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下意識地看向他握著傘柄的手, 心中疑惑,她沒有上前捉住對?方打算交給紫星閣, 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


    其實, 她對霧卿有些熟悉感。


    沈鹮與霧卿隻見過幾次麵, 第一次白容在隆京半夜設陣要殺霧卿時, 是沈鹮出麵阻止。自然, 當時霧卿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妖丹不在體內, 否則以白容下的死手,便是沈鹮及時到場也救不活。


    彼時霧卿奄奄一息,沈鹮對?他除卻相貌上的讚歎, 並無其他印象。


    第二次便是在公主?府了, 那一次沈鹮隔著花窗看見霧卿撫琴, 也是那一次沈鹮總覺得?在他的身上能看到一股熟悉的影子,荒唐又詭異。


    而今看著對?方握傘的姿勢,熟悉感再度湧上心頭, 這?也是她沒有立刻有舉動的原因。


    沈鹮遇見的人不多,深知這?世上有許多人會有相同的習慣, 可諸多習慣相加, 便隻能構成一個?人的影子,可那個?人絕不長眼前這?幅模樣?。


    在她的記憶裏, 沈清蕪總是穿著紫星閣閣主?的紫袍,而她有記憶以來沈清蕪便已經滿頭銀發了。他很年輕, 卻有一雙讓人永遠洞悉不出情緒的眼。


    沈清蕪是溫柔的,他也偶爾撫琴,在某些過於靜謐孤單的夜裏,捧著一把尋常的七弦琴,他說那是沈鹮母親的遺物。


    周芙芙,是為生沈鹮難產而死,而沈鹮對?她的印象隻存在於沈清蕪的描述中。


    那是一個?喜歡吃柿子,喜歡彈琴,還很天真溫柔的女子。


    沈清蕪每次撫琴時,都會在腳邊燃起一縷香,上浮的香如雲似霧,那是周芙芙留下來的習慣,在周芙芙死後被他延續。


    沈鹮雖隻在年幼時見過,卻印象深刻,再於公主?府見到霧卿有同樣?的習慣時,她眼神不自然地落在霧卿身上留了很久。


    眼下霧卿撐傘,也與常人不同。


    沈清蕪撐傘喜歡握著傘柄的最底端,再用?尾指抵住傘柄掛穗之處,一如眼前之妖。


    “昭昭。”


    霧卿開?口,沈鹮握著馬匹韁繩的手略微收緊,她警惕地看向對?方,心中五味雜陳。


    夏季總是陰晴不定,方才還是淋落的小雨,轉瞬雨勢便大了起來,劈裏啪啦地落在地上,或是沈鹮的鬥笠上,如線墜下,遮擋了她的視線,也讓不遠處的身影變得?模糊。


    沈鹮隻覺得?渾身乏力,頭腦混沌,待她意識到這?是霧卿的妖氣混在了雨水的泥濘潮濕氣中時,她已經身形一晃,歪倒後朝一邊墜下馬背。


    黑暗吞噬了沈鹮,她的意思在這?一瞬彷如墜入了另一個?時空。


    淩亂的畫麵在她眼前一一閃過,包括之前險些淹死海底尚未做完的夢,從一株巨大的紅色梧桐開?始,又從一團濃烈的火光結束。


    她回?想起許多過去不曾注意到的細節,那些關於沈清蕪對?她說過的話?,而今重新翻出來再品,似乎總包含著另一道含義。


    在沈鹮的印象中沈清蕪是她最敬重的爹爹,爹爹雖忙碌可待她很好,即便她自幼沒有母親,可卻從未缺少過愛與關懷。


    在宮裏有長公主?陪著她,在紫星閣也有一票師姐師兄們輪流帶她玩兒,沈清蕪大多時候遠遠看著,卻也麵帶微笑,守著她一步步長大。


    直到沈鹮第一次無意間闖入了浮光塔,沈清蕪便很少抱過沈鹮了,他教了沈鹮許多東西,但也更加忙碌。他告訴沈鹮,霍引是屬於她的,也告訴沈鹮她能隨意進出浮光塔之事不能對?外透露。


    沈鹮當時問:“告訴玥姐姐也不行嗎?”


    沈清蕪慎重又嚴肅地道:“不行。”


    他問沈鹮:“你?喜不喜歡大妖?”


    沈鹮頓時眼睛一亮:“喜歡!”


