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這般直白的視線,是個人都能發覺了,怎麽也得回頭也看她一眼,可那人動也沒動,從她被霍引抱著出現直至孫大人話落尾聲,那人也依舊保持著端正的姿態盯著簷下的一串雨水去看。


    一聲歎息,沈鹮不再打量對方。


    柏州的難處眾人也都知曉,那些死去的女子家中人亦不能在她們生前問出什麽有用的訊息。說是有妖害人,可偏偏那些女子皆被蠱惑,即便知曉自己性命堪憂卻也還是願意用心髒去換取美貌。


    愛美是人之天性,若說這些女子隻禍害了自己也罷,明明柏州境內皆知一個畫皮仙會改人容貌,那些突然變美的女子皆與妖有關,可還是有男子不畏身死,一頭栽進了美人鄉。


    死了女子十三人,男子卻有三十多個,皆是馬上風。


    “是魅惑之術。”有禦師道:“《異妖百冊》記載中,有妖食人心駐容顏,但若那些男子明知還要上趕著赴死,便隻有修魅惑之術的妖才能做到了。”


    “世間妖邪皆可修魅惑之術,卻有長短,知死而赴死,可見此妖法力不低,魅惑之術也登峰造極,能有此作為,不是狐便是獾。”


    “還有貓。”又一人出聲。


    孫大人道:“諸位既有此猜測,可有尋定的目標?”


    比沈鹮還要早來的幾個禦師胸有成竹,向孫大人討了些差行的銀兩,一句話也不肯透露便轉身離開了大堂。孫大人向他們要個期限,第一個人說一個月內,剩下的幾人不甘示弱,也都保證一個月內便為孫大人抓到這妖。


    四十多人來了又走,堂內坐的零零散散,剩下的除了沈鹮到的比較早之外,其他都是這幾日才來,還要向孫大人討要卷宗分析。


    孫大人顯然為此發愁,歎了口氣,他讓人領著那幾個要看卷宗的禦師離開,一時間堂內就剩下沈鹮與那坐在角落裏看雨的男子兩人。哦,還有站定柱子旁如一棵青鬆的霍引,與躺在雨裏動也不動的男人。


    “二位……可還有何要問的?”孫大人出聲。


    沈鹮本想等那人走了自己再上前向孫大人要錢,她有把握三日內便能結束柏州畫皮仙一案,這地方雨太多,她腿疼得厲害,迫不及待想換個地方養傷。


    可見那人還是不動,沈鹮坐不住了,她猜那人應當是睡著了。


    正要起身,堂外一人撐傘匆匆過來,路過躺在地上的禦師身邊時還怔了怔,待走入堂內,收了傘,沈鹮才看清對方的相貌。


    是個年輕男人,二十幾歲,蓄了點兒胡子瞧著頗為沉穩,衣衫華麗卻不花哨,步入堂中卻先看了沈鹮一眼,完全無視了角落裏的男人,徑自上前。


    “父親,會已散了?兒子有要事稟報。”那人道。


    孫大人開口:“可是關於畫皮仙的?”


    男人點頭,孫大人道:“直說就好。”


    男人是孫大人的兒子,名孫長吾,因這兩年見孫大人被畫皮仙一事操勞得生了許多白發,便想著為孫大人分憂。他也有幾分本事,查到了齊小姐的頭上,見孫大人沒有避開堂內幾人的意思,便開口道:“那齊小姐昨日在連城現身,瘦了許多。”


    “你是覺得她與畫皮仙見麵了?”孫大人問。


    孫長吾道:“兒子隻是猜測,兒子先前也見過齊小姐一麵,昨日與先前相比已是容貌大改,兒子擔心,特來告訴父親一聲,可千萬要命人盯好了齊家,注意齊小姐的動向。”


    “長吾有心了,此消息為父會盡快告知眾禦師,倒是你奔波了兩日瞧著憔悴了許多,快去洗漱一番好好休息。”


