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臻清楚,自己的外表看上去冷靜無比,可內心早就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畢竟在警方到達這裏後,沈京昭便也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不見了。如果他離開了,那麽是不是也意味著靳時雨也不在這個島上了?


    狂風卷席著暴雨,周遭的人來來回回奔忙著,沒有人有空暇來關注他,謝臻手心裏已經被完全捂熱的聯絡器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他將這個聯絡器隨手塞進了口袋,站起身來走到船的邊緣,靜靜地盯著漂浮著的、烏黑色的海水在風浪中翻湧。


    特別糟糕的……


    謝臻漂浮著的思緒被爆發出的驚呼聲牽扯回來,他心頭突突跳動,像是有種詭異的預感,他猛地回頭,隻見靳寒烏沉著一張俊臉,身後跟隨著數不清的人,背後有一副擔架,上麵正躺著一個臉色蒼白如紙,身上血肉模糊的……人。


    那一刻,謝臻徹底愣住了。


    他連喊出靳時雨名字的勇氣都沒有,紮堆的衣著白色醫護服的人,齊刷刷地衝上去,將暫時擱置在甲板上的靳時雨圍了個圈。謝臻在稀稀落落的人裏,是最為突出的那一個,他停留在要靠近,卻沒有靠近的距離,靜靜地看著,眼神裏是驚愕、無措和心疼。


    謝臻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攥住,幾乎捏得他要窒息了,他反反複複張了幾次口,卻依舊沒能做到發出聲音。直到高大、極具威懾力的麵容出現在他的麵前,靳寒麵無表情地站在他對麵,用幾乎是平靜到可怕的語氣靜靜說道:“這是我第二次看見這樣的靳時雨。”


    “你是第一次吧?”


    你是第一次吧?


    這樣的一句話,仿佛跟魔咒一般,在謝臻耳邊縈繞,久久揮之不去。靳寒的言下之意,如果他再聽不懂,就是真的蠢。靳時雨第一次受傷,是因為他謝臻,第二次,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謝臻。


    有些事情不必挑得太明白,也不必說得難聽,靳寒就是這樣的人,光是從麵相和做事風格上,都能看出來靳寒這個人是與生俱來的刻薄和不留情麵,以至於他的每一句點到為止,都是深諳其理的諷刺。


    謝臻發自內心的覺得,他給靳時雨帶來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惡劣的天氣,不知道還要下多久的雨和冰雹,細碎的小冰雹壓在船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救護車的警笛聲在壓抑的雨夜裏格外突兀,謝臻被拽著帶向相反的方向,就著力道被人帶進警車之中,靳寒的背影離他不遠,而遠去的救護車已經開出去不知道多久了,甚至連尖銳的警笛聲都隻能聽見個響兒。


    謝臻被雨徹底澆透了,他渾身都已經濕了,肩膀上的傷莫名其妙加倍地疼痛了起來,他捂住自己的肩膀,難以言喻地、鑽心蝕骨的痛鋪天蓋地地襲來,他忍不住冒了一頭的冷汗,卻依舊一聲未吭,等待著警車開回警局。謝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那麽痛,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吃藥了,還是因為別的,因為靳時雨?


    靳時雨被帶走前的最後一麵,最後一眼,深深烙印在謝臻心裏,久久地,揮之不去。


    紀星撐起雨傘,替靳寒擋去半邊雨幕,他的目光短暫性地停留在已經逐漸遠去的警車之上,沉重的黑傘在他手心裏搖搖欲墜,他靜靜開口:“需要送你去醫院嗎?”


    靳寒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撣了撣自己身上的水珠,低斂著眉毛,一言不發。直到靳寒的手心都被雨珠浸了一層薄薄的水漬,他才抬起頭來,俯視著稍矮他半頭的紀星:“你覺得需不需要。”


    向來巧舌如簧的紀星罕見沉默,他知道靳寒這一輩子看過太多生死,雖然性子看上去冷漠又無情,做人也是刁鑽又刻薄,卻在麵對親人生死這件事上的時候,總是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雷厲風行。說到底,無論靳時雨和靳寒之間的情誼是深是淺,靳寒還是不願意看見靳時雨就那麽死在他麵前。


