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方槍槍的爸爸:我是從哪兒來的?


    他微笑不說話,很為難的樣子。


    地裏揀來的。方媽媽插話,飛快地瞟方爸爸一眼。


    白菜地嗎?


    方媽媽大笑:對。


    白菜地呢?


    挖了。鏟平了。沒了。


    原來呢?


    原來就在大操場方媽媽信手一指。


    南京在哪兒?


    在南邊兒。方爸爸說。


    南邊哪兒?


    這要看地圖才能說得清。回家我指給你。


    南京有河嗎?


    方爸爸訝異地一揚眉毛:你都記得?


    我快樂地說:我的白帽子呢?掉水裏了吧。


    厲害厲害,你那麽小會記得。


    他怎麽會記得,還不是你總說。方媽媽一撇嘴。


    那些雞呢?


    什麽雞?兩個人一起糊塗。


    方爸爸先反應過來:你是說困難時期家裏養的那些雞都進你肚子了——你看他確實都記得。


    這次輪到我茫然了。


    再往前呢?


    往哪兒前?方爸爸領我躲過一輛自行車。


    南京。白菜地。


    兩人笑:又繞回來了。


    方媽媽說,這些事小孩別老瞎問。


    長大你自然就知道了。方爸爸說。


    這就對了。我心裏一美,手牽兩個大人之手,雙腳離地悠起秋千。


    你為什麽那樣笑,好像你什麽都懂?方媽媽奇怪地看我。


    我懂。


    懂什麽,說出來。


    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胡說!方媽媽一卸胳膊把我頓在地上。指著自己鼻子:你,是我生的。南京“八一”醫院。這可不是瞎編的,有出生證。


    說著她得意地笑起來,好像這下終於把謊編圓了。


    我也笑,瞟了眼方爸爸,彼此仿佛心照不宣。


    這一次我在方家住的時間比較長。第一天我還能嚴格要求自己,不亂動老鄉一針一線。第二天就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方家,特別是方媽媽也有很多規定、禁忌:進門要換拖鞋;飯前便後要洗手;撤完尿立即衝馬桶;不許進大人臥室;不許躺著看小人書;吃飯要端起碗,筷子不能插在米飯上——據說這是給死人吃的。


    方媽媽工作很忙。每天她進門天都黑了,收音機裏在播一首低沉、叫孩子聽了心裏難過的的歌兒:“起來——饑寒交迫的努力”。這時我已經迷迷糊糊,怎麽主觀努力也起不來。


    唱完歌說一句話: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時間。


    然後,方媽媽就準時回來了。她和方爸爸在外屋咕咕噥噥說話,踢哩趿拉進來開一下燈,接著能嗅到香油和雞蛋的味道,聽到吃麵條的歎息和咂舌聲。再往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這歌聲、掛麵味伴我入睡多年,養成習慣:一聽《國際歌》就想順嘴說: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時間;一吃掛麵就困得不行。


    方爸爸也很忙。一吹號就要起床,帶我去食堂吃早飯。吹第二遍號他就要去上班。把我送到42樓小路口,看著我進單元門,自己去辦公區。中午吹號,我再在食堂門口等他,一起吃完午飯回家午睡。下午醒來家裏一般隻有我一個人,直到晚上吹號,我才能在食堂門口又一次等到方爸爸。有時方爸爸晚上還要開會,天黑很久也不見他回家。


    家裏不鎖門。銅鑰匙就插在門外的鑰匙孔裏,不管誰進門一擰就行。平時關著主要是怕風吹開。


    白天,我就一個人把兒童三輪車從四樓搬下來,背著一枝刺刀槍騎著車在院裏逛。我還有一枝裝電池槍口能閃紅光的衝鋒槍,舍不得拿出家,怕被別的小孩玩壞了。院裏常見一些沒工作的家屬和推著纓兒車的保姆在每個樓一層涼台坐著聊天。我騎車過去和她們說說話,逗逗孩子,給她們表演表演拚刺刀。