    “兒子不累,隻要能替父親抓到這個禍害人的畫皮仙,兒子怎麽都是值得的。”


    孫大人與孫長吾二人父慈子孝,看得沈鹮直眨眼睛也不好打斷,待那孫長吾告辭,沈鹮才道明:“孫大人,與其盯著齊小姐去過哪兒,你可要更注意她與何人碰過麵,尤其是男人。”


    “沈禦師此話怎說?”孫大人問。


    沈鹮道:“有幾個禦師說的是對的,柏州境內的畫皮仙的確是個狐妖,亦是用魅惑之術采男子精陽。齊小姐麵容大改其實是已與那妖會過麵了,如今防不了那妖,卻是可以防住齊小姐與男子接觸,替那妖采男子精陽的。”


    直白來說,便是如今的齊小姐已然無法回頭,倒是可以阻攔不怕死的男人主動獻身,避免馬上風。


    “沈禦師見過那妖了?”孫大人一臉震驚,隨後又道:“是了是了,方才便瞧著沈禦師與旁人不同,你雖是姑娘家,卻是有大能耐的。”


    沈鹮擺手,不接恭維,隻道:“先前孫大人言明隻要抓到了這個畫皮仙,便可許諾書一封薦信,附上去玉中天隆京的路費,此話可作數?”


    “自然作數!這畫皮仙折磨了州府百姓兩年多,沈禦師若是能捉到他,有此好本事,本官必會薦信蓋章,送沈禦師去隆京。”孫大人道。


    沈鹮點頭:“那便夠了,孫大人先寫薦信吧,三日後我來府衙取。”


    孫大人聞言,眸光發亮,震驚之餘連連道好,他倒是相信這個年輕的姑娘,往往最不被人看好的,卻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沈鹮從州府府衙離開後沒立刻去那條小路,她還需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能對那狐妖一擊必殺。


    雨水連綿地澆在地上,順著屋簷流淌入街角,驛館裏的禦師都已離開,唯獨沈鹮一人還坐在屋中對著燭燈寫寫畫畫。


    天穹國的禦師從來不缺錢,在這妖比人多的雲川大地中,誰家沒被妖邪惦記著?隻要有妖的地方便有捉妖人,有捉妖人便能得捉妖的銀錢。


    沈鹮卻是窮過來的,說實在的,柏州裏的畫皮仙是她此生捉過的第一隻妖。


    滿桌柳枝一片片樹葉被她揪了下來,沈鹮畫了好些符才將那些葉片收入囊中,打了個哈欠抬眸看向坐在圓桌對麵的人。他已將帷帽摘下,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安安靜靜地望著她。


    來柏州之前,沈鹮一直都陪著霍引,他才蘇醒沒多久,話也不會說幾句。


    凡是妖皆有其味,霍引的身上有幽香,似茶若花,也很像雨後竹林的味道,這味道能安撫沈鹮的疲憊,也叫她安心。


    對上霍引的目光,沈鹮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到霍引略有些疑惑地歪了一下頭她才笑道:“就是想看看你,真好看。”


    霍引眉目舒展,薄唇學著她勾起一抹笑,開口聲音清澈,也道:“夫人,好看。”


    符畫好了,計劃也於腦海成型,今夜一覺安眠,明日沈鹮便要趕去連城,入夜前走入狐妖設下的幻境世界,待捉到狐妖後,她便可以拿著薦信回去隆京。


    是了,回去。


    躲藏十年,總該回去不是?隻是如今她還是天穹國榜中有名的叛徒,自然不能以原來的身份回去。


    這一夜,沈鹮睡得還算踏實,並未夢到過去的事,次日清醒後便上路。


    難得柏州有個好天,雖未有陽光,卻也沒再繼續下雨,沈鹮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連城,又在天黑前走到了那條小路。


    交叉路的路口人來人往,車輪與馬蹄印記深深,因一整天沒落雨,地上的泥濘幹涸了些,形成深淺不一的坑。


    竹枝與樹叢擠在一起,沈鹮頭頂一輪彎月,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葉片,並未摸到界門。她從袖中抽出了一片柳葉,符文燃火,將碧綠的柳葉燒得焦黃,葉灰隨風飄向了林木叢,散落九點火煋。