    麵對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更不要提讓畏懼死亡的人去麵對。


    紀星撇開了頭:“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去。”靳寒冷不丁打斷他。


    靳時雨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有很多東西。從他五歲的時候開始,再到後來每一個年齡階段,都冒出來很多很多陌生的事物。在這樣的夢境裏,靳時雨仿佛以旁觀者的身份從自己幼年時期走到那難忘的十八歲,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跟在謝臻屁股後麵打轉,看見長大後的自己與謝臻並肩。


    詭異的是,靳時雨竟然在眼前浮現了,他和謝臻有著差不多的身高,穿著同一套高中校服,並肩說說笑笑地走在馬路邊上。生長茂密、旺盛的梧桐樹枝丫幾乎看不見頂端,窸窸窣窣飄動的梧桐樹葉,在耳邊沙沙作響,靳時雨站在並肩的二人身後,遲鈍地一點一點跟隨著。


    這是他內心最可笑的幻象了吧,靳時雨做夢都想要以平等的姿態站在謝臻身邊,而不是所謂的兄弟。


    他慢慢跟隨著,眼前的景象卻又接連著變換,溫馨的場景又一點點消失不見。靳時雨眼前竄現旖旎的風光,聽見陌生的聲音,一遍又一遍,他試圖伸手抓住那人赤裸的手臂,卻沒能觸摸到分毫。


    靳時雨抓了個空。


    “除顫儀——除顫儀——!”此起彼伏的尖銳叫聲在耳畔炸開,喧鬧的聲音讓靳時雨聽不太清夢裏的聲音了。靳時雨覺得一醒來的話,身體又會變得有千般痛萬般痛,他緊緊閉著雙眼,身體在一次又一次地震顫起伏中彈跳而起,又重重落下。


    靳時雨大概是有些幻聽了,他聽見謝臻靜靜地流著眼淚,絮絮念著他的名字。


    怎麽還是謝時雨,他還是謝時雨嗎?


    謝臻還要他嗎?


    不知道,靳時雨也不知道,謝臻又好像從來沒有要過他。


    說不清的繁雜情緒,在心裏翻湧,他的大腦慢慢變得很遲鈍,他看見眼前謝臻的笑容,看見謝臻摸著他的頭發輕輕喊小謝……他又聽見很多,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自己說愛他,聽見無休止的爭吵、辯駁和字字泣血的哀求。


    他決定休息一會兒,短暫地,休息一會兒。


    靳寒盯著一直亮著燈的急救室,默不作聲地接過紀星遞來的水,灌了兩口後,又再度抬手看了看表:“幾個小時了。”


    “四個小時。”紀星靜靜答著。


    “謝臻那邊還沒有結束嗎?”靳寒抬起眼。


    紀星:“聽警局那邊說剛結束不久,接下來一個月大概都會派人隨行。”


    “讓他來醫院。”靳寒不容反駁地下達了命令。紀星看著靳寒那副說不上有多難看、卻又稱不上好看的表情,難得猶豫了片刻,他低垂著眼睛,沒有動作,在靳寒再一次強調式的眼刀下,紀星還是去聯係了。


    紀星在估算,如果靳寒等會要發火,他有幾成的幾率能夠攔下他,答案是零。雖然紀星知道靳寒不是那種會隨意遷怒別人的人,但對於靳寒這種狗屎脾氣還是有些膽戰心驚,萬一呢。


    還沒等紀星撥出這通電話,謝臻就已經到了。


    實際上謝臻身上也有不少傷口,沒有經過處理,還泛著恐怖的淤青。靳寒隻是抬眼掃了他一眼,又淡淡道:“他醒了之後應該更想見到你,在這等等。”


    “……我本來就是要來的。”謝臻坐在靳寒的對麵,手指發酸、僵硬,肩膀已經動不了了,他的狼狽不堪與光鮮亮麗的靳寒相比,顯得有些難堪。


    謝臻本來就是要來的,對啊,他本來就是要來的。不管是以什麽身份,他都是要來的,想到這裏,謝臻的腰板又直了一點,他的眼神有些虛焦,無聲無息地盯著急救室的燈。


    謝臻那一刻在想,靳時雨醒了之後,他們該怎麽辦呢?他再一次遠走高飛,再一次離開靳時雨的身邊,還是留在這裏,為了靳時雨留下來?


    高局建議他如果想繼續進行警察工作,會在一切辦妥後調到他市,畢竟在鶴市,留下太多謝三的痕跡了,無論是從人身安全還是生活保障角度上看,留下遠遠沒有離開更劃算。


    他想走嗎?


