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霜立刻感慨道:“唉,可惜這世道就是不讓女子考學呀,不然以你的學問,跟他們正麵廝殺就是,哪用得著這樣處心積慮隻為了吸引他們注意力呢!真氣死我了。”


    蔡嫿頓時笑了。


    “你呀,有時候也不能這麽想事情,我固然是不能科舉,失去了許多機會,但男子中也有許多人因為命運捉弄不能發揮才能的,比如秦翊和賀南禎,不是照樣有誌不能伸?”


    “但他們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科舉啊,女子卻是所有人都不能考,無論才學高低,貧富貴賤……”


    “那女子也有自己的上升方式啊,比如嫻月,她不必刻苦讀書,就可以擁有許多人考中狀元也沒有的權勢和財富,雖然是假賀大人之手,但男子就沒有這條路。”蔡嫿笑著勸她:“萬物負陰而抱陽,盛極則衰,陽盡陰生,這世上哪有什麽事是絕對的好或者絕對的壞呢?”


    “我就不信這個,照這樣說,這世上的人都沒有在幹事了?”淩霜不買賬道:“京城幾十萬人,就建成這宏偉的都城,我不信男子掌握天下的權力和財富,沒有建成一個偏向他們的世界。


    當然,我相信用道家的說法,天道循環,陽盡陰生,遲早世道會輪轉回來,女子也會和男子一樣擁有權力和財富,不必假手任何人。”


    “隻可惜那天可能我們都看不到了……”蔡嫿笑道。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想想也不錯嘛。”淩霜也笑道。


    兩人向來聊得來,晚宴後住在嫻月這裏,也是一直說個不停,把嫻月都看醋了,道:“當初出嫁時那樣舍不得,我還以為真是一刻都離不開我呢,現在住在我家,還整天黏著蔡嫿呢……”


    淩霜也故意氣她,道:“你不是有探花郎了嗎,還記得我們啊?”


    嫻月吵架沒輸過,立刻道:“你放心,蔡嫿也遲早有探花郎,看你怎麽辦,到時候可別又回來找姐姐了。”


    她到底不懂蔡嫿,不明白,蔡嫿等的哪裏是探花郎呢。


    其實依淩霜的意思,這時候就算趙擎回頭又有什麽意思呢,不過是見機行事罷了,還不如一意孤行走下去,這天下男人多得是,誰不能談楊朱呢?


    但蔡嫿隻是笑著不辯解。


    第163章 我們


    趙擎也確實沉得住氣,嫻月的曬書宴後,滿京城都知道新科探花要找的是能和他論楊朱的女子了,趙擎那邊隻石沉大海。


    蔡嫿也還算沉得住氣。


    五月初,崔老太君家孫兒洗三,按道理,閨閣小姐是不用去的,但崔家近年敗落,婚喪嫁娶常有人借故不去的,卿雲感激崔老太君性格剛正不阿,把她當成自家長輩來尊敬,連嫻月也給卿雲麵子,親自道賀。


    蔡嫿和淩霜自然也都去了,蔡嫿還好,淩霜一去,秦翊也去了,倒把崔家少爺弄得不知怎麽接待才好了,好在他隻是露了個麵就走了。


    崔老太君為人正直,倒也不把這事當成是什麽了不得的榮耀,對蔡嫿和淩霜也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樣接待。


    崔家和趙家是姻親,趙夫人親自道賀,但趙擎顯然是不會來的,所以淩霜也沒覺得有什麽事,去崔家的外府逛了逛,看到了崔老太爺當年的下馬石,還有先帝禦筆親題的一塊匾額,崔家雖然敗落,舊日的架子還在,下馬石都生了青苔,當年的正堂雖然收拾得整潔,但東西都眼見著破敗了,真有種碑沉漢水滄海桑田的感覺,淩霜手摸著正廳的柱子,京中大小宴會她參加了三四十場,唯一比得上秦家的柱子的,也就隻有崔家了。


    她想和蔡嫿聊聊這滄桑感,過去找她,卻見到玉珠碧珠麵有得色地從畫堂裏麵走出來,進去一看,蔡嫿眼睛都紅了。


    “怎麽回事?她們又欺負你了?”淩霜問道:“要不要我去教訓她們一頓。”


    蔡嫿勉強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還能隨便讓人欺負了,別傻了。”


    “那你哭什麽?”淩霜問道。


    嫻月看不下去,過來把淩霜弄走了,等到了沒人地方,才悄聲告訴她:“趙家向三房提親了。”


    “趙景?”淩霜驚訝地問:“求的玉珠還是碧珠?”