    有時我也聽聽她們的會。


    這些家庭婦女都是資格很老的共產黨員。做姑娘時一定很像電影上那些腰紮皮帶背著大槍又站崗又送軍糧的潑辣的婦救會幹部。現在老了,解除了武裝並失去電影上那種硝煙紛飛的戰爭背景。


    他們和方媽媽那種時鬃女青年完全兩路人,從裏到外毫無共同點。前者來自農村山區很多人目不識丁,後者基本是大中城市學生出身;她們說話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方媽媽她們全講普通話;她們穿偏襟粗布大褂,梳直上直下的短發別著老式發卡,冬春刮風的日子包著花布頭巾:方媽媽她們穿旗袍、布拉吉或製服,燙發,係絲巾或羊毛圍巾;她們蒼老、身材臃腫,手裏納著鞋底子,表情既善良又溫順,很愛和小孩說話,拿東西給小孩吃,小孩做什麽都會得到她們的讚許;方媽媽她們白皙、體態窈窕,手裏拎皮包,神態傲然,不是自家孩子一眼不看,不許小孩吃別人東西,小孩做什麽都要被她們禁止、喝祝方媽媽她們都是那種標準新中國女性。電影上也有這麽一路人,身份一般為教師、文工團員或大學生:剛毅較真,意氣風發,一遇見錯誤傾向就堅決鬥爭。你一看見她們就會產生幻覺,仿鏡看到一個高舉火炬向我們跑來的女子馬拉鬆運動員。文革過後家家公開了一些曆史照片,我發現這些尊敬的女同誌大都是有錢人家或曰剝削階級家庭的小姐來的。


    聽會的收獲使方槍槍知道白薯切成片晾成幹兒很好吃;雞蛋打成漿和在麵裏攤餅也很好吃;籠而統之得出印象——別人家的飯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婦女黨員們一邊曬太陽聊天,一邊也擺著個小半導體收音機讓它響著,權當它是個神經病,沒人理它自己仍一個勁又唱又說。神經病大部分時間是憋著嗓子唱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就像有人拿鈍刀宰他,脖子都斷了隻剩一口氣還沒接沒完死乞白賴地哼唧。


    唱戲之餘神經病也愛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方槍槍字字聽得明白屬於國語,連成一片反而暈菜如墮五裏霧中。


    灌進他耳朵裏最多的兩個詞一是“美國”二是“越南”。


    神經病好多話裏都帶著這兩個人,似乎這兩個人在打架,神經病在一邊看不下去,絮絮叨叨聽著也不像勸倒像是自己挺生氣。


    美國——方槍槍有印象。這大高個生活作風不太好,家裏富裕講吃講穿,出門也愛欺負一些小朋友。好像原來就欺負過一個叫“朝鮮”的小朋友。方槍槍媽媽和院裏許多人家都去人到朝鮮跟這大流氓打過群架,她們要不去朝鮮小朋友就完了。方媽媽愛說“朝鮮的大米比長春的好吃”。可能還吃了一些美國大流氓的牛肉罐頭,吃完把勺子帶了回來。方槍槍一家喝湯每人一把沉甸甸的鋼勺子。


    勺子把兒上刻著彎彎曲曲的花紋,一個是u,一個是s,一個是a.方媽媽說這三個花紋意思是“美國陸軍”。大流氓是會省事兒。方媽媽還說這鋼叫“不鏽鋼”,意思是永遠不會生鏽,蘸水不擦幹也沒事兒。方媽媽輕飄飄的描述讓方槍槍覺得她不是去朝鮮打仗而是去搶飯。由此方槍槍也得出結論:打仗比較理想的就是找美國兵打,他們吃得好,跟他們打除了可以搶他們的飯吃還可以搶他們的吃飯家夥。


