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向外發展,而向外發展,希望都在年輕主子身上。


    如今花信宴已經到了尾聲,小姐們一輩子的事就在這時候了,正是關鍵的時候,在這時候抓賊,不是扔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別的不說,單是為這事關了南門,就是得不償失。


    二奶奶的馬車倒是小事,怕的是大小姐不方便,大小姐有的是和夫人們交際的機會,萬一老太妃急召,或是有什麽急事,因為南門誤了事,那才叫因小失大呢,二小姐又正病著,請醫問藥都耽擱不得,為了抓個賊,耽擱這樣的關鍵大事,實在糊塗呀……”


    黃娘子這番長篇大論說下來,與其說還是在爭南門的開關,不如說是在治家的理論上代表二房和三房來了次正麵的交鋒。


    也難怪淩霜說內宅天地小,要去爭外麵的領地。


    婁三奶奶的精明,看似天衣無縫,其實都是內宅的智慧,而黃娘子跟婁二奶奶,是認真在外麵打過天下的。


    以製度來管人,而不是人來管人,以及把鋪子做大,做好,再以利來養廉,這都是外麵男子的思路了。


    別說婁三奶奶,就是婁老太君這樣的老封君,也是第一次聽到,細想之下,竟是這輩子從未從這思路上想過問題,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


    偏這時候丫鬟通報道:“大小姐來了。”


    隻見卿雲姍姍來遲,她從來自己尊重,有人說話都是放重腳步進來,也給丫鬟通報的時間,進來後眾人都反應了過來,婁三奶奶自然是警惕得很,畢竟婁老太君偏愛卿雲是事實,婁二奶奶則是又無奈又欣慰,道:“你來幹什麽?”


    “我來給老祖宗請安啊。”卿雲淡淡笑:“倒是娘怎麽不等我一起來呢。”


    婁二奶奶自然不想卿雲牽涉進這事裏,但見她來了,也沒辦法,隻聽見馮娘子湊在婁三奶奶耳邊說了什麽,婁三奶奶笑道:“既然說到卿雲,卿雲又在這,有句話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了。”


    “你說就是。”


    婁老太君道,她從來是穩坐釣魚台,見卿雲來了,就偏向二房一些,對婁三奶奶的故弄玄虛有點不耐煩了。


    “是這樣的,二嫂提到來去不方便,其實我當時聽了就有些奇怪,要知道隔壁府裏以前住的是陳郎中,陳郎中是從五品的官兒,二哥也是正五品的官,論理說,轎子馬車都差不了多少,怎麽陳郎中家的車走得,二哥家的就走不得呢。剛剛馮娘子一說,我才明白。”她像開玩笑一般笑道:“原來是二嫂的車出了問題呀。


    二嫂家的車轎,原來都比別人家的大一截呢,難怪過不去窄巷子呢。


    像是二嫂常年不在京中,忘記了,京中車馬,三品以上是一個樣子,三品到六品,又是一個樣子……”


    婁二奶奶本來是為了顯擺財力,才做的大馬車大轎子,其實這在京中也是尋常事,何況她家來往也都是些高門大戶,更是正常的。


    但她向來被人笑商家女,聽了就不由得有點惱怒,臉也漲紅了。卻聽見卿雲淡淡道:“我父親雖然是五品官,但家中來往客人,難道都是三品以下的嗎?要是他們來了,難道也一樣在大街上下轎嗎?”


    “我說句實話,侄女兒你別惱。”婁三奶奶仍然是開玩笑的語氣道:“連和我三爺私下說話,也常說,咱們二哥,學問是好的,隻是太迂了點,來往同僚別說三品以上了,有些竟還不如他呢……


    “父親的客人沒有三品的?難道我們女眷來往也沒有嗎?


