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心可誅”。


    她隻覺得荒誕,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時候轉頭跑出了偏閣的,外麵燈火通明,她一口氣衝到回廊下,扶著庭中種著的玉蘭樹,隻覺得胸口憋悶,又想哭,又想大笑。


    傳奇中大殺四方的故事當然是騙小孩子的,世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怎麽會被她一席話所改變。她不過是枉做小人罷了。


    她常說自己知道,也常自詡為瘋子,說要做尼姑,說是世外之人,但真正做了這個所有人眼中的“瘋子”時,還是覺得胸口像是要裂開了,眼睛也發熱,到底是沒經過,這樣沒出息。


    第113章 秦翊


    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抬起頭來,能看見秦翊。


    淩霜沒想到秦翊就站在廊下,一臉平靜地看著自己,當然眼底是有驚訝的——這世上哪有人,能聽完淩霜那一番話還不麵露驚訝?


    能像他這樣,平靜以待,不把自己當瘋子,就已經是萬中無一了。


    但他偏還要開玩笑。


    “聽說婁小姐大戰三英,不敵車輪戰,這才敗走下邳城?”他道。


    他拿淩霜比呂布,但淩霜自覺是正義之師,聽了更加生氣。


    “不像你,跑來聽夫人小姐們說話,秦侯爺真是好教養!”


    她這話其實有點太遷怒了,是剛剛在裏麵受了挫,多少有點把怒火發到秦翊身上了,論理說,這是他家,他就是路過也沒什麽,出現在裏麵都正常。


    但秦翊也還給她解釋。


    “是荀文綺假傳消息,說我母親要叫我,我就過來了,原來是為了讓我聽見你這一番‘高論’。”


    荀文綺也算費盡心機了,她一心要拆散淩霜和秦翊,給秦翊看淩霜的“真麵目”,想必她剛剛給她的嬤嬤丫鬟使眼色就是為這個,是為了讓她們去把秦翊叫過來,這樣不偏不倚,可以聽見淩霜要說的“瘋話”,進而對她失望。


    她哪裏知道呢,淩霜當初對程筠那番“瘋話”,根本就是秦翊這家夥引出來的。


    要不是他幫淩霜救了火炭頭,又說出那番話來,淩霜又怎麽會投桃報李。


    蔡嫿是閨中密友,和而不同,隻有眼前這家夥,才真是骨子裏最深處信奉的東西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知己。


    他們都是一樣被這個世界拋棄的異類,淩霜反抗的是世間男子製定的秩序,而秦翊對抗的,是這個秩序中坐在最頂端的君王。


    荀文綺隻知道淩霜的瘋話驚世駭俗,哪裏知道,秦翊的那句“就讓這命運終結在我一代”,要是傳揚出去,也是天下嘩然。


    但秦翊向內,淩霜向外,秦翊對這世界有種徹底放棄的冷漠,而淩霜仍然沒放棄這世界,她身上有那種無可救藥的熱情,也正是這熱情讓她今晚遭受這場大敗,即使英雄蓋世,也敗走麥城。


    都說婁家姐妹窩裏橫,不如說她們隻在信任的人麵前表露真實的自己,就比如現在,淩霜聽了這話,頓時就怒道:“那不正好,荀文綺對你這樣情深義重,生怕你著了我的道,你還不體諒她的好意,離我這瘋子遠點。最好今晚就跟她雙宿雙飛,才算如了她的意呢。”


    “婁小姐還說我,怎麽自己平白無故開始詛咒人呢?”秦翊淡淡問。


    淩霜頓時被氣笑了。


    她一麵又是氣,又是忍不住笑,又是為自己剛才那番敗下陣來而惱怒,握緊了拳,道:“我是真不懂了,為什麽世上就有荀文綺這樣的人,真是油鹽不進,道理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她為什麽還是一心隻想和女孩子鬥,鬥贏了又如何,不過是你們男人賞的殘羹剩飯而已,為什麽不掀翻這桌子,隨我去外麵打下一片天來……”


    “外麵的天要是那麽容易打下來,自然人人都去了。”秦翊淡淡道。


    他一麵說話,一麵走下台階來,畢竟這裏是內院,是夫人小姐待著的地方,他守禮,自然不會多待。


    但淩霜急著說話,也跟著他一路走。


    “就是因為不容易打,才有意義啊。


    這世上真正值得奮鬥的事哪有容易的,十年寒窗也不容易,但打下來了,後麵就容易了。


    如果不拚一場,順著別人安排的路往下走,現在看似容易,以後呢?