    嫻月被她氣笑了。


    “你笨起來也是真笨啊,趙景怎麽可能求娶三房,他要看得上,早求了。哪會等到現在。這些小姐裏除了卿雲,他看得上誰?


    如今卿雲退了婚,他更加憋了一口氣在心裏,不找個比卿雲出色的,怎麽會甘心?他們母子倆眼睛都長頭頂上呢,虧你想得出來。”


    “那是哪個趙家?誰提親?”淩霜滿頭霧水。


    “當然是趙修啊,難不成是我?”嫻月嫌棄地道:“趙修是好美色的,自然是看中玉珠了,他爹反正不管他,他看上誰就讓趙夫人來提,趙夫人巴不得惡心咱們家一下呢,自然屁顛屁顛過來提了。”


    “誒,雖然也知道他心性未定,但這移情別戀也太快了。你成婚才多久,他就釋懷了?”淩霜嫌棄地道:“怪不得呢,上梁不正下梁歪。”


    嫻月頓時笑了。


    “誰移情別戀了,哪有情,他單相思而已。你可別在這敗壞我名聲。”嫻月把她額頭點了一點,道:“行了,別在這歪纏了,還不去安慰下蔡嫿,她心裏可難受了。”


    “這有什麽可難受的?”


    “聽聽,這也是聖賢書讀出來的。”嫻月笑她:“要是趙修真和玉珠訂了婚,趙擎和蔡嫿更沒可能了。


    雖然趙擎續弦也多半是娶年輕小姐,但要是和自己兒子娶了一家出來的,又是同輩,豈不被人笑死了?做大官的更忌諱這個,一輩子的把柄呢。你快去寬慰下蔡嫿吧。”


    其實淩霜也不知從何寬慰起,進去在蔡嫿身邊坐了一會兒,總想不到話頭,反而蔡嫿自己苦笑,道:“都說道然自然,冥冥中自有天意,該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虧我自詡道家,卻勉強到這地步,實在是可笑。”


    她這句話一出來,淩霜就知道她是放下了。


    果然,這次嫻月再策劃端午宴的時候,蔡嫿就認真參與進來了,認真出主意道:“從來京中聚會隻知道曲水流觴,要我說,不如認真做個詩會,正好端午也適合作詩,屈子的現成典故都在……”


    嫻月雖沒全部采用,但也覺得耳目一新。


    兩人商議了許久,這次卿雲卻沒提什麽意見了,隻是等淩霜和自己獨處時,認真問她:“你覺得崔老太君如何?”


    淩霜不解:“怎麽忽然問起這個?崔老太君為人自然極好,值得敬重。”


    “你不是一直想找個人讓蔡嫿認親嗎?


    咱們家老太君那邊是不太可能的,她一直說願意,其實也隻是敷衍你呢,蔡嫿雖好,但嫁去別人家裏,從媳婦做起,也要至少十年才見成效,她未必見得到,又怕蔡嫿不回報,白出一份嫁妝,所以敷衍你。”卿雲條縷清晰地道:“所以我認真在心裏籌謀了一下,太妃娘娘那邊隻怕不成的,嫁趙擎她還有可能做個順水人情,嫁別人是不成的,隻有崔老太君,又正直,又憐貧惜弱,隻是崔家如今也有些蕭條,不知道蔡嫿是否樂意?”


    淩霜一聽,眼睛都亮了:“我問蔡嫿去!”


