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魏千嶼其實並未看見那?高馬上之人的麵孔,可他就是這樣喊出了聲。


    魏筌霖甚至沒有彎下腰,隻睨了魏千嶼一眼道:“你該留在?隆京,這樣才會讓東方雲瀚放鬆警惕。”


    這一瞬,好似周圍的聲音都離他遠去,魏千嶼的心跳也停了。


    第150章 從龍


    “為?什麽?”


    魏千嶼聲音沙啞, 他想討一個答案。


    魏筌霖漫不經?心道:“為什麽呢?自然是為了?我魏家數千年的基業,為?的是?不再授人?以柄,無需卑躬屈膝。”


    魏千嶼不明白,風饕聲從城門灌入, 猶如鬼嘯。他背對著被欺壓四散奔逃的百姓, 昂著頭,望向高高在上的魏筌霖:“魏家貴為六大氏族之首, 還?不夠嗎?”


    魏筌霖聞言嗤笑, 平日裏總溫和微笑的臉上如今隻剩下冷冽, 他道:“夠嗎?六大氏族之虛名又?算什麽?你看那上官家還不是一朝樹倒猢猻散, 旗下商鋪如今被朝廷收攏, 曾為?上官府做事之人?無不苟延殘喘著過活。”


    魏千嶼想說他們與上官家不同, 他們是?皇親國戚,可這話他又?說不出口。


    不說上官家,便是?朝中?盛極一時的寵臣也有一步步跌落高台之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不想授人?以柄, 不想卑躬屈膝,便隻有做那人?上人?。


    可那值得嗎?就為?了?這些虛榮,為?了?權勢, 他便能?手刃至親?


    “如今那皇位上坐著的是?您的外甥孫呐!”魏千嶼道:“他封您為?太師,給您無上尊榮, 便是?當年在朝中?也是?稱您一聲舅爺爺, 這樣還?不夠嗎?東方之姓下就剩兩?個人?了?,姑姑不見蹤跡, 是?死是?活也未可知,帝王雲瀚不過才十四歲, 他還?是?半大少年,什麽也不懂,又?何須祖父你帶領十數萬鐵騎踏平玉中?天,何須你要他的命?!”


    魏千嶼就差明說,哪怕魏筌霖真的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勢,他大可以做一個權臣,大可以將魏嵊塞入朝堂,反正滿朝文臣大半出自魏府,各個稱他一聲老師。便是?他一聲令下,東方皇權又?怎會真的威脅到?魏家的頭上來呢?


    “見了?你,我便知道我行此一步的必要性。”魏筌霖絲毫沒有被魏千嶼說動?,卻從箭筒中?抽出一根箭輕輕抽在魏千嶼的臉上,輕慢道:“你看看你,堂堂七尺男兒竟能?落這麽多淚,大權在握也不動?心,反而兒女情長,先是?為?那上官家的小妮子傷神,又?為?這遲早要覆滅的東方皇室說情。猶猶豫豫,舉棋不定,軟弱無能?!便是?有你,魏家才會受人?掣肘製約!”


    魏筌霖掀一番披風,終於俯身看來,那一眼如狼似鷹,直勾勾地盯著魏千嶼。


    他道:“太師之名?卻是?滿朝文臣之師?哈哈哈……他東方是?將我魏家的臉踩在地上反複搓磨!魏家子弟重武擅馭妖,手執從龍劍,是?天穹國說一不二的存在,曾一劍出撼動?萬軍,號令諸妖……”


    回想至此,魏筌霖又?是?一聲冷笑:“就因我自幼壞了?根基,不能?習武,握不住從龍劍,皇帝便私下與我父深交三?夜,將此事公知天下。他不再給我嚐試的機會,逼我習文,入朝為?官後推我上位,又?封太師之名,卻抬了?容家那個廢物頂替了?我過去的位置,一步步走上了?我的道路,瓜分鼎馳,瓦解魏家在朝中?所有權勢。”


    魏家嫡出皆是?天之驕子,是?曾經?容家不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存在,可後來在朝堂上姓容的終於踩著他的腳步爬上了?太尉之職。容太尉手握重兵,而一個太師卻入國學院教習皇氏子弟習文。


    他看著曾被他不屑一顧的人?昂首挺胸地越過他的麵前,陰陽怪氣地稱他一聲“魏太師”,假模假樣地問?了?幾句他皇子學業如何,再大笑離去。


    魏筌霖做什麽都要做到?最好,便是?教習文人?,扶弟子入朝為?臣,他也能?將自己的盛名遠揚,可一個世代掌管軍機兵戎的武將之後改了?文,終是?他一生無法?忽視的陰霾。


    後來魏嵊出生,他對魏嵊嚴苛,不容魏嵊懈怠親自教導,魏嵊也終於有模有樣,雖不及過往魏家子弟的才幹,也勉強可手執從龍劍,有望帶領魏家重回巔峰。


    可東方皇室又?是?如何做的呢?