    越南——方槍槍隻能憑發音猜測是個南邊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流氓沒事又去他們家搗亂,早晚又是一場群架。方槍槍也是替大流氓想不明白: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哈的住得都挺遠的小朋友幹什麽?你又誰也打不過,回頭我們院和海軍一起出兵你怎麽辦?我媽去都夠你一嗆,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時神經病還說錯話。


    半導體一有口誤,方槍槍就在一邊著急帶跺腳地嚷:錯了,又錯了——阿姨收音機又念錯了。


    張燕生他媽,一個大胖女人就無比愛憐地摸摸方槍槍的頭:小夥兒真聰明,這麽丁點大就給收音機挑眼了。


    總和這些沒文化的婦女混在一起也沒多大意思,方槍槍像動物園湖中的水禽遊人不再投喂新的食物就漫遊開了。他騎車到保育院隔離室,扒著窗戶往裏瞧。


    老阿姨出來對他說,他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槍槍隱約記得陳南燕家在23樓,便沿路往遠處樓群方向騎。


    他嘴裏含著一個棗,皮肉都吃幹淨,還舍不得吐核兒,舌尖反複舔著棗核每一條皺紋貪圖剩下的一點點甜味。他穿過一排平房,家家門戶敞開,不少門口站著衣不蔽體,又黑又髒的孩子。一些頭發蓬亂,敞胸露懷的婦女在煤爐上熬粥或在搓板上使勁洗衣褲。她們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叫罵,所用詞匯不堪入耳。方槍槍以為她們接下去將要廝打,停下來想看熱鬧。等了一會兒,什麽也沒發生。


    再看她們的臉,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來的,所罵髒話與己無關。被罵的孩子、大人也置若罔聞,照舊呆立、進出。有兩個婦女隔著幾個門點名互罵,意思接近方槍槍罵唐阿姨那句話,但不涉及長輩,隻保留句首動詞。與其說是宣泄情緒不如說是詳盡敘事。她們把這個字形容成一件事,隻在夜裏發生,都說對方喜歡這件事,樂得不行。這語氣和所述感受給方槍槍造成很大困惑和混亂。分明是罵她,講的又是一件快樂的事。祝願別人快樂,也惟恐別人不快樂,這怎麽能叫罵人呢?這罵法實在低級,怪不得打不起來。方槍槍很想叫她們住嘴,教她們真生氣了應該怎麽說。想了想他會的那幾句對她們也不適用,第一人家不是“流氓”;第二人家沒“不要臉”;第三人家本身就是“媽媽”,不能兩邊都是媽媽——想到這兒他似有所悟:第一這在媽媽不是壞事;第二愛幹好事也不能到處說;第三必須不是爸爸才算罵人話。


    他往一個正在燒飯的爐子跟前湊,探頭探腦往鍋裏瞅,跟人家搭訕:你做什麽飯呢?


    那婦女沒給他好臉:去去,一邊呆著去。


    那些光屁股的孩子看方槍槍的眼神也不是很友好。他們和方槍槍差不多同齡,但都沒上保育院,方槍槍一個也不認識。


    這幾排平房是大院的貧民窟,住的都是不穿軍裝的職工:司機、炊事員、燒鍋爐的、木工、電工、水暖工、花兒匠什麽的在方槍槍看來都是些老百姓。在方槍槍的詞典裏“老百姓”這三個字是貶義詞。他把不穿軍裝的人家都稱作“老百姓家”,小孩叫做“老百姓的孩子”。聽似僅有一點精神上的優越,其實小心眼裏充滿地地道道的勢利,那是指窮人、無權無勢的人。平房人家的普遍赤貧在簡樸的舊時代仍覺觸目驚心。他們的婦女衣衫檻樓,終日辛勞,未老先衰。孩子滿臉萊色,頰上染癬,手足生瘡。


    個別人家還要靠揀垃圾維持生活。平房有個很小的孩子,一年大部分時間不穿衣服,赤身裸體玩土。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黑屁股紅老二。沒事我們就讓這些孩於把東西亮出來給大家看,以證實確是紅的。然後狂笑,得了什麽寶物似的。