    沈清蕪便似威脅地說:“如若你?告訴別人你?可以進入浮光塔,那些人或許就會來用?你?傷害大妖,甚至搶走屬於你?的大妖。”


    “玥姐姐也會搶嗎?”彼時沈鹮很喜歡東方銀玥,她道:“玥姐姐有很多寶貝的東西,她不會來搶我?的。”


    沈清蕪卻道:“昭昭,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誰也不想輕信。你?現在還小,不知道自己擁有多少寶貴的東西,但人心易變,貪婪會迷失人的本?性,便是再多信任與感情也不可敵。”


    他當時告訴沈鹮的道理,如今卻讓沈鹮恍惚。


    記憶中的沈清蕪變得?越來越模糊,他撫摸沈鹮頭頂的手從擅長握劍生了繭的大掌逐漸變得?白皙修長,而他身上淡淡的書墨味道也變成了濃烈的花香,猶如寒冬裏的梅,冷得?沈鹮一個?激靈,立刻睜開?了眼。


    叮咚、叮咚——


    沈鹮眼前的黑尚未適應,她聽見了水聲?,再眨一下眼,此處似乎沒有任何與外界相連的縫隙,仍舊是一片漆黑,不過倒是有另一種顏色漸漸在沈鹮眼前顯現。


    她看見了漆黑中閃爍的微弱光芒,像是一條條蜿蜒的線順著崎嶇的牆壁攀爬,過了好一會兒沈鹮才看清周圍的環境。


    這?裏像是在一個?山洞中,潮濕又苦澀的味道蔓延,夾著微弱的青苔氣息,而那蜿蜒的線正?是滿牆壁青苔與藤蔓植物的生命線,一如她先前在中融山中心看見的那樣?,再微弱的生命也在她的眼前綻放出不同顏色的光彩。


    沈鹮一個?低頭,額前的發絲落下,她心下一緊,立刻去摸頭上的木簪。


    長發垂著,木簪卻不在了。


    心口咚咚亂跳了幾下,沈鹮連忙起身憑空畫了一道火符照明。她以為她頭發散亂,霍引化?作的木簪應當隻是掉在了附近,可沈鹮翻開?那些青苔與黏膩的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去找,也沒找到木簪。


    她的呼吸越來越沉,慌亂之下將火符甩出,催動火符徹底點亮了整個?山洞,刹那的光使得?青苔與植物畏懼,閃爍的生命線在火光中暗淡,下一瞬,有道黑影落在了沈鹮的眼前。


    她連忙轉身。


    隻見火光之下,霧卿消瘦頎長的身影就站在狹小的洞口處。


    他抬起頭看向沈鹮生起的火符,跳躍的火光倒映在他讚賞的眼瞳中,霧卿驚訝道:“你?竟然能引天火,果然這?世間的馭妖之術,唯有特殊之人才更能輕鬆駕馭。”


    沈鹮怔怔地望向他,回?想起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立刻開?口:“你?是誰?”


    霧卿收回?了目光,直望向沈鹮,臉上維持著微笑尚未回?答,沈鹮便又問:“我?的簪子呢?!”


    霧卿目光微微閃爍,他反問:“若兩?個?問題我?隻回?答其一,你?要問哪一個??”


    “簪子給我?!”沈鹮朝霧卿伸手。


    霧卿看向她因翻找木簪而髒汙的手,幾步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了手帕,輕輕放在了沈鹮的手心道:“不用?擔心,他還好好的,隻是你?都這?麽大了,也不知多長幾分心眼,就這?麽輕易被我?帶來了。”


    沈鹮看向手帕,心尖酸得?厲害,她再抬眸看向霧卿,對?方依舊在笑。


    熟悉的眼神讓她回?憶起了那場夢,加上對?方熟稔的語氣,沈鹮的手逐漸握緊,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她已經遇見過許多荒唐不可置信的事了,多一樣?似乎不足為奇。


    “沈清蕪。”沈鹮對?著霧卿喊出了這?個?名字。


    霧卿望著她,眉心微蹙道:“沒大沒小。”


    竟真的是他。


    饒是沈鹮做足了心理準備也還是在這?一瞬震驚得?心髒停跳了許久,待她察覺到心口的疼痛後才發現自己竟忘了呼吸。意識回?籠,沈鹮往後退了半步,在火光中看向沈清蕪的眼神逐漸變得?不可置信與驚恐,多年的認知在這?一瞬打破。


    她以為,她的爹爹是十一年前為了守護隆京殺血而死的英雄,可她以為的英雄,為何會變成了一個?容貌絕豔的妖,甚至入了公主?府,成了東方銀玥的麵首?


    “你?……”沈鹮張了張嘴,聲?音沙啞:“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沈清蕪看向她淚光閃爍的眼,還有她後退的步伐,微微垂眸道:“我?現在的樣?子的確不太好看,但唯有用?這?個?身體,我?才能順利避開?所有人的猜忌,回?到隆京。”


    一個?蒼珠海地獻給長公主?的壽禮,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沈鹮依舊混沌著,她隻覺得?渾身發冷,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從一個?人,變成了妖。


    “昭昭,如今隆京要亂上一陣子,現下不是你?回?去的好時機。”沈清蕪並不打算隱瞞沈鹮,他會離開?公主?府,本?就是為了來迎接沈鹮的。


    “什麽意思?”沈鹮不解。


    沈清蕪望向她道:“我?聽聞東孚的蘭嶼墜海了,海龍王也死了,想來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既然你?已經殺死了海龍王,也必然看見了它身上的東西,猜到了它背後的飼主?是誰。”