    卿雲連忙拉住了她,責怪地道:“你別這樣見風就是雨的,事緩則圓,這事是個尷尬事,你想想,要是事還沒做成,先說得雙方知道了,但凡沒成,雙方都要疑心是對方看不上自己。多傷人?


    依我看,我們先旁敲側擊套套她們的話,要有九成把握,才好開口。不然結親不成,反成仇了。”


    淩霜嘿嘿笑了兩聲,想起了自己當初勸婁老太君認蔡嫿不成,兩人反而大吵一架的事。


    “行,就按你的方法來,不過時間還是緊點,我看那探花郎盧鴻,也有點驕矜,隻怕勢利。”


    “大家子弟都有點驕矜的,是習慣了這腔調。


    他們自己習以為常,常常提及身份,有時候傷觸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呢,未必就是勢利,你先別下定論了。”卿雲又勸道。


    “行,我先不下定論,橫豎這次端午之後就知道了。”淩霜道:“我先替蔡嫿謝謝你了。”


    “你呀,別老替蔡嫿謝來謝去的,你這樣說話,蔡嫿不介意,是她大氣,但你自己有時候也得體諒她的處境,她如今窘迫,你寬裕,正該你體諒她的心情才對。


    你們是要做一輩子朋友的人,多留點餘地總沒錯。”卿雲又認真教她。


    “知道了。


    我不替蔡嫿,就是我自己謝謝你,多謝夫子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實在受益頗多。”


    淩霜故意逗她,還特地朝她揖了一揖,這才跑了,留下卿雲無奈笑著,看著她跑開了。


    端午節很快就到了,嫻月的端午宴辦得非常妥帖,畢竟已經有了經驗了。


    唯一不太圓滿的,是賀大人這幾天都忙得很,官家對這個門生比自己皇子顯得還親近點,凡事都帶著他,蔡嫿看著,有點擔憂,私下跟淩霜道:“聖上春秋已高,天下遲早是東宮的,你多勸著點賀大人,要留抽身退步的餘地,不可和東宮結仇,要敬東宮,但又不能在聖上麵前顯出來。這話我不好說,你千萬說給嫻月和賀大人。”


    淩霜和她結識許久,仍然會被她的通透驚訝到,這番話,連朝堂上的老大人都未必說得出來,畢竟人性貪婪,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時候,誰會想到抽身退步的事呢。


    她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情,認真道:“你放心,我一定找個時間勸誡他們,就是他們不聽,我也會替他們籌謀呢。”


    蔡嫿這才稍微放心下來,倒不是因為淩霜,而是知道淩霜身邊就有位抽身退步的高手——秦家和官家周旋數十年,整整幾代人,手段是沒得說的。


    可惜淩霜正經不了半刻鍾,立刻又笑著開玩笑道:“話說回來,真正難抽身退步的還有一位呢,賀大人倒好撤退,他是能臣,不是權臣,真有那麽一天,捕雀處還是捕雀處,隻怕聽宣處,是要天翻地覆了。”


    說她不正經,其實她也懂。賀雲章是天子的利刃,利刃總沒有錯。


    趙擎卻不同,聽宣處是棵大樹,根深葉茂,層層疊疊,在朝堂中盤根錯節,真到了改換天子的時候,一定是要連根拔起,換自己的親信上位的。


    蔡嫿聽了,便不言語,許久才道:“趙大人那麽厲害,自然早就籌謀過了,又何須我班門弄斧呢。”


    其實趙擎這人,倒真是個標準的權臣,連子弟都不怎麽培養,一個獨子趙修,養成了京中王孫裏少有的毫無心機的家夥,倒真有點“但願吾兒愚且魯”的意思了。


    誰能想到呢,看起來最沉穩持重的趙大人,行事卻是最極端的一個。


    早早勘破富貴傳不了子孫的道理,索性連管也不管了。


    也難怪蔡嫿鬥不過他。


    淩霜自覺上次夜訪已經是把自己能用的招數都用了,實在是黔驢技窮了,可能正應了蔡嫿的話,不是她的,強求也不來,還不如憐取眼前人,好好看看新科探花郎吧。


    可惜探花郎也不堪大用,再怎麽用卿雲的道理來看,也太過於在乎門第了點,看得出新科有些寒門士子已經被他們惹惱了,自覺團結在狀元周圍,探花郎反而和京中王孫走近了點,趙修臉皮也是夠厚的,前腳剛跟玉珠提親,後腳又來參加嫻月的宴席了,還是一副呆呆的樣子,盯著嫻月目不轉睛地看,淩霜看著都好笑,隻可惜賀大人不在,不然隻怕身上殺氣都要出來了。


