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將隆京大半場景於幻境中重現,可見這狐妖的道行不俗,也難怪那些男人在得知女人的容貌與妖邪有關後依舊前赴後繼地送死,無法戰勝心中的欲,便會被欲所吞噬。


    芙蓉巷、荔水街、東書樓……還有倚著皇城東側夜明珠可照亮的——紫星閣。


    紫微星辰,向天引路。


    忽而傳來一陣驚慌聲,沈鹮回神抬頭去看,隻見一隻赤鳥抓著人飛上了星空,高高提起,輕輕放下。


    火光刹那點燃國都,屍體落下時四分五裂,鮮血迸得滿地都是。街道上的行人分散逃離,群妖環伺下,紫星閣處飛身出來的禦師腳踏星圖,騰空而起,漫天黃符閃著光從沈鹮的眼前飛過,那些人都是往皇宮的方向而去的。


    為首的人鶴發紫袍,麵色凝重,便是那麽遠的距離沈鹮也依舊一眼就看見了對方。


    她輕輕眨了一下眼,那人似有所感,回眸的一刹那於紛亂的人群中注視著沈鹮的眼,對方見到沈鹮也很驚訝,排列有序的黃符忽而有一張朝沈鹮飛來,男人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焦急慌亂:“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沈鹮一怔,心口砰砰亂跳,她接住了黃符,指腹觸摸著帶有溫度的朱砂,像是有一團火隨時要從她的手心裏燃燒起來。


    她動了動嘴唇,尚未發出聲音,那人又立刻嗬斥:“還不快去浮光塔!”


    沈鹮此刻才想起來自己要做的事,思緒在混沌中又變得清晰了起來,狐妖幻化的境中,任何人的言行皆有跡可循,這裏是她內心不可觸及的噩夢,亦是她的柔軟。


    鶴發紫袍是沈鹮記憶中爹爹的模樣,他分明年紀輕輕卻滿頭銀絲,隻有沈鹮知道,即便沒有十年前隆京禍亂,爹爹殺血而死,他的命也活不長。


    沈鹮忽而憶起,她與爹爹從未道別過。


    不待她再去尋找,一行禦師已然在眼前消失。


    羽族漫天皆是,沈鹮摩挲著手裏的黃符,朱砂點燃的瞬間隱蔽了她的身影,讓她可以自由進入紫星閣。


    順著記憶裏的道路一直往浮光塔而去,她記得浮光塔前有一處梅園,如今盛夏並非梅花盛放的季節,可紫星閣的梅園裏依舊布滿了朱紅色的梅花。


    自踏入院中起,雪便落下了,帶著黃符燒盡的灰煙氣息,一切景象與記憶重疊。她像是陷入了無法掙脫的夢境,也許在這場夢境裏,她可以阻止紫星閣悲劇的發生。


    狐妖幻境可以惑人心智,妖氣無孔不入地侵入人的內心,尋找突破。人的心中除卻欲,亦有求不得,舍不去,有不甘,有遺憾。


    今夜月圓,可半絲光也透不入浮光塔中。


    巨大的門扉開出了一條可讓人通過的縫隙,沈鹮閃身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塔內安靜地連一根針落下都能聽見。


    她知道她為何來這裏,她還記得當年與爹爹的約定。


    眼下的浮光塔內沒有那些被封印的妖,也沒有巨大的會發光的蝴蝶為她照明,扶璿找到了她的軟肋,在她站定於隆京的那一刹,便將自己的身世由幻境剖析在扶璿的麵前。


    天穹國的人說,沈鹮是隆京的叛徒,便是十年過去了,她也依舊在通緝懸賞的榜單上居高不下。


    因為當年沈清蕪帶領紫星閣所有禦師抵抗妖邪時,沈鹮就站在了浮光塔中,她用自己的血解開了封印,帶走了天穹國的鎮國大妖。


    妖之間以靈或氣來分高低,他們可由世間任何擁有靈性的生靈修來,亦有血脈壓製。


    能力越強大的妖,什麽也不用做,光是站在那裏便能使無數妖類折服順從,紫星閣的浮光塔中有許多厲害的妖,即便他們被封印了也不是其他妖邪敢隨意提起或置喙的存在。鎮國大妖得“鎮國”二字,便是在東方皇權起始,天穹國開國以來,他便存在於紫星閣中了。


    隆京皇城人十萬,妖百萬,人能震懾住數目龐大的妖,便是因為這些妖皆被鎮國大妖的血脈壓製,不敢輕易反抗。


    那日皇帝死了,隆京亂作一團,沈清蕪帶人離開紫星閣後,浮光塔內外無人看守,隻有沈鹮一人。


    如今她踏上了與過去同樣的道路,一步步走下階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走入了逼仄的窄道,越往深處去,她便越清晰地聽見了沉沉的呼吸。