    沈鹮的確猜到了,可她不敢信,但淩鏡軒也說過,如果證據隻指向一個?人,即便那是最不可能的選項,也是正?確的答案。


    “這?世間啊,真的很奇怪,數千年前定下了和?平相處的協議,可隨時間流逝,權勢的天平還是朝一方傾斜。妖過得?豬狗不如,成了凡人的玩物,可明明這?世間的凡人才是最脆弱的,一場風,一陣雨,便能輕易折了一條命。”


    沈清蕪道:“無能又脆弱的人,成了妖的主?宰,他們對?妖隨意踐踏、殺戮,甚至把妖當成餐桌美食,枉顧那是一條擁有自我?意識又鮮活的命。其實你?也見過在這?種扭曲的權勢之下的受害者,好比林閱……你?一定也很痛恨他們這?樣?對?待妖,痛恨卑微的人頤指氣使地占據雲川的資源與高地。”


    沈鹮呼吸一窒,眼也不眨地問:“卑微的……人?”


    沈清蕪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卑微的人,或脆弱的人……隨意你?怎麽理解,我?的意思是,天平傾斜錯了方向,是時候該有人去糾正?了。”


    沈鹮抬手擦了一下因為過長時間沒有眨眼而流淚的眼角,她呼吸困難,思緒淩亂:“你?想做什麽?”


    “不是我?想做什麽,是我?們要做些什麽。”沈清蕪走向她:“不過現在還不急,我?已經將你?和?大妖帶到了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隆京生出任何變故都與你?我?無關,隻等時機成熟之時,大陣起勢,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了。”


    沈清蕪撫摸著牆上的藤蔓與青苔道:“看看它們漂亮的生命線,再微小也足夠頑強,便是這?樣?惡劣的環境,它也能長得?這?麽好。這?些光終將占據雲川,再也沒有歧視、打壓,也不會隨隨便便一場病症便能奪走我?們的生命。”


    沈鹮覺得?他瘋了。


    眼前的沈清蕪的確是瘋魔的,他用?最尋常不過的口氣,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他說世道的天平傾斜錯了方向,便意味著他認為的另一個?方向才是正?確的選擇,非人,即妖。


    “爹爹。”沈鹮輕聲?道:“你?想殺了這?世上所有的人嗎?”


    沈清蕪詫異地看向她:“怎麽會?我?原也是人,為何要殺人?”


    沈鹮提著的這?口氣還未鬆下來,便聽見沈清蕪道:“我?隻是想要讓他們以另一種方式活著,更頑強的生命,更強壯的身軀,更長久的壽命。”


    他是要將人變成妖,而非要殺人。


    他的目的與那個?人一樣?,最終是要殺死這?世間的所有妖。


    一個?是湮滅妖的存在,一個?是取代妖的身份,隻看誰人能勝。


    沈清蕪低聲?笑了起來,他覺得?他能勝。


    “走吧,我?帶你?去找大妖。”


    第143章 瘋子


    沈鹮跟在了沈清蕪的身後, 腦海中還在回想著沈清蕪方才說的那些?話。


    借著天火符的光,她勉強能看?清周圍的路,待到一個轉角處火光閃爍了一瞬,沈鹮立刻停下?腳步。


    一具泛黃的枯骨半嵌在了藤蔓當中, 野生的藤蔓植物順著枯骨縫隙爬滿, 洞穴裏?苦澀的味道更重了些?,沈鹮的心也越來越沉。


    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呼吸放慢了許多?。


    腳步慢移, 眼前的枯骨越來越多?, 累成了一堆堆小丘。沈清蕪就像沒看?見一樣, 他甚至不會低頭去看?那些?曾經死在這裏?的人, 他已經從?這裏?走過了無?數遍, 知道每一堆枯骨的高度,跨步也分毫不差。


    沈鹮見狀心跳如雷,她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她在蓬萊殿白容的住所處看?過幾本書……


    那時?白容頭疼, 還不知自己要長角, 沈鹮首次進入了他的住所,觀他滿樓書籍心中詫異驚豔,不自覺便翻閱了起來。彼時?她囫圇一排看?過去, 就有幾本記錄了些?像是異聞誌怪的舊冊,如今想來, 那更像是數十年前的卷宗, 平平整整地堆在了某個角落裏?。


    或許是以前蓬萊殿主留下?來的東西,也可能是白容尋來的。


    卷宗上寫過二?十多?年前隆京頻繁出現過人與妖一並消失的怪事, 便是紫星閣和大理寺聯手查案也沒找到當時?那些?人與妖的屍首。他們有的是仇家追殺,有的是一去不回, 人與妖消失的比例相等。


    再後來的幾年殺人者不再現身,平靜了許久後,隆京一切都恢複了正常,那些?陳年舊案就被壓在了大理寺無?解的卷宗中。紫星閣裏?也有記錄,寥寥幾字,如今卻?真實地擺在了沈鹮的眼前。


    她記憶極好,甚至記得當時?消失的人與妖的總數已達上千。


    一如眼前所見,累累白骨也有二?十多?年的時?間,那些?屍體腐化後變成了原形,有人有妖,因為壘在了一起,人妖皆難分辨。可這一條深深的小洞巷穿過去,當年死在這裏?的人卻?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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