    趙夫人,梅四姨,哪個不厲害,哪個不是才貌俱全玲瓏心肝,但她們的才能隻能用在內宅裏勾心鬥角,就是才能通天又如何?這時候還有機會讓她們打出一片天嗎?


    早就因為娘家,因為子女,和男的一輩子都綁死了。


    一個個人,一代代人,就是這樣重複下去,個個都覺得自己聰明,自己擦亮了眼睛,個個都跳不出這輪回……”


    秦翊一麵往前走,一麵問淩霜:“世人愚鈍,婁小姐偏要度化她們?”


    兩人已經走過內院的庭樹,夕照之下,樹影憧憧,像穿行在水藻密布的湖底。淩霜對他的問題,隻略一遲疑,立刻答道:“怎麽能說我是為了度化她們?


    我在裏麵就說過,她們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女子的地位高低,也直接影響到我,多一個過得好的女子,世上女子的境遇就更好一分。


    況且卿雲剛剛也說了,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像我一樣幸運,能擁有家人的支持,能有自保的能力,大多數女孩子都身不由己,那作為擁有了優渥條件的我,就有責任,去為她們奮鬥。


    否則低者沒有能力,高者不擔起責任,天下女子的境遇不是越來越差了嗎?遲早也反噬到我自己。”


    秦翊當然不是不知道淩霜的責任心從何而來,過去許多次,他甚至是淩霜的同謀。


    他這樣問,與其說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說是在引著淩霜和他辯駁。


    打仗的人才知道,真正上了戰場,什麽傷口都忘了,常有打完之後發現早受了致命傷,不知道怎麽撐下來的人。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戰士,隻要不停地戰鬥下去,反而會激發出最耀眼的一麵,也無暇顧及身上的傷口了。


    所以秦翊走過院門,穿過內庭,這地方是一大片竹林,世上文人多愛竹,找出許多名目,寧折不彎,虛心謙遜,其實武人也愛竹,看著就覺得銳利,像一支支指向天空的利劍。


    秦家三代居於京城,不再征戰,這片竹林也在這生長了整整三代。


    走過竹林的時候,他問淩霜:“但她們都不這樣想,你怎麽辦呢?”


    “我管她們怎麽想,要是人人都跟我想的一樣,不也太無趣了。隻打順風的架有什麽意思,要打就打最難的。”


    淩霜也不用人勸,自己慢慢就恢複了精神了,她跟著秦翊一路走,原來從竹林穿過去,就是秦家的馬廄,想必當初建這馬廄時秦家先祖滿以為日後有的是戰馬需要養,所以比一座殿閣還大,又挨著秦府內的校場,如今一大半都荒廢了,隻留下靠近外院的十幾間,用來養秦翊的馬,那些拉車和隨從的馬,都在外麵的新馬廄裏了。


    秦翊打開馬廄,馬夫見他過來,又帶著個世家小姐,都遠遠行禮垂手,不敢過來。


    淩霜跟著他,看秦家的馬都一匹匹安靜站在馬廄裏,就隻有烏雲騅脾氣壞,又想叨她的衣服。


    “你再叨,把你打一頓。”


    淩霜揮著拳頭威脅烏雲騅,秦翊偏打開烏雲騅的馬廄,把它牽了出來。拿下掛在壁上的刷子,給烏雲騅刷毛。


    “就你另色,別的馬早換完毛了,你還一身毛。”淩霜在旁邊逗烏雲騅:“還要人給你刷毛,真是難伺候。”


    馬通人性,烏雲騅立刻就覺察到了淩霜的嫌棄,擰過馬頭,有點掙紮的意思。秦翊倒熟練,安撫地順了順烏雲騅的鬃毛,道:“烏雲騅是馬王,體壯皮厚血氣足,所以換毛換得最慢,比別的都晚半個月。”


    “好像狼群也是這樣,狼王最後換毛,別人都換完了它還一身浮毛潦草的,我在書上看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淩霜用手肘推一下秦翊,是問他的意思。


