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安回道:“ 偽糧冊、卷軸用紙考究,質地純白細密,吸水潤墨。”


    “那有何不妥?”


    清黎作為一個局外人已知予安意思,戲弄著淩涵:“話都點明在這份上,三歲小兒都能猜到。”


    “你!你個女子竟敢嘲弄本官!”淩涵被她一語擊中,火氣上湧。


    清黎不慌不忙:“大人莫急,由小女子解釋給大人聽。”


    “ 直白的來說,偽造文書用的是涇縣特產的宣紙,所以此紙常被獻給朝廷大小文官供上書之用。而鎮北將軍麾下之人一是武將常用的是沙場耐磨的毫紙。”


    “二來,大軍離別晟都數月,怎麽可能一個遠在沙場之人還能用上特供給晟都朝廷的宣紙呢?”


    “那唯有一種可能,便是別有用心之人特意偽造了一本。在糧冊上心虛者無外乎就是謊報數額、暗裏轉移物資。大人聽小女子此番分析,是不是突然茅塞頓開?”


    清黎挑著眉眼盯著予安,不停地用肘部戳著予安,演示了一副什麽叫做小人得誌的神情等著求誇求讚。


    予安用手拂了一下褶皺的衣袖,麵無表情誇了一句‘聰穎’,這才讓身旁之人罷休。


    淩涵氣得咬牙切齒,死到臨頭這倆還在視若無人般地打情罵俏。


    黑衣人沉著聲,在淩涵耳旁低語:“大人,再拖可就天明了,到時候便不宜動手。 ”


    淩涵半眯著眼,像極了一隻老狐狸在伺察眼前的獵肉:“可惜了,留著這份機靈下黃泉去吧,本官就不在此跟你們瞎耗了。”四指向下折疊,而後背過身去,仰頭望月,等著刀落之下鮮血飛濺在衣袍的涼颼。


    黑衣人朝著地上吐了口唾沫,提著橫刀步步逼近清黎和予安二人。


    清黎不知為何初次為人總是少了些視死如歸的勇氣,不似神仙不老不滅、無所畏懼,為人總是撰著僅有一條的性命提心吊膽,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予安的衣角。


    予安此刻卻並不排斥與她的接觸,卸下了周身所有的疏離和淡漠,垂睫望著有些麻木的清黎:“清黎姑娘,竟然會害怕?”


    清黎白了他一眼,狠狠踹了一腳:“廢話,也不知托了哪一位公子的福,花季少女初入人世還未享受到大富大貴、未找到故人便要被人砍死。”


    “被刀砍死?疼嗎?會很疼很疼嗎?”


    予安依舊神色平靜,死到臨頭都有一種超脫滄桑歲月的冷靜,甚至可以說仿佛平靜猶如一攤死水一樣毫無波瀾。即便巨石擲入,也無水花激起。


    “不知。”


    清黎隻聽見他聲音清冽,斟字酌句每一字說得鄭重:“我隻知曾許諾過姑娘所願皆成,不是假話。”


    清黎聞言刹那間有些恍惚,後心中咒罵:馬上就成刀下鬼,還說大話呢!死之前,她還不忘記把司命、予安全部一一咒罵一遍,各個都是她事業路上的絆腳石是吧。


    冷刃向他們劈來,刀風淩厲,烈烈作響。予安身形如電,身體如浮光掠影般撤出一步,兩指夾住冷刃,向內使力,黑衣人手裏的冷刃便一刀兩斷。


    清黎又不忍心中嘀咕一句:死前裝逼,隻會由一刀給個痛快變成無數小刀淩遲處死。


    果不其然,黑衣人羞憤上頭,大嗬一聲示意身後所有人一起四湧而上。


    清黎感覺脖頸之處片片陰涼,雙手捂住脖子,貓著身子躲在予安身後。


    夜幕之中忽然接連傳來“咻咻”聲,密布的劍雨如日貫虹從高處俯衝而下,四散的黑衣人齊刷應聲倒地,血染黃塵。


    三兩隻劍雨破空長嘯,不偏不倚落在清黎的繡鞋旁,劍風割破了七彩繡線。清黎更嚇得縮在予安身後,隻恨他不能多長幾十斤的肥肉,不是個標準的擋箭牌。


    “別動!”


    予安微動了一下,又輕了些聲音模糊吐詞:“別怕,我在。”


    他就這般巋然站在這劍雨之中,不曾挪移半步。


    待劍雨之聲停息下來,清黎扒著他的臂彎探出頭去,望著黑衣人盡數倒下,隻有一位嚇破了膽子的淩涵雙手抱頭,哭喊不止,幾近崩潰。


    與此同時,數十侍衛頎長的玄色搖曳,各自腰間別著兩把短刃,從四周高樹下紛紛縱身跳下。


    傅簡押著淩涵身前,搶過淩涵手中的賬冊跪呈給予安:“太子殿下,已拿下淩涵,偽造文書罪證在此,還請殿下發落。”


    殿下??


