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角度往下看,山下的晝山城已經亮起了萬家燈火。


    鬱鬱蔥蔥的森林如墨一般黑,天空裏掛著輪安靜的圓月。


    今天好像是中秋節來著。


    兩個人繼續慢步往上走,重新找了點別的不痛不癢的話題。


    這麽多年過去,他們的關係比高中坐前後桌的時候更加熟稔。那會兒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沒什麽共同語言。


    現在竟然還能一起吃晚飯,一起散步,聊點生活上的瑣事。


    確實還蠻神奇的。


    林循與人交往一向淺淡,甚至和湯歡都很少聊除了工作之外的事。


    反正不知道沈少爺怎麽想,她自己心裏覺得,現在的他應該算是她從小到大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了。


    -


    回到家已經十點多。


    林循洗了個澡,換上身舒服的睡衣躺在床上。


    和沈鬱待了一整個晚上,對他聲音的抵抗力直線上升——起碼她現在能忍住不去點那個語音了。


    恰好程孟給她發了條消息。


    【瑪麗蓮孟露】:怎麽樣啊,我們家鐵樹今天繼續綻放嘛?


    林循勾了勾唇角,自信回複。


    【循】:已經恢複了,小意思。


    她覺得自己的定力和理智絕對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不愧是程孟口中“單身了二十七年、意誌如鋼鐵般堅硬”的女人。


    林循說著,還不忘模糊現實打個碼。


    【循】:我今天又聽了一晚上這人的音頻,也就還好嘛。看來昨天隻是意外,我已經克服你說的所謂聲控本能了。沒什麽了不起.jpg。


    程孟看完她發的得意洋洋的消息,一連發了兩條音頻過來。


    【瑪麗蓮孟露】:不信,等你打臉。


    【瑪麗蓮孟露】:聲控本能一旦被點亮,就一定會有下一次,看好戲.jpg。


    【循】:……睡吧。


    擱了手機,林循躺在床上準備睡覺,突然又想起今天沈鬱在風裏問的那句。


    “值得麽?”


    當時她沒多想,可現在安靜下來,突然覺得這句話和這場景都有點熟悉。


    是在哪兒聽過呢?


    林循翻了個身,閉上眼睡覺。


    或許是因為今天去了一中的緣故,半醒半夢間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高三時候的事。


    -


    那時候距離高考隻有兩個月。


    一中作為重點模範高中,接待了省裏領導的審查。


    就在那天,寧琅和一個女孩子在體育館附近的樹林裏約會,恰好被一群領導撞了個正著。


    據說被發現的時候,兩人正靠在某棵樹上親得難舍難分。


    也是趕巧了,但凡換個場合,憑著寧家在晝山的勢力,學校大概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惜當天來的是省教育局的頭把交椅,一群人中還跟了幾個記者,準備在高考前報道一番一中的品學風貌,以振奮全省考生。


    省裏的震怒可想而知。


    學校也沒法兒從輕處理。


    好笑的是,那女孩子趁著現場無比混亂,跑了,全校都在猜她是誰——畢竟寧琅談戀愛的事,沒人知道。


    寧琅被扣押在校長辦公室裏遭受訊問,連他父親都被叫來了學校。


    雖然當時林循和寧琅因著相同的愛好和廣播劇偶爾的活動,來往比其他同學更加密切一點。


    但聽到這些八卦的時候,她也隻是詫異了一下。


    她壓根沒時間,也沒心思去關心別人的事。


    她爸的屍骨從晝山市郊的山頭被發現後,並不像電視劇演的那樣,是塵埃落定、壞人伏法的溫馨結局。


    偵查訴訟的路,很漫長,也很艱難。


    林華生前在晝山市的人際關係非常簡單,租住在市郊群租房裏,沒什麽朋友,唯一來往頻繁的就是工地上的幾個工友。


    警方經過一個月的盤查後,將嫌疑人鎖定為他之前所在工地的項目經理,趙一舟——根據那些工友們的說辭,當初林華在某次加班後不告而別,是趙經理說他辭職回老家去了。


    大家都沒懷疑。


    十六七年前,晝山對待外來務工人員的政策還不完善,連常駐人口登記都沒有。


    工地招人也很隨意,不用壓身份證,做一天工,發一天錢。至於你是誰,從哪兒來,之後要到哪兒去,壓根沒人關心。


    工友們並不知道林華的全名,隻知道他叫“大林”,是北方人,有個女兒,長得很可愛——他錢包裏有一張女兒的照片,四五歲的時候拍的,戴著紅色毛線帽,臉上兩坨高原紅,他經常和他們炫耀。


