工,幾年之後杳無音訊,每個月寄回的生活費斷了不說,隻言片語都沒一句。青原派出所也沒有給任何消息,隻是報了失蹤。


    失蹤一年又一年,奶奶說,人死了還有灰呢,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等下去。


    便帶著她千裏迢迢來了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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