    平房的人從不和樓上的人來往。方槍槍經過那裏時有強烈感受:這兒沒人喜歡他。


    方槍槍騎到23樓前的空場,看著四個單元門不知陳南燕家在哪個門裏。他繞到樓後,兩腳平衡踩著車蹬子直起身,手搭涼篷往樓上一間間陽台上望。23樓緊挨著海軍圍牆,牆那邊海軍汽車隊發動引擎和司機們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這邊樓上悄無聲息。方槍槍小聲喊了句:陳南燕。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又喊了兩聲,聲音仍憋在嗓子眼裏也就自己能聽見。他鼓了鼓勇氣,已經張大嘴還是隨之羞怯了。想了想覺得意思到了,坐下蹬車離開。邊騎邊抬頭,盼望正巧遇見陳南燕上陽台。二樓陽台一個女人在晾衣服,手裏幹著活眼睛盯著他。這女人眼熟,也許是陳南燕媽媽。陳南燕在嗎——想著方槍槍就說出了口,聲音也很清亮。女人擺擺濕手,往上一指,接著她伸出腦袋仰頭大喊:老周,周玉茹,有個小孩找你們家女兒。


    這一喊直令方槍槍丟魂落魄,走也不對留也心虛,臉一下紅了。


    三樓陽台門響,探出一個文質彬彬戴眼鏡的女人臉,俯視方槍槍捏著嗓子小聲說:你是誰呀,南燕病還沒好,不能下樓,你自己玩去吧。


    說完縮了回去。方槍槍聽見陳南燕在屋裏和她媽媽吵了起來,大人的聲音低得幾乎是一陣陣空白,女孩的嗓門又高又飄如同一縷縷鴿哨。


    方槍槍從23樓另一端繞出去,看見楊彤一個人在鍋爐房前的大楊樹下跳皮筋,念念有詞地在兩棵樹間蹦躍不休。方槍槍騎到她跟前,她也沒回頭。方槍槍舉槍瞄了她一會兒,她總是在晃動很難達到三點一線。方槍槍嘴裏喊了聲“啪勾”,蹬車走了。


    他上身俯把將車蹬得飛快,一路叮令當啷從二食堂小鬆林裏衝上小馬路。保育院的散步隊伍正好晃晃悠悠經過麵前。方槍槍立刻挺起胸脯,一腳著地,單臂挎槍,作驕矜巡邏狀。李阿姨看都不看他那個操性一眼,昂首而過,其他小朋友七嘴八舌同他搭話:你病好了嗎?什麽時候來上保育院?昨天我們吃果醬包了。


    我不上保育院了。方槍槍自我吹噓:我自己在家。自己到食堂吃飯。昨天我還吃過獅子頭呢。


    他騎車跟在保育院行列旁,一會兒直行一會兒拐彎,前前後後找人說話,掏出身上所有寶物向小朋友顯配:我有彈球你沒有吧?我有奶糖你沒有吧?我這兜裏還有兩分錢,褲兜裏還有個轉筆刀,這一把老根兒都是我在食堂門前揀的那兒老根兒特多我家裏還一衝鋒槍沒拿下來我覺得巡邏帶一刺刀槍就夠了。


    李阿姨猛一轉身大步奔向喋喋不休的方槍槍,拎起他的車把連人帶車拖到通往辦公區的岔路口,腳蹬小車後杠用力一踹,方槍槍箭也似地向前滑去。方槍槍在高速滑行中感到幾分快意,自己也順勢猛蹬了幾圈輪子,到了禮堂門口才慢慢停下來。回頭再望,保育院的隊伍早沒了影兒。


    禮堂是院裏最雄偉的建築,有很多高大的門窗、拐角、凸凹和寬闊的台階。


    門兩邊有兩個宣傳欄,玻璃箱子掛著鎖,裏邊貼著一些照片和漫畫。禮堂周圍種著金宇塔一般的雪鬆,陽光充足的白天也一地陰影。如果這裏藏著遊擊隊是很難發現的。方槍槍下了車,端著槍鬼頭鬼腦摸進鬆林,在一株株鬆樹後閃來閃去,悄悄地接近,猛地跳出來大喊一聲:不許動!


