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婁二奶奶俗,但婁二奶奶對幾個女兒也算保護得好了。


    卿雲是第一次直麵這種內宅女眷惡鬥的伎倆,隻覺得那笑聲無比刺耳,聽著滿耳都覺得轟隆隆的,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明明玉珠已經轉過臉去和老太君求饒,那眼神卻仍然曆曆在眼前。


    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現實的重量。


    在這樣的惡意和嘲諷麵前,她的那些君子守則都似乎成了一紙空文,溫良恭儉讓,乃至和趙家退婚的理由都變得蒼白起來,隻有眼前的嘲諷和嘴臉是真的,直衝到臉上來的。


    讓人本能地想要追求力量和權勢,能將這樣的狂妄小人徹底摧毀。


    雅在俗的麵前如此不堪一擊。


    滿腹詩書都成了空文,因為知道隻有權勢才是她們聽得懂的語言。


    怪不得人人都要做嫡夫人,要在內宅的廝殺裏贏到最後。


    怪不得再雲淡風輕的小姐,嫁了人後,也不由自主地卷進這廝殺中。


    母親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


    當年也是這樣吧,本該主持公道的老太君裝聾作啞,偏幫一方,不同的是當年母親身邊沒有任何人,自己姐妹還沒有出生,父親又是男人不能管,還有孝道壓著,她隻有孤身一人麵對這婁家的內宅。


    真該讓淩霜也來看看這一切的重量。


    母親經過這麽多年還能保有一點點利益之外的權衡,沒有和三娘一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就已經是勇敢到了極致。


    而婁二奶奶甚至還有心力去反擊。


    “到底三妹妹教得好,沒出嫁的女兒,已經滿嘴議論起女婿來了。”


    她不急不躁地昂起頭,甚至還安撫地捏了捏卿雲的手,攬著她的肩道:“用老太妃的話說,日子還長著呢。


    誰家有沒有有沒有三品官的女婿,現在也難定論,咱們是騎驢看戲本,隻走著瞧罷了。”


    她甚至沒有被磨滅鬥誌,這昂著頭的樣子,和淩霜如出一轍。


    而世上就有這樣巧的事。


    沒有將來,沒有來日方長,也沒有走著瞧。


    就在三房的眾人在因為婁二奶奶的豪言而爆發出一陣大笑的時候,玉珠剛說出一句“都說淩霜當初是發癔症……”的時候,隻見一個小丫鬟匆匆衝了進來,看一眼這景象,卻沒有行禮,朝著婁二奶奶道:“二奶奶。”


    婁二奶奶其實心裏也憋著火,忍不住道:“說!什麽事!別聲音跟蚊子似的!”


    丫鬟看了一下周圍,見婁二奶奶真不出去,隻得大聲說了。


    “二奶奶,賀大人來了。”


    “哪個賀大人?”婁二奶奶滿頭霧水:“賀南禎?”


    “不是賀侯爺。”丫鬟猶豫一下,隻得明說了:“是捕雀處的賀雲章賀大人!”


    這話一說,頓時房中都鴉雀無聲,原本裝聾作啞的婁老太君也嚇得臉色蒼白。


    而丫鬟繼續稟報道:“賀大人特來拜訪咱們家,但他的轎子進不來,也停在大街上,和二奶奶的馬車一起停著,如今步行進來拜會了!”


    別說婁二奶奶,婁老太君的身形都為之一晃,本來聽見捕雀處三個字就站起身,聽到這話頓時往後一栽,還好周圍人都圍了過去,婁三奶奶和錦繡都連聲叫“老祖宗……”


    “還管我幹什麽?還不去接待去!”


    婁老太君朝著婁二奶奶道,婁三奶奶過來攙她,被她甩開了手,一個鋒利如刀的眼神,重重地盯了婁三奶奶一眼。


    而飛揚跋扈的婁三奶奶,竟然承受不住地垂下了頭。


    要是以前,卿雲一定看不懂,但也許是經過今日這場洗禮,她無師自通地看懂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婁老太君怎麽會不知道今日為了南門爭來爭去是為了什麽呢,本質上是婁三奶奶奪回管家的權柄,要故意使絆子,朝二奶奶立威罷了。什麽丟了人參,什麽抓賊,什麽南門開不了……


    而她那個眼神也非常簡單,不愧婁二奶奶“風往哪吹,老祖宗就往哪邊倒”的評價。


    她的意思是:如果因為你要跟二房使絆子的一點小事,導致咱們家得罪了如日中天的賀閻王的話,我把你的皮扒了,都不解恨。


    正應了淩霜走那天說的話。


    內宅的小小爭鬥,看似一場規模宏大舉足輕重的戰爭,在外麵男人的世界衝擊下,瞬間碎成了齏粉。


    這時候再回頭想想剛才那些針鋒相對以命相搏,多可笑。


    第129章 藥丸


    賀雲章一來,別說婁二奶奶,連婁老太君也攙著拐杖,親自過來二房的院子,預備接待。但也不敢接待——賀雲章點名是來拜會婁家二房,其餘閑雜人等巴巴地衝出來,算什麽意思?