    崔老太君若來找我,或是太妃娘娘遣嬤嬤來召我,依三嬸的意思,也一樣讓她們在大街上下轎走進來嗎?”卿雲不急不惱地道。


    她話說得極平靜,婁三奶奶原是回不了的,卻聽見她身後的玉珠忽然發出一聲嘲諷的嗤笑來。


    “你又笑什麽?”婁老太君不悅地道。


    “我不敢說。怕老祖宗生氣……”玉珠立刻顯出一副膽怯的模樣來。


    “你說就是!”婁老太君瞪著她。


    “老祖宗息怒,我剛剛是聽卿雲妹妹說話,活脫脫是淩霜妹妹的語氣,連說的話也像,不由得就笑了。”玉珠尖聲細氣地道:“卿雲妹妹說崔老太君來找她,但長輩哪會輕易來拜會晚輩呢?


    就連上次來,也是來替卿雲妹妹去趙家退婚的,這是其一。


    其二,老太妃娘娘現在還因為退婚的事生卿雲妹妹的氣呢,我聽荀郡主說,這次景家宴席,老太妃一句沒誇讚卿雲妹妹,反而私下罵了她一頓,嬤嬤們都親眼見著。


    怎麽剛剛二嬸還說,老太妃要幫卿雲妹妹說親事呢?


    我想二嬸也許是在開玩笑罷,沒想到卿雲妹妹也說嬤嬤還會來找她,就忍不住笑了……二嬸和妹妹千萬別生氣,我知道錯了。”


    她這話一說,不僅婁二奶奶臉色頓時一白,連婁老太君臉色也頓時黑如墨。


    “凝玉,什麽意思?你說老太妃要幫卿雲說親,竟是騙我的?”


    “老祖宗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這麽簡單……”黃娘子見狀連忙辯解。


    “你閉嘴。”


    婁老太君喝道,黃娘子隻得退下,馮娘子還幸災樂禍道:“黃姐姐,我勸你消停點吧,這種時候,哪有咱們下人說話的份呀。”


    “四姐平素和我都是姐妹相稱,有什麽不能說話的。”婁二奶奶百忙之中還記得回護黃娘子一句。


    婁老太君一見,頓時更怒了,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旁邊錦繡連忙上來勸道:“老祖宗息怒呀,身體要緊。”


    事已至此,婁老太君也不問別人,隻問卿雲,道:“你跟我說實話,老太妃究竟怎麽說的?是不是因為退婚的事對你發脾氣了?娘娘到底有沒有說要替你安排親事的話。”


    要是她問的是婁二奶奶,婁二奶奶自然有圓滑的說法,婁三奶奶和玉珠自然也會陰陽怪氣地駁斥,又是一番舌戰。


    但她問的既然是卿雲,玉珠頓時就放下心來,朝婁三奶奶對了個眼神,婁三奶奶更是麵露喜色。


    卿雲這人的品性是端正體麵,但有時候過於端正了。


    從來有十分的把握,她也隻說七分,從不誇耀自己,隻會自謙,這放在老太妃這些貴人麵前,自然是感慨她心性難得。但如果虎落平陽,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正應了賀南禎那句話,君子惡居下流,她的君子之風到了內宅的鬥爭中,隻會授小人以柄。


    但她就算知道會授小人以柄,也仍然平靜回答道:“娘娘隻是教了我些道理,說以後日子還長,並未許諾什麽。”


    婁老太君往前傾的身體頓時往後倒到了靠背上,如同泄了氣一般,錦繡連忙上來勸道:“老祖宗且別灰心,咱們家大小姐,向來是事無十分不說死。


    太妃娘娘那麽喜歡她,怎麽會忽然扔下她呢,別的不說,就之前勸赦免教坊司的事,滿京城的小姐,誰在娘娘麵前有這樣的分量……”


    她這勸說一點也安慰不了婁老太君,倒是婁三奶奶趁機道:“論理這話我不該說,但卿雲當初管教坊司的事,我就覺得是犯了大錯,太妃娘娘肯定也因為那事存了意見,這下又退了婚,也難怪娘娘生氣,不管卿雲了。二嫂,我心直口快,有話就說,你可別惱。”


    婁老太君聽了這話,正戳在心口上。


    她看重卿雲,到底多少是祖孫情,多少是因為卿雲是家中女孩子的佼佼者,也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她自己都分不清,以前也不用分清。如今急火攻心,不由得盯著卿雲怒道:“虧我誇你懂事,沒想到最後你也這樣糊塗,如今折騰成這樣,你可如願了?”