    如同地靈覆蓋在她的四周,那呼吸聲纏繞於她的耳畔。一年四季,大妖清醒的時候很少,沈鹮來找他時他多數都是安靜地睡在了一團水光中,偶爾有清醒的時候。


    點點螢火從深處飛來,幽綠色的光照亮眼前的通道,一條小路走到盡頭便會豁然開朗,浮光塔之下別有洞天,那裏無數靈氣擴散。


    她看見了靈光纏繞中的人,隻遠遠地望上一眼,沈鹮便沒有再靠近了。


    幽綠色的水將他全麵包裹,那些靈光有些刺眼,封住了他的身軀,叫沈鹮隻能看見他模糊的臉龐,如白玉似的精雕細琢的人閉上了雙眼,纖長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濕潤的水珠,隨著他的呼吸聲,周圍的靈光沉沉浮浮。


    是不是隻要不帶走他,爹爹便不會耗血而死?


    或許她隻要喚醒了他,他便有辦法讓那些禍亂的妖停止殺戮。


    念頭起時,沈鹮的意識略有些模糊,恍惚間似乎有一隻手牽著她往前走,而方才在長街上抬頭遠遠看向沈清蕪的那一眼也變得尤為清晰。


    待她終於站在了那團水光前,沈鹮昂著頭看向高大的男人,他懸於空中,水團一滴滴往下落,許多水跡沾染了沈鹮的衣裳,她看見他輕輕睜開了眼,那雙空洞的眸子凝視著她。


    “你想要我如何做?”


    熟悉的聲音吹上了她的耳畔。


    “那我便會如何做。”


    想要他如何做?


    想要他……救爹爹。


    第5章 扶璿


    繁榮的隆京晝夜更迭,太陽迅速升起又墜落天際,不過眨眼的功夫再度天亮,又在幾息間暗了下來。


    主街人多,來來往往,速度堪稱光影,兩側樓宇的燈火明明滅滅,人聲嘈雜,混亂不堪。


    滿身玄色的男子站定於跨街的懸橋上,他看著時間輪回,幾息間重複著每一日,甚至連從他身後走過的人也是相同的那幾個,淡然處之,便是颶風也未曾刮動他的帷帽,沒有露出半分麵容。


    隆京的盛景,終於停在了某一夜。


    十年前群妖禍亂的畫麵再度重現,大火燒至懸橋,赤鳥從空中俯飛而下,直直地朝他這邊噴了一團火焰,颶風卷著火,不曾挨上他半分衣袂。


    男子雙手環抱,身姿挺直,隻是頭微微歪了一下,帷帽微動,那飛天的赤鳥頓時扭曲形變,像是被無形的壓力擠著龐然的身軀,不過刹那便化作血霧,頃刻間滅了滿城大火。


    陽光被迫從黑夜中升起,隆京的夜景也被撕破了一道裂縫,星空中一雙猩紅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像是利刃刺向了懸橋上的人。


    “你究竟是何人?”


    扶璿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與恐懼,她的魅惑之術從未失手,如今卻在她自己創造的小世界中無法完成幻境。這一方幻境中的日夜隨男子操控,便是她有意將隆京的災禍送到對方的麵前也被他輕易化解。


    扶璿知道,她不是這個人的對手。


    沉默的神秘男子微微抬頭,隔著帷帽上的紗看向夜裏的眼,扶璿明明沒有看見對方的麵容,卻像是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束縛住,而她藏於幻境之外的身軀也不受控製,直被拉入了破敗不堪的隆京城中。


    鼓聲起,扶璿跌跌撞撞地摔在了鋪了一層狐裘的柔軟地麵上。


    她一抬頭,珠簾晃動,彩幡下墜著鈴鐺,隨風起而動,又是一陣鼓聲,扶璿的視線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她也看清了眼下自己身處何處。


    隆京的一夢州中有一口巨大的湖泊,湖泊中央有一處鼓,可供數十人在鼓上起舞,曼妙的女子足尖跳動,擊打著鼓麵化作伴奏的鼓點。這是扶璿提起的建議,因她名動天下,一夢州的主人捧著她,慣著她,願意為她挖湖設鼓,那是扶璿這一生最得意自在的時刻。


    她成了隆京貴胄眼中的仙女,哪怕她是個妖,也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麵看輕她。


    可如今,她為何會回到一夢州?又為何會摔在狐裘上,眼看著旁人從她麵前魚貫而過,排列成整齊的隊伍,穿過九曲橋,直奔湖心鼓而去。


    是幻境!


    扶璿熟知魅惑之術所創造的幻境,她還記得自己分明前一刻與那懸橋上的男子對峙,下一瞬便被拉入了這場幻境之中。


    這回過來的倒不是什麽不起眼的人,卻是頗為厲害的禦師,竟也能創造幻境,拉她入夢。


    扶璿立刻站了起來,她知道隻要是幻境必有出口,隻要她心性堅定就能打破逃出去。


    還不等扶璿站穩,便有一鞭子朝她的後背揮了過來。


    啪一聲,皮開肉綻。


    扶璿痛呼,轉身去看,見到了熟悉的麵孔,她頓時蹙眉:“你瘋了?敢打我?!”