    煋火逐漸燒著,將那林木叢燒出了一個豁口,絲絲妖氣從中溢出,沈鹮正要踏入,卻有一道黑影快過她,如光似的閃入了火圈中,直叫沈鹮愣神。


    待她反應過來,符火都快燒完了。


    她低聲罵了句髒話,按緊發上的木簪,抬步跨了進去。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沈鹮踏入浮光的小世界中,直朝那黑影衝過去。


    不用她去看也知道那影子是誰,必是在府衙看雨,一直等到她離開才走的那名男子!早先沈鹮就瞧出他不簡單,如今更是氣急,哪有這樣不要臉的人竟在知曉她查到狐妖藏身之處,無聲無息地跟在她身後,還先她一步跨入界門!


    撞入小世界,桃花紛紛撲麵,這次不是沈鹮的紙人符所見,而是她自己身臨奇景。


    仙境樓宇立於山川,雲霞縹緲,妖氣縱橫。


    飛天的女子猶如神仙,身輕體纖,披帛交纏,數十道人影或舉著琵琶,或扶著豎琴,就橫陳於飛簷,媚眼如絲,勾勾纏纏地望來。


    漂亮,的確沉魚落雁,難怪那些貌醜的女子進了這小世界恍如闖入仙境,便是將自己性命騙去也想要這傾國容顏了。


    眼前一幕幕如展開的畫卷,她有些意外這些樓宇排布竟分外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不待沈鹮回憶起,那先她一步闖入的男子便如疾風,隻見一道寒光閃過,巨幕畫卷被人撕裂出一道豁口。濃濃妖氣擴散,鮮血湧出,而數十名飛仙已倒下一半,屍體橫七豎八地掛在了屋簷或台階上。


    第4章 幻境


    凶殘,且不懂憐香惜玉。


    這是沈鹮當下對那名神秘男子的感受。


    也不知對方使了什麽法術,不見符文不見法陣星芒,就幾道如太陽照射在雪地裏的白光閃過眼前,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便在他的摧殘下化作廢墟,轟然倒塌。


    本就是一場妖氣凝成的幻境,一旦被撕出一道裂縫便如渾水決堤,頃刻間將這人外仙境覆滅。


    沈鹮呆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瞧著仙山瀑布滾滾壓下,卷走了樓宇的廢墟殘骸,一棟棟樓閣坍塌,瓦礫灰塵鋪天蓋地。飛天的仙女發出驚叫,甚至來不及呼救便被攔腰斬斷,其手段極其血腥,直叫沈鹮不忍直視。


    男子身形利落,如穿梭於天際的鷹隼,幾下便將這幻境撕碎,直逼得造出幻境小世界的狐妖現身。


    忽而一聲鼓響,咚咚直擊人心,便是沈鹮腳下的草坪也跟著顫了顫。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壁上觀,本想讓這男子先耗著狐妖,她再坐收漁翁之利,如今看來必須得出手了。


    那些坍塌的樓宇中央破天的口子裏掛下了數段紅綢,紅綢之上金墨提了許多詩句,沈鹮粗略地看了兩眼,都是一些讚頌女子容貌的詩詞。


    粉花飛落,鼓聲陣陣,那些紅綢彩條與花瓣卷成了風,再散開時便見一名曼妙女子從天而降,以林木為發,花瓣為身,紅綢為裳,身量百丈,似頂天立地。


    白玉似的肌膚上纖雲飄飄,那女子狐眼魅惑,發絲翩躚,裙擺如雲似霧,隻手輕抬便將坍倒的樓宇重新扶正。數十具散落的屍身蛻皮成了顏色不一的狐狸,鑽入樓宇中不見蹤影。


    沈鹮見那男子還在施法,便道:“別白費力氣,這裏是她創下的小世界,一磚一瓦都隨其意念而動,你砍不破的。”


