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循關上車門,撫了撫被風刮亂的頭發,輕輕半挽著他臂彎,引導他走上盲道上:“這一路都是人行道,沒路口,沿著坡道上去走兩分鍾就到了,你跟著我。”


    等帶著他走到盲道上,林循鬆開扶著他的手指,把雙手抄進風衣口袋裏,腳步緩慢往坡道上走。


    時不時把盲道上歪七扭八的自行車踹回原位。


    身後“篤篤篤”的盲杖點地聲,平穩有節奏,仿佛帶著某種安靜的韻律,墜在離她不遠不近的距離。


    林循抬眼看向四周。


    這裏變了很多。


    八九年前這附近都是長滿向日葵的荒地,如今全都挖平,蓋了一棟棟學區房。


    路兩旁雜亂無章的野草,被整齊劃一的香樟群取而代之。


    就連曾經奔襲曠野的風,也被方正有禮的建築切割成了規矩溫順的模樣。


    她一直刻意回避這裏。


    不僅僅是因為被一中開除了,也是因為之前和奶奶長期生活在這附近。


    奶奶曾經的燒烤攤就擺在坡道旁的空地上,如今已經成了嶄新的高樓大廈。


    她不想一個人回來。


    就在林循懷疑那家刀削麵館還在不在這裏的時候,一間嶄新的店麵赫然出現在街邊——招牌倒是沒變,還是那個熟悉又老舊的“陳記刀削麵”。


    門口忙活著削麵的大叔比她記憶裏蒼老了許多。


    但確實是同一個人沒錯。


    店裏已經沒了位置,擠了好多剛下課的學生們,人手一碗刀削麵和一疊雞爪。


    這兩年晝山在減負,高中晚自習下課不能超過晚上七點。


    不像她們那會兒,吃個晚飯還得翹課翻牆。


    林循帶著沈鬱坐到街上的露天座位,點了兩碗刀削麵、一疊雞爪和豬腳。


    他們兩個看起來明顯不像學生,再加上兩人的顏值實在惹眼,店裏十幾歲的孩子們紛紛投來好奇又新鮮的注目禮。


    鄰桌的幾個男生還衝她吹了個口哨,互相推搡著打趣。


    一群小屁孩兒。


    林循沒所謂地撩了撩頭發,回他們一個冷冷的笑。


    那男生被她看得臉一紅,埋下頭去吃麵條,再沒敢抬頭。


    刀削麵很快便端上來,沈鬱安靜地吃著。


    或許是不太合胃口,他吃得很沉默,雞爪和豬腳更是半點沒碰。


    林循吃了半碗麵條,又啃了一個豬蹄,放下筷子。


    還是熟悉的味道。


    隻不過風吹得有點冷。


    “想想也蠻神奇的,”林循看著不遠處一中熟悉而氣派的大門、烏壓壓的教學樓、周圍三五成群穿著校服的男生女生,感慨道,“沈鬱,真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我第一次回一中,竟然是跟你一起。”


    他們按理來說,都不屬於一中。


    高三下學期,她因為和寧琅“早戀”被開除了,他呢則因為視力障礙退學。


    都沒拿到畢業證。


    “兩個沒畢業的人坐在這兒一起吃刀削麵,不也挺好吃的麽。突然覺得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林循釋然的話音落下,對麵的人卻忽然擱下筷子。


    一次性木筷和陶瓷碗沿碰撞,發出清脆而突兀的聲響。


    他手指慢慢探到一旁的紙巾盒,抽了張紙,慢條斯理擦完嘴。


    周圍青春熱血的少年們打打鬧鬧,人聲沸騰。


    風和山道旁的梧桐葉打架。


    月亮慢慢爬上坡道。


    林循百無聊賴戳著碗裏燉得很爛的豬腳,忽然聽到他聲音淡淡:“值得麽?”


    喜歡不喜歡,其實一直都很明顯。


    她這樣的人,十幾歲開始靠自己,不信賴任何人,我行我素,對待所有人都一貫冷淡漠不關心。


    似乎任何曖昧與心動,都和她無關。


    怎麽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偏偏連最基本的理智和前程都丟了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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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這種人渣,值得麽?◎


    林循有點懵, 沒明白他在問什麽。


    什麽值不值得的?