    卿雲眼中有瞬間的驚訝,但因為有之前退婚之後那次過來,看見婁老太君和三房母女“其樂融融”的經曆打了底子,所以並不至於猝不及防,很快就收斂了受傷的神色。


    “祖母訓斥得有理,卿雲不敢反駁。”


    她這樣溫順地回答道,旁邊碧珠都有點驚訝,她自己設身處地,是做不到這樣將長輩的冤枉硬吞下去的。


    但卿雲認錯的原因很簡單:她是來給自己母親幫忙的,如今婁老太君已經對自己都有了不滿,還遷怒到母親。


    自己再說下去,不僅沒有作用,還是幫倒忙,所以低頭認錯,才是最好的選擇。


    至於她心中如何看待如此昏庸的婁老太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她低估了自家母親的護短程度。


    婁二奶奶這人,從來是說她可以,說她女兒可就不行了。


    當初淩霜闖下彌天大禍,她尚且能把上門興師問罪的程夫人打得屁滾尿流,何況如今欺負的是她最看重也最疼愛的卿雲,這簡直是老虎嘴上拔毛了。


    真氣到極致了,她反而異常冷靜,黃娘子離她近,看得見她眼睛亮得嚇人,整個人像是被一股氣提了起來,下一刻就要衝出去了。


    卻不知怎麽按捺住了,甚至還能說出條理清晰的話來,道:“老太太,三妹妹,我聽你們的意思,竟不是因為什麽抓賊,什麽門戶,不讓我們從南門過,純粹是因為我家沒有三品以上的人際往來,老太妃又對卿雲生氣了,所以我們就沒資格從南門過了,是不是?”


    “你這是什麽話?”婁老太君立刻發怒道。


    但婁三奶奶顯然更精於內宅的鬥爭,上來就占個理道:“二嫂,你這樣說話,冤枉我事小,冤枉老祖宗,可是不孝。”


    “不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嗎?


    你問我家二爺五品官,憑什麽馬車做得和三品官一樣大。”婁二奶奶直接問到她臉上:“我做馬車用了你的錢?占了你的地?關你什麽事?


    你家三爺也才四品官,你憑什麽頭戴宮裏娘娘賞給馮家太太的金釵?你也成了三品誥命夫人了?


    再說了,京城裏哪個夫人不逾製,真論起來,鳳冠霞帔幾個新娘子能穿?還不是人人穿著成婚?


    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我馬車別說做三品的規格,就是比照侯府來做,也輪不到你來管?”


    婁三奶奶見她這樣撒潑,頓時也不管了,冷笑道:“二嫂這話說得有些瘋了,你的馬車不從我的南門過,我管你什麽?”


    婁二奶奶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刻上去一把揪住了她,頓時驚得馮娘子和玉珠碧珠都嚇了一跳,婁三奶奶雖然帶的人多,但是幫腔,不是來打架的。


    也是婁二奶奶威名在外,又有淩霜那家夥“珠玉在前”,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和管家娘子,還真不一定打得過婁二奶奶這“商家女”。


    但婁二奶奶揪住了婁三奶奶,卻不是要打,而是直接拉著她在婁老太君麵前跪下,放聲大鬧道:“老祖宗,你是親耳聽見的,你要評理,她說南門是她的,這可是原話!


    老祖宗你選她管家這些年,我沒意見,但婁家也是我們的家,我們二房雖分院住著,可沒聽見說婁家已經成了三房的了,我從那院子裏過一下,都是從她家過!


    走走走,要分家,咱們就分,先去召集族老,咱們就在這分家!”


    她一麵說,一麵從懷裏拿出賬本來,婁老太君一見,頓時青筋直冒,喝道:“像什麽樣子,我還沒死呢!分什麽家!”


    “是三妹妹說南門是她的,這不是逼我們分家是什麽,橫豎賬本在這,要分也便當……”婁二奶奶索性鬧起來:“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慶熙十三年,家裏為了大爺探花及第,要大修門楣,拆院牆,建官道,我們二房是攤了一份的,家裏的四個門,都有我二房的一份錢,怎麽就成了她的,不準我二房過了?”


