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隻覺得渾身冒起了冷汗,一時?不敢與沈清蕪開口說話,但她也有滿腹疑問,有些?事總要得到答案的。


    穿過這條洞巷沈鹮便看?見了光,天火符被她收回,落在地上散盡,周圍幽幽的綠光於空中漂浮,似螢火般閃爍,那是躁動的木之靈。


    此洞府不大,牆壁鑿出了櫃架,上麵放著鍋碗瓢盆與腐爛的書籍,洞府中央還有一張石床,旁邊兩張石桌。


    燈台、藤椅、火灶……這裏?除了光,應有盡有。


    沈鹮伸手拂過了被藤蔓掩蓋的石架,上麵腐爛的書籍觸手可得,卻?在她的手指觸碰瞬間化作灰燼。幾點藍光閃過,結界再度生成,將她眼前所見修補,腐爛的書又回歸到了原處。


    “霍引呢?”沈鹮不敢再朝前走。


    沈清蕪指著半空中的某處道:“就在這兒呢。”


    他說完,指尖於空中畫符,不過眨眼周圍的木之靈便凝聚在了一起。結界變成透明,此刻的沈鹮與沈清蕪似是被困在了琉璃罩中,而霍引所在之處,才?是真實的世界。


    他就懸在了石床之上,被一團水光包裹,過長的發絲遮蔽了他的身軀,那雙眼閉上,像是沒了呼吸般毫無?動靜,饒是沈鹮喊了他好幾聲,他也聽不見。


    眼下?情況,一如他在浮光塔時?的模樣。


    “他怎麽了?”沈鹮走到了霍引的跟前,昂起頭看?向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人,她伸手去碰卻?碰不到對方,心焦得厲害:“我為什麽碰不到他?”


    沈清蕪開口解釋:“你我所處為幻界,自然碰不到他,他的身體不太好,需要木之靈修複,有了這些?木之靈,他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為何要用幻界將我與霍引分開?”沈鹮如今對沈清蕪的警惕多?過信任,她始終無?法將眼前的梅花妖與腦海中仙風道骨端方正直的沈清蕪對照起來。


    沈清蕪沒有回答沈鹮的話,反而問她:“你不喜歡這個地方嗎?也是……你對芙芙沒有任何記憶,自然不會知道這裏?是她曾經住過數年的地方。”


    沈鹮抿著嘴沒說話,隻看?向他。


    沈清蕪對沈鹮沒有惡意,沈鹮畢竟是周芙芙的女兒,他自認極重感情,在他那一具凡人的身體死去之前,他對沈鹮很好,沒道理沈鹮會恨他或怕他。他也認為自己眼下?做的事極對,不論是站在凡人的角度,還是站在妖族的角度,沈鹮都應當站在他的身邊,幫他才?是。


    所以沈清蕪毫無?顧忌:“芙芙是個溫柔的姑娘,她很體貼,也超出我認知的堅強。你不知道你的母親為了懷你吃了多?少苦,她就在這張石床上承受著懷你帶來的傷痛,像是要將一生的淚都流幹了。”


    說著,他的手輕輕撫過石床邊磨損的痕跡,腦海中依稀記得周芙芙赤身躺在石床上煎熬著尖叫著,讓他將她綁起來的畫麵。


    她落了很多?淚,沈清蕪看?得心疼,他也舍不得周芙芙,所以周芙芙哭了多?長時?間,他便也在一旁哭多?久。出聲安撫她,哄慰她。


    可他從?沒有過放棄的念頭,周芙芙吃的苦總是值得的。陣中灼燒,是為了淬煉鳳凰羽,周芙芙用自身養著鳳凰羽,以母體為爐,最終在沈清蕪為了緩解她的疼痛而所設的幻境中“懷”上了沈清蕪的孩子。


    她在醫館查到了孕脈後,高興地撲到了沈清蕪的懷中,癡迷的眼含著淚光望向他,她不是在為自己高興,而是在為沈清蕪高興。


    她說:“太好了,相公,我們有自己的孩子了,你的血脈得以延續,你還會有親人的,不要為失去的人太難過,我們會有更好的未來。”