    如果說近臣是伴君如伴虎,揣摩上意的話。


    那麽婁家這種早就退出權力中心的中等家族,也隻能用揣摩上意的小心翼翼,來揣摩權臣了。


    怠慢固然是錯,但一廂情願地舔著臉上去簇擁著,也有惹怒的風險。最好是他要什麽,就給什麽。


    婁二奶奶雖說膽比天大,但要見這威名赫赫的賀閻王,還是心中犯怵的。


    一麵急忙打發人去衙門趕婁二爺回來,一麵自己趕緊換衣裳,也不敢換禮服,怕巴結得太過。換了身家常的新衣裳,匆匆出來了。


    那邊賀雲章倒是禮賢下士,輕裝簡從,隻帶了個穿著侍衛衣裳的隨從,和個在外麵候命的小廝,賀大人施施然坐在客位上,見婁二奶奶進來,還起身行了個子侄禮。


    真不怪世人都不傳頌他的相貌出色——誰還敢看相貌,連婁二奶奶這種最愛點評年輕王孫相貌的也不敢多看,雖然知道他給了嫻月那封信,知道他是會客氣相待的,但還是難免心生畏懼。


    經商的人,看人更準,年輕小姐們大概隻覺得賀大人氣質森冷拒人於千裏之外,婁二奶奶看著卻更驚心。


    都說有權的人身上都有威,像趙擎趙大人,那次遠遠在桐花宴看見,在一堆文官裏都脫穎而出,像一件重器。


    而賀雲章身上的氣質,更藏而不露些,也更鋒利。


    幾乎帶著殺氣,沒有了結過數百官員的性命,哪來這樣的殺氣?


    所以連官也怕他,他是官員中的官員,古話說官員稱牧,是牧百姓的人。而賀雲章則是替聖上牧官員的人。


    婁二奶奶自然也畏懼他,她知道婁老太君和婁三奶奶就在內堂聽著,故意不說出嫻月和賀雲章的事來,好好嚇一嚇她們也好。


    “賀大人來拜訪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可惜家裏二爺不在,怠慢大人了……”婁二奶奶十分小心地道。


    “伯母言重了。”


    賀雲章難得如此謙遜,估計也隻有官家能享受這態度了,剩下的宗室王公都未必受得起,他直接說出了來意:“晚輩前來,是受安遠侯府雲夫人之托,來送一件藥給二小姐的。我等會還得進宮辦事,就不勞煩伯父接待了。”


    婁二奶奶雖然不敢因為他說得隨和就拿起長輩的款來,但聽在心裏,還是熨帖的,恨不得堂後的婁老太君把每個字都聽進去,也讓馮婉華那等勢利小人好好聽聽,真是現說嘴就打嘴,她們剛剛說死了二房以後沒有三品以上的往來,百官中最得勢的賀雲章就親自過來拜訪,還叫起伯母來。


    她心中得意,麵上當然還是謹慎的,謙道:“些微小事,還勞煩賀大人親自送來,實在讓我心中不安……”


    “事關二小姐平安,就不是小事。”賀雲章淡淡道。


    可惜就可惜在裏麵那兩位不知道嫻月和賀雲章的交情已到了哪步,聽不出這話裏的深意。


    婁二奶奶心中如同衣錦夜行,實在遺憾得緊,但念頭一轉,又冒出個好主意來。


    她仍然笑眯眯接待賀雲章,道:“大人盛情,實在讓我慚愧,可惜家中地方狹窄,招待不周,害得大人的轎子都停在巷外,實在該死。”


    “伯母言重了。”賀雲章淡淡道:“巷子狹窄影響通行,是工部的問題,也不是伯母的錯。我是晚輩,步行也是分內事。”


    都是人精,賀雲章這種能在禦前當心腹的,窺一斑而知全豹的能力自不必說。


    婁二奶奶聽到他把轎子停在巷子口,就知道他猜到了端倪——不然捕雀處的賀大人,轎子哪裏過不去?從婁府穿過去都是給婁府麵子了。


    他停轎,是因為看見婁二奶奶的馬車也在大道上,略一詢問,就知道婁家如今二三房鬥法呢,他下轎,是幫婁二奶奶的忙,幫她加個籌碼,不然此刻內堂裏,婁老太君和婁三奶奶怎麽會如此忐忑不安呢。