    “我又沒見過狼王。”秦翊刷著毛道。


    “是哦,你也是在京城出生的,沒去過塞上。”淩霜道。


    她於是不再說話,抱著手看秦翊刷毛。


    婁二奶奶常說,人生百種,有人就是天生的伶俐人,做什麽都厲害,黃娘子就是,紡織繡花,描畫彈撥,下廚治蔬食,出鋪子做掌櫃,樣樣比人強。


    就看她收拾東西,樣樣有歸納,又快又好,什麽東西放在哪,她樣樣記得,一天到晚精力充沛,把家裏家外收拾得整整齊齊。


    秦翊大概就是天生該上戰場的人,刀槍劍戟,他樣樣擅長,連刷個馬毛,都看起來賞心悅目,桀驁不馴的烏雲騅,到了他手裏,也是服服帖帖,享受得很。


    淩霜看著他一下下從烏雲騅身上梳下厚厚的毛來,原本因為爭辯而浮躁的心也漸漸平穩下來。


    原來爹平時說要靜心治學,是真有道理,她腦中忽然豁然開朗,如同靈犀一點,澄澈清明。


    “對哦!我想到怎麽反駁卿雲了。”她從馬廄的欄門上跳了下來,道:“卿雲說,叫我不要去苛求她們,要去要求男子們,我被她繞進去了。道理才不是她說的那樣。


    男子壓迫著女子,便宜占盡,怎麽可能會因為我幾句話就收手?


    就像程筠,被我駁得無話可說,也仍然會給我戴一個瘋子的帽子,讓自己心安理得。我要求男子,有什麽用呢?


    就比如打仗,哪有去求著對方憐憫的,是自己團結起來,才能打贏對方。“


    她站在滿地泥草的馬廄裏,臉上卻神采飛揚,道:“我應該回卿雲說:我不是要求女孩子們,我是要大家團結起來,男子們之所以這樣肆無忌憚,就是因為東家不行可以娶西家,如果花信宴的女孩子都團結起來,不嫁吃喝嫖賭的,不嫁家中長輩刻薄虐待媳婦的,不嫁打老婆的,男子沒有辦法,自然會改。


    這樣誰都不用落在後麵,被挑選剩下,不得不嫁給那些紈絝子弟了!”


    “卿雲說風箏,但人不是風箏,人是活的,今天沒有翅膀,不代表明天沒有,明天沒有,不代表這輩子都沒有。


    沒有人生下來就勇敢,我也不是生下來就這麽硬氣,我連進京時都還是迷茫的,元宵節過後還在和嫻月討論接下來的路呢。


    我對著女孩子說那些話,不是逼著她們學我,是告訴她們世上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像卿雲這樣,篤定她們一輩子隻能做風箏,隻能任人擺布,才是看似憐憫她們,實則害了她們一輩子呢!


    就算她們老老實實成婚出嫁,日後也會有許多磨難,隻有相信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勇敢麵對一切困難,捍衛自己,永遠不放棄,才能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她說得激動起來,馬廄昏暗,她眼睛卻發亮,整個人像發著光,秦翊看著她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喝彩道:“好一番雄辯!可惜了,便宜我和烏雲騅了。”


    淩霜也長歎起來。


    “是呀,我剛剛在裏麵怎麽忽然就懵了呢,要在她們麵前也能像在你麵前說得這樣清楚就好了。”她懊惱地道。


    “沒關係,打馬球也有發揮不好的時候呢,婁小姐哪能次次都奪得頭魁?”秦翊淡淡道。


    淩霜被他氣笑了。


    “你拿打馬球做什麽比喻?這可是大事,我自己都下了好一番決心呢。”她道。


    秦翊仍然平靜地刷他的馬毛。


    “就是你辯得再好,老太妃也能讓你的話出不了口,皇家要是這點手段都沒有了,也就不是皇家了。”


    淩霜也聽得歎一口氣。


    “我也知道是你說的這樣,但總要試試嘛。”她道:“況且我也不是要說服誰,不過是讓我娘死心罷了。”


    她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忽然湊到秦翊麵前,盯著他的臉看,秦翊刷著馬,被她看了一會兒,才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


    “幹什麽?”


    “秦翊,我問你件事。你給我說實話。”她認真盯著他道:“我娘跟你母親悄悄給我們訂婚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怎麽了?”秦翊坦蕩得很。


    淩霜立刻重重給了他兩拳。


    “好啊,你知道也不告訴我?什麽意思?”


    “你會因為你娘私下給你訂親,就嫁給我嗎?”秦翊問道。


    “當然不會。”淩霜理直氣壯地道:“我才不會嫁到別人家裏去相夫教子,更不會因為我娘想把我配給誰,我就順著她來。


    我才不要他們在那把我當一個物件一樣安排我的婚事,我要我能決定我的人生,我和誰成婚,不和誰成婚,我成不成婚,都由我自己決定。我今天鬧這一場就是要打消我娘的念頭。你肯定也一樣,不會被擺布。”


    秦翊隻是勾了勾嘴角,他摸著烏雲騅的頭,沒有說話。


    淩霜隻是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又說不出來,她疑惑地打量著秦翊,心中思索著。


    秦翊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受人擺布,但他為什麽不反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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