    “卞家為?相,卻成了?東方元璟的老師。”


    魏筌霖如今想到?這些,心口早已不覺得難受,他在過去幾十年裏將所有難受的心緒體會了?個遍,他把自己所有的情緒斂藏在文弱的身骨之下,仿佛天要讓他做個文臣,他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


    可他魏家的兒郎便是?再無能?,也能?搭弓引箭,也能?操練精兵,也能?上陣殺敵!


    武有容太尉整日與他作對,文有卞相繁縟一堆,魏筌霖覺得自己就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而不得掙脫的獸,是?東方皇室一步步引他走上了?如今的牢籠。


    “他東方家敢向天起誓,從未忌憚過我魏家子弟嗎?!他當初借由?我無法?握起從龍劍一說,徹底改變了?魏家在天穹國的局麵,進不得半寸,便隻能?一步步退下來!”魏筌霖道:“你父親如今年近半百,於朝中?沒有半分官職,這不是?他東方故意為?之?再到?你呢?!魏千嶼,你何時能?長進一些,何時能?看清魏家如今形式!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


    魏千嶼其?實也知道一些過往,可畢竟不是?他親身經?曆,又?哪懂魏筌霖的籌謀?


    他隻知道魏家在天穹國是?說一不二的大氏族,不論走到?哪裏都是?被人?膜拜尊敬的對象,他從小受到?無雙尊榮,從未想過這些還?不夠,卻還?要去奪。


    “可姑姑與雲瀚,並未真的傷害您啊……”魏千嶼啞著聲音道:“為?何不能?再退一步?姑姑已經?在教我觀星推運,她還?在我生辰時送我玄馬,皇族於隆京內捧著魏家行事這還?不夠嗎?”


    “糊塗!愚笨!”


    魏筌霖又?是?一箭抽上了?他的脖子,這一回在魏千嶼的肩頸處留下了?一道血痕。


    “虛名之榮,哪有實權在握重要?!”魏筌霖道:“你看她東方銀玥忌憚姓容的十年,又?何曾將我放在眼裏過?”


    “那是?因為?您是?她的親舅舅啊!她怎麽會想到?……怎麽會想到?你能?傷害到?她呢?便是?滿朝文武皆出於魏家學堂武台,她也不會忌憚您,她不會的!”魏千嶼撲上前抱住了?魏筌霖的腿道:“收手吧,祖父,不要一錯再錯下去了?。您如今收手,一切都還?來得及……若一意孤行地錯下去,那我魏家數千年的忠心皆被冠以逆賊之名,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亦或者,那是?另一番天地。”魏筌霖一腳踢開魏千嶼。


    魏千嶼跌坐在了?覆滿血跡的地麵上,彷如弱不禁風。


    魏筌霖道:“十一年前未能?成之事,這次不會再錯。”


    魏筌霖還?有許多個未說,他望著魏千嶼渾渾噩噩的模樣,隻覺得失望透頂。


    他對魏嵊失望,因為?魏嵊有勇無謀,雖有一副好身軀,卻沒能?長出一顆好腦子。索性無謀也堪用,至少他聽話,魏筌霖隻需稍稍指點,魏嵊也是?一把好利器。但魏千嶼實在是?他這一輩中?最為?軟弱的存在,當斷不斷,反複搖擺,便是?這樣拖泥帶水軟弱可欺的性子,才讓魏筌霖什麽也沒告訴魏千嶼。


    他不怕魏家後繼無人?,便是?從宗族旁支裏過繼一個聽話的來,也與魏千嶼無二。


    終歸,他完成了?他的複興!他要向東方證明,他魏筌霖雖為?文人?,卻不是?軟弱可欺之輩,所有被東方分出去的權勢、地位,他都能?一一奪回!


    “祖父!!!”


    眼見魏筌霖的馬已經?奔去前方,魏千嶼才趴在地上揚聲呐喊:“你真的不能?再錯下去了?!從龍劍之所以為?從龍,便是?以真心輔佐帝王而生,如若有叛逆之心,便是?天生武將奇才也不可握得!這個道理您真的不懂嗎?!”