    可惜賀大人也確實是忙,話剛過三句,隻見等在外麵的小廝匆匆過來,探了個頭,跟著賀雲章的隨從眼尖,立刻過去,聽了小廝的傳話,又過來在賀雲章耳邊低聲說了什麽。


    “就說我馬上過去。”賀雲章對隨從低聲道。


    賀雲章說完話,就站起身來,婁二奶奶也知道多半是宮內急召,耽誤不得,連忙謝道:“賀大人日理萬機,還來替小女送藥,實在讓我於心不安,等小女醒來,我一定親自照看她用藥,不辜負賀大人的辛苦。等好了,我還要去向賀大人府上道謝呢。”


    “伯母客氣了,不敢。”賀雲章道:“不過這藥丸是小姐大愈後才能服用的,是固本培元的藥方。”


    “知道了。”


    婁二奶奶有些奇怪,怎麽痊愈後才能吃的藥,要這樣快送過來呢?


    不過她也隻是猜了一下,就把這疑問拋到一邊了,反而眼珠一轉,心頭又生出一計來,問道:“賀大人,這藥丸是水丸還是蜜丸?既然珍貴,這幾日又梅雨,不知如何儲存才是?”


    賀雲章隱約察覺了她的意圖。


    “是膠丸,用的是魚膠,避光避濕收著就好了。”他淡淡道。


    其實他的回答也不重要,婁二奶奶心中計謀已成,不過是要他一句話罷了。


    賀雲章正是看出了這點,見婁二奶奶眼神閃爍,和某個二小姐要用計的時候一模一樣。


    都說婁二奶奶不喜歡二小姐,但三個年長的女兒裏,隻有嫻月繼承了她的攻擊性,其餘人都不過是見招拆招罷了。


    好鬥的人,其實也好賭。


    賭徒都是愛冒險的人,不然也做不成這麽大的生意。


    “伯母稍等,我去把藥拿來。”


    賀雲章轉身出了門,婁二奶奶正認真算計中,也沒意識到他為什麽不叫隨從去拿,而是親自出了門。


    今日賀雲章帶的隨從是賀浚,賀三哥跟他從探花郎走到賀大人,宮闈爭鬥都見過不少,婁二奶奶眉梢眼角的心思賀浚自然也全程看在眼裏,他深知這就是亂局的開端,而今日的藥丸實在珍貴,連麗妃娘娘知道了血芝的事,都說過兩句酸話,在官家麵前嗔道“到底探花郎是天子門生,官家喜歡,臣妾的父親也病著,臣妾想求幾錢血芝和雲上參,都被父親訓斥了呢。


    誰知道全給了探花郎了,到底你們是自己人,臣妾是外人了……”,官家都笑了,賞了整整幾支老參賜給麗妃娘家。


    血芝甚至不是年年有,今年的份額全在這了,要是出了意外,就是官家再偏心大人,也是沒有的了。


    所以他一轉出門,就低聲道:“大人。”


    他跟了賀雲章多年,彼此一個眼神就知道意思,賀雲章也知道他的擔憂,但賀大人向來是驚濤駭浪尤弄潮,神色仍然不動,道:“知道了,拿筆來。”


    他從懷中取出放藥丸的匣子,整個天下都找不到第二份的珍貴藥物,各色奇珍,最終也不過煉就這十二顆小小藥丸。


    小廝趴在地上,賀雲章寫了幾個字,將匣子用蠟封上。重又進門去。


    婁二奶奶滿麵喜色,立刻伸手來接,口上還道:“多謝大人了。”


    賀雲章對她始終尊敬,是子侄禮,雙手遞東西,還微躬身體。


    “這藥丸事關二小姐的身體,是雲夫人花了心血製成的。”他最終也隻說了這一句,道:“伯母要謝,就謝雲夫人吧。”


    “她我自然要謝的。”


    婁二奶奶對雲夫人仍然是有點醋意在的,這樣答道。


    賀雲章於是不再多說,匆匆告辭,婁三奶奶哪裏還敢鎖南門,早在婁老太君的訓斥下把四門全部敞開,又派了管家早守在二房院子外麵,十分諂媚地要伺候賀雲章上轎。賀雲章連眼睛都沒瞥一下,隻朝賀浚道:“久睡傷神,等晚上宮裏藥賜下來,你走一趟。”


    “是。”賀浚答應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樓一夜聽春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月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月傾並收藏小樓一夜聽春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