    在一株雪鬆後麵,他剛跳出來,隻喊出一個字:不……。嘴就被人捂住了。


    張寧生等幾個大班男孩坐在禮堂的窗台上,晃蕩著腿,笑嘻嘻地看著他。捂他嘴的是又瘦又高總是很嚴肅的高晉。把他帶過來。張寧生招招手。


    高晉捂著方槍槍的嘴,用膝蓋頂著他屁股往前走。方槍槍上身幾乎躺在他懷裏,挺著肚子,兩手還橫端著刺刀槍。


    張寧生咚一聲跳下地,看了眼路口,順手下了方槍槍的槍,往旁邊的樹幹上一個跨步突刺,木刺刀紮在樹幹上,尖幾立刻綻開,變成亂糟糟的方頭。破槍——他把槍背在肩上,問方槍槍:聽說你是你們班的大王?


    高晉鬆開手,方槍槍大口喘氣。目不轉睛盯著另一個孩子從張寧生肩上摘下自己的槍,往樹上、禮堂牆上一通亂紮。


    你是不是老欺負我弟——高晉操了他一下。


    還我。方槍槍說,期期艾艾看著高晉。


    我操——張寧生做扇大嘴巴狀,手掄圓了從方槍槍臉上輕輕刮過直接進了他的衣兜,搜出彈球裝進自己的口袋。


    高晉從方槍槍另一兜搜出牛奶糖,退開幾步剝開紙就往自己嘴裏塞。


    還我。方槍槍跟著高晉。張寧生也跟上高晉:一人一半。


    高晉吐出半截牛奶糖,咬下一塊濕漉漉遞給張寧生。


    又咬斷一點還給方槍槍。


    三個孩子都嚼著牛奶糖,一時無話。其他孩子圍上來要,張寧生高晉都張大嘴:咽了。


    還我。方槍槍去掏張寧生口袋。


    張寧生撥開他的手,躲開他:一會還你。


    方槍槍又去要槍,拿槍的孩子用刺刀紮他不讓他靠近。


    你來的時候看見保育院的隊了嗎?高晉問他。


    看見了,他們都出西門了。方槍槍說。


    看見我們班了嗎?張寧生說。


    看見了都出去了。


    走。張寧生帶著大家往鬆林外走。


    這是你的車吧?高晉坐上方槍槍停在路邊的車,蹬起來走。一個孩子站到車後杠上手扶他的雙肩搭車前進。


    一行孩子橫穿大操場,方槍槍也跟在後麵。


    警衛排的戰士正在苦練捕俘拳,擰腕反掌捂籠抓雞,又齊刷刷跌倒一排腳有力地蹬向半空。


    跑!張寧生一聲喊。孩子們撤丫子狂跑。


    方槍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充滿通過敵人封鎖線的喜悅。


    孩子們跑過大操場,衝過大柳樹、桃樹和東馬路,進了隔離室和果園之間的楊樹林。楊樹林地表長著一層苔蘚,十分滑溜,張寧生先一個屁頓兒摔倒,方槍槍也一腳踩呲,差點滑個大劈叉,襠部一陣扯皮拉筋,臉上皺眉咧嘴。高晉一個捂籠抓雞——即手從襠後伸過攥住前馱,將他抬起。其他孩子紛笑。方槍槍他自己也笑。一瘸一拐又跟大家繼續跑。