    魏筌霖的馬沒停下來,但他聽見了?魏千嶼的話。


    魏千嶼這一嚎,到?的確讓他動?容了?些許,但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他忘卻了?。魏筌霖一生孤高傲慢,蟄伏幾十年,事已至此,半點不由?得他回頭,如今放下就真的能?被放過?萬分可笑!


    而今,誰又?稀罕那把缺了?龍鱗的從龍劍呢?


    暑風難得蕭瑟,身後人?揚起一把火朝屍堆扔去,狼煙逐漸飄遠,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傳入下一個城池。但魏筌霖知道,無人?敢真的攔他。


    這天穹國任憑誰都能?看清形式,東方銀玥失蹤後,皇城就剩一個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那曾在魏筌霖麵前趾高氣昂的容太尉,敢領兵護主嗎?又?有誰能?真的在魏家鐵騎的馬蹄下存活呢?


    從他坐上了?太師之位卻入國學院的那一日起,從他將龍鱗埋在魏家世代契妖滄鯨的下顎處,從他放那滄鯨入海,為?其?灌入瘴毒,再投無數隻妖飼養其?逐漸壯大時起,魏筌霖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的。


    從龍劍,不過是?龍鱗鎮妖。


    他不喜歡妖,不喜歡從龍劍,也從不認為?握不住從龍劍的魏家就該成為?皇室的棄子。


    妖,不過是?人?手中?的玩物罷了?,他魏家十方州中?數萬禦師,可控玉中?天數百萬隻妖,也可攜瘴毒,將這些妖悉數剿滅,還?雲川天地清明。


    白須拂過鎧甲,魏筌霖卻從容地握著韁繩,望向遙遠的中?融山。


    若這世間無妖,無龍,那從龍劍又?能?代表什麽?


    不過是?一把劍罷了?。


    魏家的兵入玉中?天,的確如入無人?之境,除卻那些禦靈衛在死守之外,當地官員看見鐵騎手臂上的雙鶴雲騰後便自動?後退。魏家的確一代不如一代了?,可威懾猶在,尤其?是?坐在馬匹上領軍的不是?別人?,正是?辭官歸鄉養老的太師魏筌霖。


    誰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是?每一座城門烽火台上的狼煙都被點燃,遙遙告知後方,有敵破城。


    隆京依舊在下雨,綿綿無盡。


    逐雲冒雨而來,跌跌撞撞,衝到?皇宮門前時甚至氣都喘不勻。宮門守衛放她進去之後都有一股涼意從腳心往上,竄入天靈。


    他們隻知道逐雲奉命調查東方銀玥的下落,一直在玉中?天各城遊走巡視,這還?是?她第一次莽撞失色,未到?複命歸期之日,連夜入宮。


    除卻逐雲,入宮的還?有卞翊臣。


    東方雲瀚數日未睡,隻在墨香齋中?坐著。他與自己對弈,單手撐著下巴,看似淡定,實則摩挲著白玉棋子的手微微顫抖,早已出賣了?他心中?慌亂。


    逐雲幾乎是?摔在墨香齋前的,她撲下去後因得知消息太過駭然?,竟幾回沒能?爬起來,還?是?匆匆趕來的卞翊臣伸手拉了?她一把,才讓她沒有那麽狼狽。


    東方雲瀚隔窗看向兩?張狼狽的臉,張了?張嘴,似是?玩笑道:“瞧你倆的臉,一青一白,像是?來索命的鬼。”


    卞翊臣呼吸一窒:“陛下慎言。”


    “有何不能?言?”東方雲瀚見他們倆都沒撐傘,緩慢地放下棋子,伸手朝窗外探去,感受盛暑天裏冰涼徹骨的雨,輕聲道:“這樣的天,孤在十一年前見過。”


    卞翊臣微微一怔。


    東方雲瀚道:“你當孤彼時三?歲不記事嗎?群妖瘋魔攻入皇宮前,是?冬至的前幾日,隆京的天起過這樣的雲,下過這樣的雨,雨勢大而不可收,涼如冰刀刮肉。”


    他一直都知道,東方銀玥無故失蹤,隆京表象平靜,內地裏風起雲湧,一場大禍將至不過是?遲早的。


    他未至十六歲,東方銀玥也未歸還?朝政,雄獅蟄伏萬裏之外,無符不可調用,便是?東方雲瀚親自出麵也請不動?。蘊水傳話,魏太師年邁身子怕是?不好了?,魏嵊攜妻子離開隆京,東方雲瀚為?表用心,也派了?太醫前去,送了?無數珍品補藥,去的都杳無音訊。


    隆京風雨早至,但滅暑之寒將來,所有人?都以為?那會是?在魏太師傳來死訊之後。


    “孤原以為?,若舅爺爺傳來死訊,那容太尉大約是?要起兵造反的,不過據說他今日往你卞府送了?拜帖,怕是?動?亂不在於他。”東方雲瀚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孤實在愚笨,千算萬算沒算到?自己人?的頭上。”


    再看向逐雲,東方雲瀚道:“想來你聽見消息了??”