    是指他們倆高中沒畢業跑回一中懷舊,還是指幾乎跨越半個城區、路上還堵了半小時來這裏吃刀削麵呢?


    她看了眼沈鬱碗裏還剩不少的麵條,以及他盤子裏一口沒動的雞爪和豬腳。


    覺得他說的應該是後者。


    “……”


    林循不由得有點赧然, 這頓飯倒是滿足她的口腹之欲了, 但顯然這路邊小店並不符合大少爺的口味。


    她有點不死心,拿了雙新筷子,把他盤子裏的豬腳剔了骨頭,夾了一塊放他碗裏。


    “你要不嚐一口?說不定吃完就覺得值得了。”


    “……”


    對麵的人沒接茬,卻也沒解釋什麽, 好半天後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燉得酥爛的豬腳,細嚼慢咽著嚐了一口。


    “還行。”


    林循是見過他高中兩年裏每天吃著米其林三星飯盒,還無比挑剔嫌棄的樣子的。


    所以這評價從他嘴裏說出來,幾乎可以說是對食物的最高讚賞了。


    “是吧,”她又給他剃了點肉扔碗裏, “好吃就多吃點。這家店看著不顯眼,但這麽多年做學生的生意, 用料很幹淨,不用擔心吃壞肚子。從前我奶奶的燒烤攤就開在這附近, 她說這老板的兒子和孫子都在一中讀過書,從小就吃自家麵館長大的。所以他們買原材料很講究, 都是挑好的買。”


    林循想到這, 覺得這大叔跟她奶奶是一類人。


    會為了幾毛錢會在菜場跟人辯論一上午, 但真的做起生意,賺的都是良心錢。


    “嗯。”


    沈鬱沒再提剛剛的話題, 坐在風裏吃完了她給他夾的豬腳。


    口感綿密軟爛, 確實不錯。


    吃完飯, 林循覺得有點撐,便帶著沈鬱沿著坡道散了會兒步。


    這一帶沒什麽路口,不用擔心車來車往。


    半山腰風很大,林循攏了攏頭發,雙手揣進風衣口袋裏。


    她走到某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停下,倚著半山腰的欄杆,有一搭沒一搭地感慨著這周圍的變化。


    “……變化真大,這一片現在都是學區房,都有二三十層高吧。剛剛那個刀削麵店之前是座平房,現在也搬到了商廈的一樓,要不是招牌沒變,我差點找不到……那邊新開發了個人工湖,我查了一下地圖,叫天鵝湖……也不知道有沒有天鵝。”


    她絮絮叨叨,他的回答卻漠不關心:“或許有吧。”


    林循突然意識到,沈鬱從十七歲開始失明,到現在正好十年時間。


    社會發展最快的這十年,日新月異般的變化與更新換代,在他眼中是停滯的。


    晝山這些年接踵樹起的高樓大廈也好,新派設計師設計的奇形怪狀的體育場、橋梁也罷,在他的大腦裏應該沒有任何影像。


    他感知不到任何變化。


    腳下這嶄新的柏油路,十年前還是灰突突的水泥。


    圍欄的紅漆也是新刷的。


    山道上幾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上頭的學生校服也換了個樣式,以前是紅底白條,現在成了白底紅條。


    這些他都看不到。


    那麽在他的腦海中,這個世界是什麽模樣呢?


    還是和十年前一樣麽?


    她心下好奇,便隨口問了出來:“我沒有冒犯的意思,就是有點好奇。沈鬱,你還記得這周圍是什麽樣子麽?”


    “我的意思是,你現在走在這條路上,腦子裏想象的畫麵是什麽樣的?”


    盲杖輕輕點著顆粒粗糙的柏油路麵,沈鬱在她身邊站定,漫不經心道:“沒有想象什麽畫麵。”


    十年過去,腦海中封存的視覺印象已經逐漸模糊了,現在他隻關心眼前的路是否平坦,有無障礙。


    至於別的,一米之外、觸碰不到的東西,在腦海裏隻有一片虛無。


    林循“哦”了一聲,沒再問。


    忽然覺得有點可惜他看不到,她也沒辦法把看到的圖像傳遞給他。


    其實這裏風景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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