    跑到圍牆邊,方槍槍發現那兒堆著幾十根潮濕巨大的原木。方超領著另一些從保育院逃出來的孩子在上麵玩,看見他們跑來發出興奮的叫囂。


    衝啊!每人四兩大煙土。高晉率先往木堆上爬。


    方超站在製高點一根原木上,上來一個推下去一個。


    高晉和他像點穴似地互相推胸脯,都搖搖欲墜,最後還是高晉腳下一滑,迎麵趴下。張寧生撲上去想抱他腿,被他蹲下一點腦門,仰麵坐倒。方槍槍好容易爬上來,剛想一笑,方超毫不留情地當胸一掌,方槍槍雙臂向後掄了兩圈,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張寧生身上。高晉再次衝向方超,一腿蹬上原木死不後退,就手搭住方超膀子,另一條腿也邁了上去;張寧生抱住方超腿,使他寸步難行,自己跪著爬上原木。三個人都在一根原木上,張寧生高晉一起喊:一二三,胖方超紋絲不動。方槍槍爬了上來,把他們三人一古腦推了下去。


    占領嘍——方槍槍跳著腳在原木上喊。


    他轉身凝視海軍大院。原木堆和圍牆等高,一抬腿就能站在圍牆上,很有些居高臨下一覽無餘的舒暢。別的孩子也從四麵八方爬上圍牆,站成一排,假裝人人懷抱一挺後座力很大的機關槍向海軍大院內橫掃。這兒是海軍大院荒僻的一角,種著無數矮小的蘋果樹。果園後麵是海軍兩個警衛連的營房,可以看見浪橋、轉梯和圓圓的“伏虎”。這些運動器具不像29號體育用具漆成深綠而是都漆成海藍色。這種顏色的差別使一牆之隔的兩個院風景大不相同,像兩個民族建立的風格迥異的國家。29號的主要色調是大紅大綠:樓是紅的,人和樹是綠的。海軍大院的主要色調是藍和黃:人是藍的,樓是一大塊明晃晃的黃。與紅綠的沉鬱比藍黃顯得更明快,與遠方的藍天更吻合,稍帶一點外來的味道。“海”這個字使人輕易能聯想到陸地盡頭的巨大區域,它的顏色又和天空同為藍色更拓展擴充了這種遼闊深遠的想象,令一個孩子超出自己經驗感到了世界的大。孩子眼中的海軍大院是一個強盛的帝國,有更多的樓,更多的汽車和更多的兵。一切建築、道路、廣場都比29號院堂皇、講究、寬大。這觀感使孩子深感壓抑,像是看到了更美好的生活,進而心存敬畏神向往之。


    29號的孩子們站在牆上嫉妒地議論海軍。方超說別看他們院大隻有一個大將和一個上將;張寧生說咱們院原先有兩個元帥;高晉說李作鵬在咱們院隻能當副部長到他們那兒就當了副司令,所以他們院和咱們院平級。他們三個嘮嘮叨叨說了很多人名、官銜。方槍槍在一旁聽著十分欽佩,暗記人名,默湧少中上大四種順序。


    孩子們排成一隊在圍牆上走著正步,嘴裏唱著: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歌聲驚動了東小門站崗的海軍哨兵,吹著哨向這邊跑來。


    大孩子們紛紛跳下院牆,方槍槍嚇呆了,看著地麵不敢跳。


    那水兵一手指著方槍槍喝道:你別跑,下來!


    方超張寧生在這邊牆下喊:跳啊沒事。


    方槍槍含淚看看他們,蹲著蹭到另一邊牆沿,被水兵一把揪了下來。落地時他踩了水兵的腳。水兵踢了他一腳,提溜著他的耳朵腳不沾地拎回哨位。方槍槍雙手抱著那隻大手一路一走蹦高疼得哇哇大叫。