    逐雲跪地,重重地垂下頭:“回陛下,蘊水魏家……反了?。”


    卞翊臣身形晃了?晃,東方雲瀚隻抿了?一下嘴。


    夜雨有傾城之勢,打在人?的身上也真如徹骨的寒刀,讓人?渾身發顫。


    “魏筌霖領兵從蘊水境攻入玉中?天,連取十一城,魏嵊領兵從東而入,眼下就在中?融山外,離隆京……不足二百裏。”


    第151章 涼夜


    東方雲瀚聽了那一句“不足二百裏”, 手中的白子終是從指尖滑走,清脆地掉在了?棋盤上,打?散了?他已與自己對弈的一整局棋。


    他看了?一眼擱在對麵位置上已經冰涼的雨山楓,這一次, 沒有姑姑護著他了?。


    “逐雲, 孤這裏有三份聖旨,你領旨即刻前去容府, 不得耽誤。”東方雲瀚從一旁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聖旨, 將其隔窗交給了?逐雲。


    逐雲手捧聖旨呼吸還在發顫。


    誰也沒想到對東方皇室忠心耿耿了?數千年?的魏家居然有朝一日成了?反賊, 甚至仗著皇室對他的信任, 在十方州私養重兵。如今鐵騎踏山河萬裏而來, 若無喚醒雄獅之符, 那能與之拚一拚,可抵擋一陣的,就隻有容太尉了?。


    逐雲不敢耽誤, 領了?聖旨轉身便跑, 她?身形矯健, 越過石台打?落了?柔韌的竹枝,待到此處安靜了?東方雲瀚才緩慢地收起?棋局。


    前些日子周無凝被東方銀玥的人接走後?送去了?城外,恰是在東方銀玥失蹤的那個清晨歸來, 他頂著個兔妖的身份憑著和卞家以往的交情,慢慢讓卞家相?信了?他的話。


    世間奇幻事說起?來直叫人不可置信, 當年?紫星閣的閣主沈清蕪竟在皇宮與紫星閣間設陣, 以一招金蟬脫殼變成了?妖。周無凝猜到了?沈清蕪是如今公主府的梅花妖,猜到了?他的目的是要讓所有人的魂魄都進入妖身, 將雲川變成第二個妖界,卻沒猜到其實許多?事都在沈清蕪的計劃之中。


    當卞家信了?周無凝之說, 再領兵前去公主府拿人時,沈清蕪早已消失了?。


    卞家領皇命暫且代管紫星閣,首要目的便是要將沈清蕪從玉中天境內找出來,他們不便向外宣布梅花妖的真實身份與其真實目的,以免造成人心惶惶,皇城動蕩。


    可天下?無不漏風的牆,東方銀玥失蹤,梅花妖失蹤,依舊悉數傳至外界。


    正因如此,魏家才敢鋌險來犯。


    預料之中的變動,不過是預料之外的人罷了?。


    “姑姑不曾與我說過瘴毒之事,我知她?有心在還政之期前解決禍患,所以一直都靠著身邊幾人行動,可我當了?十一年?的皇帝,也不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了?。”東方雲瀚道:“十一年?前隆京之禍出自瘴毒,而今看來,魏家怕是早有準備。滿天穹國就數他蘊水的禦師最多?,最盛,他不怕瘴毒,我們也不能怕。”


    東方雲瀚一邊收拾棋局一邊道:“來犯隆京者不止一個,如若瘴毒摧毀了?隆京所有妖,那沈清蕪的計劃便不成了?,所以他一定會在瘴毒使群妖瘋魔,徹底禍害隆京之前出現。魏家兵來勢洶洶,孤的那個表叔若鉚足了?勁要攻下?中融山,想來也不過是一個晝夜罷了?,若能有容家兵擋一擋,應當足夠你將紫星閣的禦師召回。”


    卞翊臣望向東方雲瀚,今夜很?暗,墨香齋裏隻點了?幾盞燭台,昏黃的光籠罩在少年?帝王身上,他預料到了?最壞的結果,也為此做足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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