    她也知道蔡嫿心中對盧鴻這言必稱門第的模樣看不上眼,索性叫來秦翊和賀南禎,道:“盧鴻那樣子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們上去,震嚇他一下,一個晉地士族,什麽五姓七望,說了幾百遍了,賀南禎你祖上不是晉地的嗎?”


    “賀家在秦晉確實是大家。”秦翊隻說了這麽一句。


    淩霜立刻就知道賀家厲害了,秦翊這家夥,血芝在他那,都隻有一句“不太常見”,能說賀家是大家,那賀家隻怕是真厲害了。


    “賀侯爺祖上可是軍功起家,”秦翊的小廝立刻忍不住道:“前朝末年的時候,五姓七望都跟著狄王在關隴起兵的,潼關一戰,賀將軍把前朝的王侯都殺得絕了種,還說什麽五姓七望。”


    賀南禎隻是微微笑,一副老實模樣,道:“哪來的話,說得這麽恐怖,我可不殺人。”


    “行了,叫你去震嚇一下盧鴻,別在這扮老實人了,你們素日欺負趙景和姚文龍的威風呢。”淩霜也知道他是無利不起早的,道:“放心,一定有好處給你。”


    “什麽好處?”賀南禎笑著問道。


    “你想要什麽好處?”淩霜問道。


    “他想要你姐姐跟他道謝。”秦翊在旁邊淡淡道。


    賀南禎反應極快,用手肘將他一頂,秦翊立刻還手,兩人又開始角力起來。


    “你們幾歲了,說正事呢,別在這鬧。”淩霜還蒙在鼓裏,把他們罵一頓道:“你們跟賀雲章不對付沒關係,再拿嫻月開玩笑,看我不揍你們才怪呢。”


    她催著兩人去了宴席上,果然兩人一露麵,進士們都消停許多。


    倒是團結了起來,本來因為門第都分成了兩派,一見了這兩人,大家都成了寒門,也就自然成了同一派了。


    蔡嫿耐心在席上待到了深夜,嫻月畢竟年輕,不好做媒,所以讓雲夫人在旁敲側擊套盧鴻的話,其實雲夫人也有點太年輕了,又過於美貌,盧鴻自詡五姓七望,世家子弟,實則跟秦翊賀南禎這種錦繡堆裏長大的還有些差距,也不如趙景優渥,所以偶然有點目眩神迷。


    食色性也,蔡嫿也不覺得有什麽,她向來習慣等待,所以這時候也不驕不躁,慢慢等。


    淩霜都已經因為無聊跑出去三次了,她隻是安靜飲茶。


    如果一定要問她,趙擎有什麽特別的話,那大概就是,至少有一刻,他見過了花信宴上所有美貌小姐,溫柔的,烈性的,嫻月這樣的嫵媚嫋娜,卿雲那樣的端莊貴氣,乃至於荀文綺的家世,黃玉琴的尊貴,但在某個湖邊的下午,春日的午後,他隻對她動過心。


    不為她會注公羊,不為她會聊楊朱,隻是因為她是她,他看見了蔡嫿,欣賞蔡嫿,願意陪她走一段路,去幫她的朋友。


    隻是這點喜歡,還遠遠不夠。


    不夠他解釋春日宴,不夠他來提親,甚至不夠他在看見火樹銀花的時候想起她。


    所以她今天才會坐在這裏,安靜地等待一場談話的結果,好嫁給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喜歡上她的丈夫。


    蔡嫿安靜等到亥時,等到宴席將盡,人人散去,雲夫人才過來笑道:“事情已有七分了,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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