    一夢州中負責調教的嬤嬤以往曾在刑房裏待過兩年,手段極其狠辣,又因有符傍身,對妖從來都下了狠手,可她卻從未打過扶璿。


    一來,扶璿是上貢給隆京的,二來,扶璿在隆京名聲遠揚,是一夢州的搖錢樹,三來,扶璿有本事,無需調教她也能做好本分的工作。


    如今那嬤嬤又是一鞭子揮在了扶璿的身上,怒罵道:“下賤的東西,竟敢攔我的去路,你是知曉今夜是百花節,故意來使絆子的吧?”


    扶璿想使力阻攔,卻發現腹中空空,內丹無存,而她也隻能被打,毫無還手之力。


    百花節,那是她第一次在湖心鼓上大放光彩。


    而如今……


    鼓樂聲傳來,扶璿被嬤嬤押著去了昏暗的角落裏,搓磨人的手段不斷朝她身上招呼而來,偏偏從這一方能清晰地看見燈紅酒綠中,一名與她容貌一般,穿著一般,舞姿亦一般的女人得了滿堂彩。


    扶璿不敢相信,這世上無人能替代她,那湖心鼓上的必是贗品!


    何人?何人敢變幻成她的模樣冒領她的榮耀?


    扶璿引以為傲的舞蹈,那人跳得更加動人,甚至那人亦可化作小人,於貴胄的掌心起舞,無數鮮花被人扔進了湖中,朵朵漂浮,幾乎鋪滿湖麵。


    金銀落入湖心鼓,每一次投擲都是砰砰的鼓聲。


    扶璿挨了打,又被人鎖在了角落裏,卻像是迅速度過了數年光陰。


    她看著另一個人成為了她,又無法從這處逃離,那困縛她的鎖鏈隻要催動妖力便能折斷,偏偏她就像是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女人,不論如何也掙不開鎖鏈。


    她在此處受盡折磨,卻還沒死。


    每日都有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前來送飯,對她好一通安慰,卻又告訴她那贗品頂著她的身份將她過去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甚至還得到了明王的青睞。


    扶璿嫉妒得幾乎發狂,便是當年的她也不曾親眼見過明王,憑什麽冒名她的人可以做到這一切?


    那送飯的女子今日又來了,扶璿明知這是幻境,可她被束縛在此處,竟像是在幻境中度過了好幾年,日複一日的搓磨讓她思緒混沌,待那女子解開了鎖住她的鎖鏈後,扶璿甚至一時間忘了逃走。


    她盯著那名女子,聽她道:“如今隆京出事,皇帝死了,一夢州外都是妖。”


    扶璿渾渾噩噩,低聲道一句多謝。


    那女子麵色古怪,看向扶璿的眼神幽幽,裏頭藏著癡狂,她輕聲道:“你若真要謝我,便將你的這張臉送給我吧。”


    這世間哪有女子不愛美?


    扶璿見對方拿著匕首,竟癲癲地朝她撲了過來,匕首劃過臉頰的疼讓她痛呼出聲,可偏偏她這些年被關太久,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女子割下了她的麵皮,輕輕覆蓋在自己的臉上,那皮像是天生長上去的一般,服帖地與那女子融為一體。扶璿又一次看見自己的臉出現在眼前,頓時讓她想起湖心鼓上起舞的女人。


    她瘋了一樣尖叫出聲,想要朝那女子撲過去,鮮血淋漓落下,那女子丟給她一麵銅鏡,鏡中被割了皮的女人露出一張恐怖的臉,血肉模糊,眼珠懸掛,驚嚇得她用力砸歪了銅鏡,不敢相信這是她。


    扶璿想要殺了奪走她麵容的女子,更想殺了那個奪走她人生的人!


    為何她動不了?


    為何她要在此受盡折磨?


    她明明是隆京一夢州的牡丹花,是天穹國男人眼中最明麗的女人!


    心中的憤恨與惡念幾乎要將她吞噬,嫉妒與仇怨混亂了她的理智,扶璿看著逐漸蛻化成狐爪的雙手,一麵恐懼又一麵驚喜,她終於可以動用妖力,她要殺了她們!


    奪走她麵容的女子尚未走遠,便被扶璿從背後挖了心。


    還有明王身邊奪走她一切的女人,她也不會放過!


    狐妖化形,與滿天飛過的赤鳥青鳥一並朝皇城的方向衝了過去。她記得明王的府邸,輕易便找到了那個與她容貌一模一樣的女子,此刻扶璿站在她的麵前,就像是在照一麵鏡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隆京夜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三並收藏隆京夜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