    沈鹮話止,那名玄衣男子果然停了下來,頎長的身形竟未借助任何法器物件懸在了半空中,直叫沈鹮昂首看向他,滿眼震驚。


    隻見那如小山高的女子一個旋身,纖細的腰身上掛著的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赤足點在了樓宇中央,每一步都踩出了一道鼓聲。


    陣陣鼓聲帶著風刃襲來,沈鹮負手而立,右手憑空畫了個星圖推了出去,擴散的星圖如盛放的蓮花,化作一堵氣牆阻攔了風刃,也將那名男子護在其中。


    趁著這個時候,她仔細看了一眼重新建造的山川樓閣,頓時想起來自己在何處見過這些了。


    多年前的隆京裏便出現過這樣一個美人,容貌傾國傾城,身形玲瓏凹凸有致,該豐韻的地方豐韻,該細瘦處也掐得極緊,那美人是蒼珠海地在某一年進貢入隆京的。美人為妖,舞姿動人,可化作玲瓏小人,如筷長,立於掌心,做到真正的掌上起舞。


    沈鹮雖離開隆京十年之久,可至少前半生是在隆京長大,皇城底下什麽地方她沒去過?難怪會覺得眼前樓宇陳設眼熟,這可不就是隆京第一風流場所‘一夢州’的建造?


    隻是一夢州立於隆京皇城以西,而這些樓宇卻設在山川之間。


    一夢州前亦有一處鼓台,那裏曾是名動天下的美人專屬,足踏鼓聲,舞動乾坤,引無數玉中天的貴族為其折腰,甚至是天穹國其他地界的貴胄亦不遠千裏去見她。


    那妖叫什麽?


    沈鹮仔細想了想,對著正在翩躚起舞的身影吐出她的名字。


    “扶璿。”


    因這二字叫那輕舞的狐妖微怔,抬起雙臂的女子緩慢放下手臂,飛舞的披帛遮住其半張臉,媚眼如絲朝沈鹮的方向看來。


    入小世界的兩個人,沒有一個能叫她看清容貌的。


    男子從頭到尾裹得嚴實,雙手都戴著墨色的手套,而那名叫出她曾經名字的女子,烏色的麵具遮住了半張臉,亦不在扶璿的記憶當中。


    可知道“扶璿”二字的,必是從隆京而來。


    扶璿停下舞姿,高山一樣的身軀慢慢彎下,本就極少的衣料遮不住前胸露出大片白膩的皮膚。她撐著山邊緩慢地橫躺在巨大的鼓麵上,姿態慵懶道:“隆京距離風聲境數萬裏之遙,竟還能在此地遇見故人。”


    “非是故人。”沈鹮道:“我是來抓你的。”


    扶璿聞言也不惱,反笑道:“無知小兒,便看你有幾分本事。”


    狐妖擅魅惑之術,在她捏出的小世界裏,一花一木皆可由她操控。幻境如畫,不過眨眼萬物於沈鹮眼前扭曲,天光漸暗,風起雲湧,幾息之間從天亮變作深夜,燈火闌珊,照亮了熱鬧的街市。


    廣闊的道路可供數十人並行,街道兩側高樓林立,五彩的琉璃瓦於燭火下閃爍著異色的光,彩幡飛揚,金雕玉砌的酒樓茶館兒門前人來人往。穿著錦衣的行人結伴閑逛,燈紅酒綠之間,漂浮於風中的妖氣也含著各類不知名的香,似桃花,若百合。


    燈火之下,廣路盡頭隱約可見皇城輪廓,無憂台上巨大的夜明珠照亮了皇城的東角宮宇,這裏是沈鹮記憶中隆京的樣子。


    她就站在來往的人群中央,眼神描摹著由幻境變化而來的家鄉。


    魅惑之術可借幻境來窺探人的內心,人們心中越向往的便越有可能在幻境中出現,與其說這是幻境,不如說這是一麵可以照見人心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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