    謝臻腦海裏湧現那天靳時雨喝醉後哭著抱著他,問他可不可以不離開,問他可不可以為了自己留下來。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愛是可以留下他的,靳時雨是可以留下他的。


    他想在靳時雨身邊靠岸。


    第61章 醒來


    61


    謝臻也不知道自己在門口坐了有多久,久到靳寒被一通電話叫走,久到後麵紀星又被靳寒臨時差遣回來。謝臻和誰都不熟,無論是和隨行的警察,還是和這個經常待在靳寒身邊的秘書,還是說醫院裏走過的每一張麵孔。


    很多環節,很多細節,都在告訴謝臻,自己仿佛和“正常人”的生活脫節太久了。謝臻煙癮有些犯了,卻又隻能蹙眉壓下喉頭的癢意,灌下去兩口水,接著靜靜無聲地等待著。


    直到紀星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到了他身邊,然後向他攤出手掌,掌心是一盒煙。謝臻看著這人神色淡淡,眼底還帶著點笑意,溫和地衝他笑了笑道:“你想抽煙吧?”


    “紀秘書察言觀色的本領很到位。”謝臻接過煙盒,握在手心裏,沒有立刻起身,隻是緊緊地抓著。紀星又打量了他兩眼,估計謝臻在等到靳時雨安全出來之前,是不會離開這兒半步的,他神色不改:“他應該還要一段時間。”


    謝臻眉毛一跳,靜靜地沒吭聲。


    “實際上,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靳寒會對你發火,畢竟像靳寒這種爛到沒話說的脾氣,要是真上來了,大概誰也攔不住。”紀星坐在他身邊,難得鬆懈地放下了長時間緊繃著的肩膀,筆挺的西裝肩角也有了塌陷的樣子,他長呼一口氣:“靳時雨的傷況主要集中在表麵,斷了幾根骨頭,血出得有些多,但最麻煩的是傷在腺體。”


    “靳時雨這樣的特殊的存在,無論是在哪一方,都很重要,就連靳寒也不例外。靳寒向來是無利不往,他遷就靳時雨總有遷就他的理由,雖然說靳寒身上也帶著一點突兀的……血緣觀念?所以靳時雨對於靳寒來說,還是挺重要的。”紀星一邊笑,一邊用手撐著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和平時展露出的溫和模樣完全相反。謝臻見慣了太多像變色龍一樣的人物,也不詫異,抿著嘴唇打斷問道:“他的腺體傷得很嚴重嗎。”


    “啊,很嚴重,你不知道他的情況嗎?”紀星語氣淡淡,跳開靳寒這個話題後,他倒顯得有些興致怏怏。紀星又搖了搖頭,繼續道:“靳時雨的信息素攻擊性很強,但是想要像正常alpha一樣隨意調用是不可能的事,他就連短時間內多次標記一個人都是做不到的,好像連對alpha的完全標記也做不到吧,更別提……抽取了那麽多信息素,應該很痛。”


    紀星的話讓謝臻身體微微一停頓,他緊閉著的眼睛在這一瞬間睜開。這一瞬間,他心裏很不解,甚至裝載了很多疑惑,因為靳時雨從來沒有在他的麵前表現出這個,也從來沒有說過。


    謝臻和靳時雨之間真正能夠稱為標記的時刻,是在重新遇見之後。靳時雨每次都表現得很自若,沒有可窺見的半分異樣,除了易感期期間那次病倒。或許是因為靳時雨太過於執拗地一次又一次標記他,以至於謝臻完全沒有察覺到靳時雨身體上的異樣。


    謝臻隻知道靳時雨是攻擊性alpha,是腺體發育不完全,但不清楚他的具體症狀。謝臻是一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無法深入理解的beta,以至於他甚至無法理解在腺體裏抽取出血液對大腦神經造成的痛苦有多痛。


    那麽靳時雨在捏碎給唐紀的那兩試管的血液時,更痛的是手、是神經,還是心呢?