    她很天真。


    她不知道她一旦懷上了孩子就將命不久矣。


    沈清蕪也很痛苦,他從?未擁有過自己的血脈,不過他想,隻要是周芙芙所出,也就等同於他的孩子。


    沈清蕪的手從?石床撫上了床頭的燈架,回憶中止,彼時?的愧疚與難過在這個時?候已經回想不出一絲一毫,他的心中始終認為周芙芙是個偉大的奉獻者。


    “她不愧是我所愛的女人,她用自己的命證實了這世間的妖是可以變成人的,那麽人,也一定可以變成妖。”沈清蕪轉身看?向沈鹮,突然一笑?:“所以當初我為她所設的陣,從?頭到尾都顛倒了過來,一個生命種族的顛覆,總需要一些?人付出代價,此處累累白骨會成為曆史的見證,每一個死去的人與妖都不是白白犧牲的。”


    他瘋了。


    沈鹮此刻的腦海中隻有這一個念頭。


    沈清蕪瘋了!


    他或許早就瘋了,所以才?會用自己妻子的命去做一場實驗,他口口聲聲說愛著周芙芙,但他還是將周芙芙哄騙上了死局,是他親手害死周芙芙的!


    可沈鹮又立刻反應了過來。


    “什麽是……妖能變成人?”她不知沈清蕪的腦海中回憶起了什麽樣的過往,她隻知道自己是沈清蕪與周芙芙的孩子,如若從?她出生之前一切都是沈清蕪的計劃與陰謀,那她是誰?


    如若周芙芙從?始至終都不能有身孕,那她從?何而來?


    “是大妖將你交給?我的。”沈清蕪麵帶微笑?,妍麗的臉上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與癡狂:“我說我有辦法讓你活,他便將你交給?了我。”


    “二?十五年前蓉城起了疫病,朝廷派人封鎖城門,眼睜睜地看?著滿城的人從?鮮活到枯萎,我的家人也在其中,一個不留。便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了人命易逝,凡人太脆弱了,若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或許便沒有那麽多?的生離死別。我找到了古卷典籍,知道這世上隻有一樣東西可以不必畏懼死亡,得以延續自己的記憶、性格、經曆而存永生。”


    沈清蕪直勾勾地盯著沈鹮。


    這一眼,看?得沈鹮心驚肉跳。


    這一刻,沈鹮得到了霍引在東孚海域上昏迷前,沒有回答她的答案。


    她夢見過丹闋的過去,像是霍引刻畫的那樣,又像是她的親身經曆。在瀕死之下?她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變成了那隻赤紅的鳥兒,還是她從?頭到尾就是那隻鳥兒。


    這世間,唯有鳳凰可以死而複生,從?火中隕落,在灰燼裏?重生。


    “所以你去找了霍引,因為你知道他從?妖界而來,在浮光塔落成之前便已存在多?年,他必然聽過鳳凰的傳說。”沈鹮知道了,她全都想通了。


    沈清蕪因自己親人的離世一夜白發,他知道人命短暫,也畏懼突如其來的死亡,他想尋求永生之法,於是他找到了霍引。霍引單純,他以為掌管浮光塔者是紫星閣的閣主,必是站在了妖這邊,為守護妖而存在的,所以即便他對沈清蕪有戒心,卻?也抵不過沈清蕪三言兩語的誘騙。


    沈清蕪知道這世間還存鳳凰羽,於是握著那一片燒焦了的羽毛,用自己妻子的身體做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實驗。


    他是個天才?,極度聰明,他單憑那些?殘破的古籍便能讓鳳凰羽投入周芙芙的身體裏?,再設陣為爐,以符火灼之,淬煉鳳凰羽,在凡人的身體裏?融合、重生。


    沈鹮得知真相,既震驚,又恐懼。


    她未曾見過周芙芙,隻知道母親是難產而死,她對周芙芙有感激生育之情,卻?因從?未接觸,生不出其他過多?的情感來。


    可在她重新遇見沈清蕪之前,卻?是實實在在將沈清蕪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看?待的。她甚至一度將沈清蕪奉為榜樣,是心中的英雄,是她在這世上最最敬愛、信任的人!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嗎?”