    方槍槍一邊抹淚一邊如實交代了和他一起上牆的其他孩子的名字,說了保育院阿姨的姓。陸軍哨兵進崗亭往保育院搖電話,一會出來說:人家說這孩子現在沒上保育院,不管。


    你爸叫什麽,哪個處的?陸軍問。


    方槍槍說不清楚,一指42樓:就是那個樓的。


    我怎麽對你沒印象?陸軍說。姓方的多了。


    先不管,讓他站這兒。什麽時候想起大人叫什麽,親自來領才能放走。太不像話了,你們院小孩老爬牆。上次我就挨了我們排長一頓叱兒。


    水兵把方槍槍拉到海軍這邊靠牆站著,自己悻悻回到門外哨位繼續站崗。


    這時中午下班號響了。方槍槍想到爸爸會在食堂門口等他,心裏很恐怖。非常後悔自己膽小不敢跳牆,心裏又把那牆跳了幾遍,也覺得沒什麽了不起。他直腰往遠處看,蘋果園那邊臨街是鐵絲網,大概有小孩鑽過,扯開個口子。我敢不敢悄悄跑了從鐵絲網鑽走?方槍槍問自己,結論是:不敢。他又往牆上看,伸手夠夠高度,掂量自己能否一躍竄上去,結論是:不能。隻好死心塌地留在原地。


    獨在異國,倍感淒涼。


    幾個海軍小孩手拿彈弓走過來,一路仰頭找著樹上的鳥。看見他圍上來問:你到我們院幹嗎來?我爬牆被逮了。方槍槍老實回答。


    有彈球嗎?有煙盒嗎?海軍小孩們搜了一遍方槍槍,一無所獲,罵:窮鬼。


    海軍哨兵聽見這邊有人說話,從門口探出身。


    以後再逮著你爬牆打死你——海軍小孩指著方槍槍狐假虎威嚇唬。走開。


    那幾個小孩走過去又走回來。哨兵也換了崗,回到營房端著碗蹲在轉梯架子旁吃飯,邊吃還往這邊瞅上一眼。


    方槍槍吐幹了嘴裏的全部吐沫,把一窩螞蟻陷入汪洋大海。下午上班號也響了,方槍槍餓得前胸貼後背,捂著肚子不斷到門口探頭探腦。


    新上崗的水兵是個臉色蒼白的男孩,看樣子中學還沒畢業,穿著那身水兵服像個姑娘。方槍槍看他一眼,他也瞟方槍槍一眼,兩個人似乎都有點緊張。陸軍哨兵也換了,是個大黑個子老兵,不時和海軍小兄弟說笑。


    方槍槍沮喪地靠牆坐在地上,用手指甲摳泥,不知該不該主動去找兩個新哨兵承認錯誤,還是死等人家處理。


    他覺得雞蛋炒西紅柿是人間至香。


    此刻,有人從小門裏出來。他抬頭一看,是陳南燕牽著她媽媽的手。


    你藏這兒幹嗎?陳南燕問,你爸到處找你,都找到我們家去了。


    他們不讓我走。方槍槍兩眼一擠,掉下兩顆眼淚。


    你們去哪兒?兩滴淚後,方槍槍又關心地問。


    我們,陳南燕有些扭捏,我跟我媽媽去七一小學上班。


    陳南燕媽媽找哨兵詢問,兩個哨兵莫名其妙。海軍那個小兵還說:我還納悶這孩子為什麽老在這兒看我們站崗還以為是我們院小孩呢。


    你媽媽是老師啊?


    昂。


    那你將來上七一還是上翠微呀?


    咱們快別聊了。你還不回家?


    陳媽媽趕緊把方槍槍領進院:快回家吧,大人都著急看見方槍槍沒往42樓走,又在後麵嚷:你去哪兒?


    方槍槍回頭,舉起一隻手指著方向,楞了片刻帶著哭腔說:找我車去。


    剛繞過李作鵬家,隻見方爸爸押著一隊孩子從楊樹林中走出來。方超打頭,垂頭喪氣,臉上還有紅手印子。


    方槍槍本能地拉開步子要跑,被方爸爸一聲怒吼喝住:看你跑!


    方槍槍縮肩拱背站在路邊期待著,30秒之後,背上重重挨了一掌,身體往前一撲,差點沒把心髒嘔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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