    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這個北方男人的任何信息。


    由於案件年代久遠,屍骨上的痕跡幾乎被時間湮沒。


    警方偵查了很久,憑著一些側麵證據,幾乎百分百確定了犯案人就是趙一舟,卻始終沒有足夠的證據向法院提起公訴。


    奶奶也著急。


    拎著雞蛋挨家挨戶去找那些工友們,想讓他們幫忙作證。


    去的次數多了,人家也煩,門都懶得開。


    所以那幾個月裏,林循一直忙得腳不沾地。


    每天放學後,幫奶奶出完攤,便匆忙趕去學校附近的網吧,上網翻受害者家屬論壇。


    瀏覽了很多案例才知道,像這樣的陳年舊案有多難破,信息缺失,證據不全,除非嫌疑人自己招供,否則幾乎很難判案。


    趙一舟偏偏是塊硬骨頭,家裏也相當有勢力。


    直到有一天,林循看到論壇裏有個受害者家屬發帖,喜極而泣地稱自己妻子被害的案子,判決終於下來了,案犯被判死刑。


    轉折點是,他找了個非常頂級的刑事專家律師,孫源。


    林循立馬上網搜了孫律師的信息,得知他是檢察官出身,具備十分敏銳的刑事案件審理和推斷能力。


    而且,他的律師事務所就在晝山。


    她抱著一絲期望聯係了事務所,孫律師業務能力好,報價也高,審前偵查、一審起訴加上二審的報價,一共二十萬元人民幣。


    程孟找到林循的時候,她正趴在網吧角落的電腦桌上,死命摳著熬夜後酸脹難忍的太陽穴。


    心口堵得像堆了滿山的石頭。


    程孟的語氣憤怒又驚慌。


    “循循,你知道嗎,寧琅那孫子居然……居然說跟他鑽小樹林的那個人是你,他瘋了吧?現在班主任和校領導都在找你,你快去跟他對峙啊。”


    程孟是知道的,林循這段時間每天在燒烤攤、學校、網吧連軸轉,壓根沒時間搞這些破事兒。


    “這傻逼,平時還說跟咱們是朋友,趣味相投,出了事兒就拉你當替罪羊,艸。”


    林循當時隻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


    她愁錢的事,好幾天沒睡覺,剛剛在電腦上看到一則裸-貸信息,心裏居然有一瞬間的動搖。


    那之後鼻子就開始發酸。


    心裏麵恨得要死,恨不得一刀捅死趙一舟,一了百了。


    所以程孟跟她講這件事的時候,林循心裏一點感覺都沒有,麻木得像是刀割在棉被上。


    “哦,他說就說唄,關我什麽事?”


    “……你他媽打起精神啊,現在學校要嚴肅處理這件事,搞不好會被開除!”


    程孟一股火“噌”的起來了,拎著林循的胳膊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咬著牙費勁地扯著她往網吧門口走,“你別稀裏糊塗替人家背黑鍋了,你不是要考電影學院嗎,前途還要不要了?”


    林循被她拽得腦袋嗡嗡作響,掙紮了半天後,泄了力般跟著她往外走。


    走出網吧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陽光無比刺眼,腦袋也一陣陣發昏,雙腿跟著打顫。


    她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靠著程孟的肩頭說了句:“孟孟,我他媽真覺得,活著好難。”


    負麵情緒鋪天蓋地。


    真是不想處理了。


    什麽都不想做。


    什麽訴訟、早戀、開除,隨它去吧。


    如果旁邊有條河,幹脆拉上趙一舟一起跳下去算了。


    程孟當時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像不要錢般流進她頭發。


    手卻拽著她不肯放。


    後來還是林循安慰她:“得得得,你別哭。我現在就去跟校長說,行不?這種事我沒做過,髒水怎麽可能潑到我頭上。”


    殺人案尚且需要當事人親口供認,才能判。


    更別說這種捕風捉影的破事。


    可事情還真就這麽荒謬。


    寧家出麵,這件事兒就這麽板上釘釘了,不需要任何證據,也沒有辯駁餘地。


    等林循第二天找到校長辦公室的時候,處理結果都已經打印公示了。


    她被開除,寧琅記大過、留校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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