    沈鹮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望向沈清蕪,眼生絕望與痛苦:“所以我的出生也是你早早設想好的局?我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曾對我說的道理,教我為人處世,教我讀書習字,也都在你的計劃當中?你要用我來找到長生不死之法?!”


    沈清蕪沒有否認,他看?見沈鹮的眼淚有些?驚訝,卻?不懂她為何落淚。


    “這世間沒有長生不死之法,即便你生了出來,可你也會受傷,會長大,終有一天生老?病死也未可知,所以我知道這一條路行不通,便隻能反其道而行。”沈清蕪癡癡道:“若這世間不能人人都變成鳳凰,那就人人都變成妖,既然妖能借人腹而出,那人必能借妖身而活。”


    “你看?,我成功了!你該高興才?是啊,昭昭。”


    沈清蕪朝沈鹮伸手,他想要碰一碰沈鹮的肩,達成共識,卻?被沈鹮恐懼地躲過。


    他抖落衣袖道:“你看?看?我,我的身體雖然死了,可我換了一種身份而活,隻要換魂之術得成,這具身體將死之時?,我便可以再從?另一具身體裏?醒來,這何嚐不是一種涅槃重生?!昭昭,你若還存留鳳凰記憶,便該知道數千年前你自焚而死燒穿了妖界與雲川的界門,就是為了保住這世間的妖!為了妖能活!隻要我計劃得成,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了,妖可以在雲川好好地活著,這不好嗎?”


    沈鹮渾身顫抖,手腳冰涼。


    她聽不進沈清蕪通篇勸說,他已經完全沉浸於自己的世界,這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也不會意識到他所計劃設想的,是多?麽殘酷又可怕的世界。


    他沒想過周芙芙在懷孕時?幸福快樂多?半是為了他,他沒想過這世間的人其實未必看?重永生,命短長情才?最難能可貴。


    他要殺死多?少人,要殺死多?少妖,從?不在他的考慮中!就如這洞府中死去的試驗品,如周芙芙,他們的死皆比不上沈清蕪自以為是的永生大計。


    那她呢?


    她算什麽呢?


    她以為的愛是假的,她擁有的命是周芙芙以命換來的,甚至連她沈鹮的這個身份也不倫不類。


    那她到底是人還是妖?


    她是丹闋,還是沈鹮?


    她存在的意義?呢?!


    “霍引!”沈鹮轉身不再看?向沈清蕪,她不敢再看?他,她隻想要趕緊離開這裏?!


    沈鹮麵朝幻界之外,被困於水中沉睡的霍引揚聲喊道:“霍引,你醒來,我們離開這裏?!醒來啊——”


    第144章 變天


    薄雨如霧, 順著?青瓦簷匯成銀珠滴滴往簷下一排正開的茉莉而去,打得茉莉花瓣成半透明狀,青澀的淺香散在了春風裏。


    細雨從昨夜便開始落下了。


    白容清晨歸來時帶著?一身春寒,不知從哪兒染上了一股淡淡的冷香, 久違的氣味鑽入屋內叫臥在榻上的東方銀玥立刻睜開了眼睛。她裹緊被褥坐起時窗還未開, 早晨的光很暗,透過窗欞落在大步朝她走來的人身上, 高挑的身形不過眨眼便到跟前。


    白容掀開床幔, 帶來了一陣微香與寒意, 還未等東方銀玥徹底清醒過來, 他?便捧著?她的臉壓了下來。


    他?的嘴唇和鼻尖都很涼, 東方銀玥剛醒, 一身暖氣,被這冰冷的一吻徹底驚醒,眼眸明亮的瞬間又沉溺進纏綿的親吻中。她自然而然地伸出雙臂摟住了白容的肩膀, 順勢與他?一並?躺下了。