    太子殿下??


    清黎隨意路上撿的一位落魄子弟,竟然是晟國未來的儲君?


    看來這潑天的富貴終於輪到清黎了。


    第7章 神君,終於找到你了


    天色漸漸泛白,萬道金絲穿透高雲和薄霧。黑三穀難得今日被暖陽覆蓋,黑霧散去,暖烘烘散著晨霧。


    淩涵的玉冠已經在一陣騷亂之中崩裂,黑中摻白的發絲無序地散亂在臉前。他雙目無神,嘴唇一比一翕:“不可能,不可能,太子殿下怎麽可能會不遠萬裏跑來南陵呢?”


    他又轉而看著橫著冷眉的傅簡,看著他腰上的鵝黃龍紋腰牌,雕刻繁美,陽刻陰刻天斧神功,以及其上隸書所寫禦林軍三字,這才確信了眼前帶著麵具的男子正是大晟的太子殿下。


    予安便是晟國的太子殿下,蕭璟雲。


    清黎倒是記得,有日在茶館避雨曾聽見說書先生對太子殿下誇誇其談,說晟國出了一位明君。


    傳聞太子殿下一襲白衣卿塵站於鶴仙樓,飄飄欲仙,真有幾分羽化而登仙的神采,高潔如傲雪寒霜。就此一現世,就明動晟都大街小巷,一躍成為不知深閨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裏人。為人尊師重道、克己複禮,輕百姓勞役賦稅,禮賢下世,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私生活方麵,隻聽聞蕭璟雲隻悶著內廷和東宮來回跑,每日挑燈處理政務到夜半三更。東宮也無藏嬌,也未聽說殿下心怡哪位官家小姐。這些年唯一能走近蕭璟雲的女子,好像也隻有相府千金——虞謹禾。


    清黎還未先慌自己先前遇太子殿下不救,還轉頭亂扒殿下衣物,還教唆高高在上的殿下吃鼠肉。她頭痛扶額,人間未來的儲君竟被她如此玩弄,萬一予安,不,應該是蕭璟雲事後翻臉,給她安個不敬之罪,該當如何?


    倒是淩涵已經似狗一樣連爬幾步跪在蕭璟雲的玄色皂鞋旁,一邊磕頭一邊口中聲嘶力竭:“殿下,殿下,下臣知錯!臣有眼無珠,差點誤傷了太子殿下,臣罪該萬死,隻請求殿下可別送臣去十三司,臣隻求痛快一死。”


    清黎瞧著淩涵如此恐慌十三司之名,不禁疑問道:“十三司?”


    傅簡一腳踹上:“就該送你這種狗官去十三司。十三司乃我大晟第一刑衙,以十三司刑罰出名。活人進十三司首先要穿琵琶骨,祛骨削肉,再受盡十三種晟國酷刑,分別為油鍋烹煮、鐵鏈鋸割、灌鉛水、脊椎剝皮、懼五刑..”


    清黎聽聞此言打了個寒顫,這般十三種刑罰走下來,不得連個骨頭渣都不剩了。


    氣氛已經烘托到這,話裏話間讓隻是一介平民的清黎不經反思己過,她可不想也被連同打包送去十三司。畢竟若他隻是予安,她還可以無所顧忌。但如今,他貴為權勢滔天的未來儲君。


    常說君王喜怒不行於色,常喜歡讓你先得意幾天,然後再一同收網,連根拔起,擅長秋後算賬。清黎不禁後怕,蕭璟雲對付淩涵不就是用的這一招嘛?會不會也輪到她。


    清黎為自保小命,順勢接著淩涵的鬼哭狼嚎躬身行禮,捏著靛青帕子揩著眼角莫須有的眼淚,楚楚動人:“殿下贖罪,民女也有眼無珠,差點輕薄了殿下,還望殿下贖罪。”


    此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蕭璟雲的清白之上,無人在意披頭散發淪為背景板的淩涵。清黎一語驚人,圍著蕭璟雲包括傅簡在內的禦林軍也無不被此話驚地麵麵相覷,有些甚至還未娶妻的糙漢子紅了臉。


    傅簡自是護主立馬一個橫刀架在她的白皙脖頸之上:“輕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貪圖殿下美色?”


    “這位大人,小女子冤枉啊!此事說來話長,我就是想解開殿下麵具時不小心碰到了殿下的唇間,殿下重傷未醒時為尋財寶不小心扒開來了殿下的貼身衣物。”清黎纖細五指移開冒著寒光的冷刃。


    一言信息量蓋過一言,驚得眾人是啞口無言,虛汗直流。


    蕭璟雲語出平靜:“你真的這麽做了?”