    謝臻突然不想說話了,連多出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


    “我說的這些靳寒隻會比我更清楚,所以我說,他要是衝你發起火來,大概是神來了也攔不住。”紀星哼笑一聲。


    謝臻很平靜,沒什麽反應:“我對靳時雨不好。”


    紀星:“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好又哪有什麽不好呢?對於乞丐來說,遞給他一個饅頭遞給他一百元錢,或許對於他來說就已經是好了。像對於我來說,哪怕靳寒給我再多的工資再多的權力,我也覺得一般。”


    紀星話音剛落,謝臻就聽著不遠處電梯聲響起,他下意識看過去,竟然是靳寒回來了,靳寒高大的身影驀地出現,旁邊的人頓時啞了聲音,表情也在一瞬間整理好。


    謝臻驚訝於紀星的反應速度,卻又識趣地當作沒有聽見這個話題,抱臂將煙盒蓋在彎曲的手肘間。


    “紀星,你倒是和誰都能聊起來。”靳寒走過,冷不丁地靜靜道。紀星臉上掛上溫和又正規的秘書專用笑,不卑不亢地回答他:“修習社交能力是成為一名合格秘書的必經之路。”


    說實話,謝臻都能聽見紀星心裏在講,尤其是給你這樣脾氣差又不講道理的上司做秘書。


    他的心緒被紀星打了個茬,此時此刻已經沒有方才那麽忐忑不安,更像是一種在即將迎來結果時的聽天由命。


    手術室的燈熄滅了,裏麵的醫生走了出來,對著靳寒說些什麽,謝臻坐得有些遠,沒有太聽清,隻能通過周圍人神色來判定是怎麽樣的結果。


    等看見靳寒神色正常,衝醫生點了點頭時,謝臻才將一直哽在喉嚨處的那口氣疏解了出去。


    靳時雨術後一直沒有醒過來,聽醫生的診斷,說是腺體受損很嚴重,可能需要比較長的一段恢複期。期間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讓靳時雨不再完全自控住信息素的溢出,也就是說讓靳時雨處於最自然最普通的狀態,去用身體分泌的信息素來慢慢衝緩腺體,也就是所謂的一種涓涓細流淌過幹涸地的狀態。


    對於alpha來說,信息素對於他們來說和氧氣的重要程度所差無幾,畢竟信息素聯係著大腦神經,也影響著身體機能。靳時雨得先在醫院中靜養,直到醒來後,再進一步展開所謂的治療方案。


    謝臻見到靳時雨的第一眼,靳時雨正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後頸那塊地方被分量恐怖的紗布包裹了起來。


    靳時雨當時的衣物和東西都被收拾在一邊放著,謝臻的眼睛準確無誤地捕捉到被放在最上麵的那個簡陋的,甚至隻是用鞋帶穿著的“項鏈”,和撐起柔軟衣物的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一塊平安符。


    他突然眼睛有點濕,手指輕輕一勾,將項鏈勾起來,又將平安符拿出來,靜靜地放在靳時雨的床頭。


    後來謝臻每一天都會來看靳時雨一次,他暫時沒有住處,於是又回到一開始找朋友虎子借的那間房子裏。


    過得很平常,過得很潦草。


    唯一能稱得上與昨天有些不同的地方,大概是自己在靳時雨病房裏又多坐了一段時間。


    謝臻隻有白天會來,晚上則照例回去,他裹著一層厚厚的圍巾,看著已經黑下來的夜色,在醫院門口等著車。車子隔著老遠要往這邊開,謝臻堪堪看見個車頭,還沒有來得及等到車子開到他的麵前,他就聽見自己的電話響了。


    電話那端說靳時雨醒了。


    謝臻幾乎是拔腿就往回走,匆匆地,穿過人群,擠進電梯間裏。在等待著樓層從1變化到5的時候,謝臻一顆心都跟隨著電梯上下起伏。


    他每走一步,都在想,靳時雨會不會並不歡迎他的到來,但光是這麽想著,謝臻就已經走到了靳時雨的病房門口。


    門口沒有人,裏麵也沒有說話的聲音。


    謝臻輕輕地屈起手指,將門把手擰開,推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門縫。那微乎其微的聲音仿佛都會打擾到他的清淨,以至於謝臻動作很輕,輕到連走進門來都小心翼翼。


    他一轉身,隻看見空無一人的病房裏,靳時雨躺在病床上,就那麽靜靜地看著躡手躡腳的他。


    安靜的、沒有什麽表情的。


    謝臻上一次有印象見到這種表情的靳時雨,還是在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情被吳婉撞破的那一個星期。


    那時候謝臻似乎說了什麽不可理喻的話,於是乎他就用那副稱得上完全毫無波瀾的表情,安安靜靜地注視著他。


    第62章 我會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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