    白容幾乎急不可耐地解下腰帶, 拆除上麵掛著?的玉佩香囊, 本想?隨意丟下,可想?起上麵也有東方銀玥的贈物,便還是好好地順著?床邊讓它滑下去。


    不算昂貴的玉佩撞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聲響,東方銀玥睜開了眼, 清醒地望著?白容, 從他?的眼看到他?的唇,再到全身。


    白容掐著?她的腰, 這一眼對視叫他?的呼吸又亂上了幾分。


    仿佛要將人吞噬一般的吻變得溫柔又小心翼翼,他?蹭著?東方銀玥的肩窩, 牙齒不輕不重地啃著?細膩的肩膀,聲音底底地問:“殿下為何這樣看我?”


    東方銀玥昂著?頭,摩挲著?她腰間的手掌帶著?炙熱的體溫,似乎比他?上一次回來還要燙人。


    她輕輕眨了一下眼道:“你回來啦。”


    “嗯。”白容一邊蹭她的下巴、脖子,一邊捏著?她的腿,再俯身而上。


    雨還在下,不知何時起了風,被雨水摧殘的茉莉花於風中瑟瑟搖曳,緊閉的窗戶內傳來了久違的人聲,低啞著?纏綿。


    將近正午時,東方銀玥還靠在床頭,身上鬆垮地披著?衣衫,她整理發絲時瞧見自己?胳膊上的紅痕,再瞥了一眼睡在床榻裏側的少年?,眉頭一皺,毫不留情地朝他?頭上拍了一巴掌,怪他?胡鬧。


    白容平日何其警惕,這回東方銀玥卻?沒能拍醒他?。


    他?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再蹭上了她的枕頭,不過兩息眉頭鬆開,又沉沉地睡去了。


    東方銀玥望著?他?,他?皮膚白皙,可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像是疲憊了多日難得好好休息,於是抬在半空中的手不再敲打對方,頓了頓,隻溫柔地劃過他?高挺的鼻梁。


    翻身起床,東方銀玥將衣衫穿戴好,再推開了窗。


    她看了一眼雨水過盛後花瓣凋零的茉莉,眉頭微皺。


    滿院子花草,精細去嗬護的總會因一場風一場雨便死了,牆角那些不曾去管過的反而長得茂盛。


    東方銀玥洗漱好了之後便挎上了藤籃,像往常一樣出了院子,路過前院,打掃的下人見了她便垂下頭低聲打了招呼,而後繼續忙自己?的去。


    這所院子是白容選的,離集市不算近,早些時候白容與她黏在一起,凡是她想?要的東西白容都會親自去買,就像生怕她沒人伺候了住不慣,又或是一氣之下要回隆京,故而處處依著?她。


    但永安城困得住東方銀玥,卻?困不住心中有事?的白容,他?偶爾也會出門?,在他?離開永安城後,東方銀玥想?要什麽?東西,便是府裏下人駕著?馬車帶她去街市。


    她坐在馬車中觀察尋常百姓如何趕集,與攤販討價還價,覺得頗為有趣後,便也沒再乘坐馬車,而是與那些尋常女子一樣挎著?籃子從街頭走到街尾。


    有時能遇見喜歡的東西,有時一天下來腿走酸軟了也沒買上一兩樣。


    過了熟悉的長街巷,再一個轉角便到了永安城的街市,街道邊上第一個鋪子便是永安城有名的花匠梁夫人的。


    梁夫人瞧見東方銀玥時笑著?招手,熟絡道:“銀玥娘子。”


    東方銀玥對她頷首微笑便是打了招呼,梁夫人卻?像是知道什麽?似的開口:“你上回從我這兒買去的茉莉如何?應當?早開花了吧?”


    東方銀玥回想?起那些茉莉,伸手指了指雨傘外的天道:“昨夜已經落花了,再下雨,怕是要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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