    清黎軟睫撲閃,掛著幾滴盈珠兒。


    默認罪行。


    傅簡氣得直發抖,懇請蕭璟雲:“殿下,也將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連同淩涵一起送去十三司。”


    淩涵被嚇得一命嗚呼,直接不成器地暈死過去。


    朗空星垂,風吹衣帶,影影綽綽的花草如藻類般搖曳在青坡之上,倒映在如鏡的湖麵。


    蕭璟雲垂帶蹋道,從幽暗之處站在清月底下,清輝月光留戀在他冷峻的眉眼。出塵不染,像一個靜物一般沒有一絲生氣,由內到外的儒雅風度,與氣得火冒三丈的傅簡猶如天壤之別。


    清黎上前抓住他的衣帶,微微揚起粉嫩臉頰:“殿下,小人真是無心之失。小人也不需要殿下幫忙尋人了,也不需要萬箱金銀財寶,隻求殿下能放小人回南陵深山。殿下,切莫因小人動怒。”


    蕭璟雲抽出他的衣帶,眉眼不抬:“可我,並未生氣。”


    他說的輕微:“隻是覺得,男女相授,不妥。”


    “啊?”


    清黎見著蕭璟雲緊盯著自己的雙手,猜測道:“殿下,不會要砍了我這雙褻瀆了殿下的雙手吧。”


    未等來蕭璟雲的答複,倒是等來了傅簡一旁:“殿下,隻剁手太便宜她了,還是讓臣把她壓入十三司吧,移交給司門。”


    蕭璟雲瞥了一眼傅簡。


    傅簡悻悻閉上嘴巴,跟隨太子多年,他早就能做到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能解讀殿下之意。指揮著士卒托著昏死的淩涵退下,自己也隨之退下。


    清風吹拂,剛剛殺機四伏之地如今恢複如往常一樣,靜謐。清月之下,隻有一對男女靜靜的注視著彼此,視線交織,各懷心思。


    清黎最擅觀人心思,可她卻猜不出眼前之人的情緒,不知他是惱是怒,是恨是冤?


    蕭璟雲坐在青石之上,銀色祥雲袍與這清輝相得益彰,神情宛若冰霜。此情此景,不知為何,讓清黎聯想到在上清之地的扶桑神君,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坐在巨樹之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


    明明蕭璟雲近在遲尺,卻又一種不可言說的距離感。


    此情此景,簡直同與扶桑神君初見那日一模一樣。


    心中的答案愈發清晰。


    清黎珠環相碰,鬢邊垂下細細硬是晃出的點點銀光和光暈:“殿下,會哭嗎?”


    蕭璟雲脊背一僵,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清黎絳唇輕啟:“我與殿下相識不過一夜,可感覺殿下好像從來絲毫情緒,簡直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偶一般。”


    此話一出,像是解了蕭璟雲的啞穴一般,他竟幼稚地開始反駁:“我是人,並非人偶。”


    清黎盈盈一笑,溫聲道:“那殿下生氣一個,開心一下,我瞧瞧?”


    “我為何要生氣?”


    她瞧見蕭璟雲端坐於石上,有意身子前傾貼近他的坐懷,纖玉五指觸及到他冰冷的鎏金麵具:“殿下可知,人的七情,分為喜、怒、憂、思、悲、恐、驚,而臉上也會浮現對應情緒。”


    刹那間,蕭璟雲本能抬手抵住麵具,耳根在不易察覺處泛紅:“自然知曉。”


    清離垂落的發絲稍稍撓癢著他的脖頸,發絲劃過之處攀上一絲粉白,是身邊之人的體溫熾熱。


    “那殿下可知曉,為人最可貴的是什麽?”


    “是能因七情感受萬物,感受每一天活在世上的意義,而不是茫然看著世事變遷。”


    “有情人會在兩情相悅之時,歡喜若狂,恨不得走街串巷、敲鑼打鼓和別人分享自己的喜悅。官商之人,會守著自己無上財富,每日患得患失,一個心懸在高處。親人去世,痛失所愛,人們常會悲痛欲絕,心中抽搐。人之將死,包括我在內,皆會心頭顫栗。”


    “殿下,感受過這些情感嗎?”清黎指尖輕點他的胸膛:“感受過此處,因為人和事而博動嗎?”


    蕭璟雲側過臉:“未曾。生來沒有,如今也不需要。”


    “別動!”清黎眼神深邃,似笑非笑,移開麵具一半,露出他清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


    果然,麵具之下,是與扶桑神君一模一樣的容顏。


    清黎心中狂喜。


    她就這樣節節逼退蕭璟雲,直至逼退到二人失去重心,一同傾倒在巨石上。就算這樣,清黎也不就此放過身下之人,雙手張開,把蕭璟雲圈住。澄清眼神望進了如死潭一般的眸底,深不見底隱著難以察覺的細動在微微作祟,瞳孔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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