    但凡老人家,是最不願意聽見分家的,婁二奶奶這架勢一擺出來,婁老太君是又氣又惱,也知道她帶著賬本是真預備著分家來的,不好再逼她,於是轉而罵婁三奶奶道:“你糊塗脂油蒙了心了,什麽‘你家的南門’,你不是給她送話柄嗎?”


    卿雲在旁邊聽著,心中一驚,比婁老太君剛才對她發怒還觸動,怨不得母親整日說婁老太君偏心,關鍵時候果然逼出真話了,這說話的口吻,全然是和婁三奶奶一派了。


    婁三奶奶自然也知道婁老太君已經是站她這邊了,立刻服軟道:“二嫂,是我一時口誤。但你這賬本都帶出來,難道是奔著分家來的?”


    “分家不分家,自有老太太做主。


    當然老太太要偏心我也沒什麽辦法,我不過是帶個賬本出來,想著萬一你那個南門實在不讓過,大不了再開個小門專讓我家過,橫豎造價在這裏,我家也不是出不起……”婁二奶奶也嘲諷道:“要是三妹妹錢不趁手,那包參我替你賠了都是使得的,隻不要整日抓賊,弄壞了府裏的名聲,玉珠碧珠你不介意,我們卿雲還要說親呢。”


    “又開什麽門!”婁老太君罵道:“你就讓她從南門過又怎麽的,橫豎已經開著兩個門了,多開一扇,你就管不過來了?就跑了賊了?”


    婁三奶奶也知道大勢已去,梅凝玉江南曆練多年,到底長了點手段,這場關於南門的爭奪,到底是被她贏了去了。


    自己奪回管家權柄的下馬威,也是被她消解得差不多了。


    但婁三奶奶又豈是輕易服輸之人,她見老太君發話,索性從袖子裏取出一串鑰匙來,像是要將上麵南門的那把取下來,交給婁二奶奶。但她動作卻不緊不慢,一麵笑著說道:“二嫂,我知道我是強不過你,但有句話我得勸勸二嫂,凡事有命中注定,該你的總是你的,不該你的,就是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也走不成。”


    “你說這些閑話幹什麽?”


    婁老太君斥責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斥責綿軟無力。


    婁二奶奶也淡淡笑道:“三妹妹既然知道這道理,怎麽還整日家這麽用心操勞呢?難道能博到什麽不屬於你的東西不成?”


    婁三奶奶立刻笑得比蜜甜。


    “哎唷,二嫂,我說句實話,你可別惱。


    你那馬車雖好,別說三品官,侯爺也坐得,但就算我開了南門,隻怕也沒人來坐呀。


    你想想,淩霜丫頭是沒福的,已經跑了,秦家不用說了。卿雲麽,趙家退了婚,也是沒得說了。


    嫻月長得雖好,可惜是個病秧子,不然,也不會最終落到張敬程身上,那張敬程雖說是榜眼,但也和二爺有幾分相像,要做三品官,也得等十年呢。”


    她一說完,旁邊馮娘子立刻笑了起來,玉珠碧珠也都笑了。


    玉珠更是笑著道:“嬸子,娘說得也對,你辛辛苦苦做了那麽大馬車,又給誰坐去呢?就拿著這南門的鑰匙又如何?


    嬸子在南邊久了,不熟悉這京中的規矩,這京中和做生意不同,不是做了三品的馬車,就成了三品的人了,娘也是為你好,她怕你等到你家的馬車都爛了,也沒有三品的女婿來坐呢!”


    她向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婁三奶奶更刻薄十分,這話一出,婁老太君都出言嗬斥,她哪裏怕這個,立馬盈盈下拜,跪著認罪道:“老祖宗饒了我罷,我心直口快,把實話說出來了。”


    她一麵裝作求饒,一麵還不忘朝卿雲輕飄飄瞟一眼,眼裏又是嘲諷,又是挑釁,旁邊眾人都張狂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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