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我把方槍槍他爸當作我的“大部隊”,寡不敵眾,危難時刻想著他。嚴酷的事實教育了我:沒有哪個“大部隊”真愛救自己的“小部隊”。小股流竄部隊除了給大部隊添麻煩不幹什麽正經事,所以大部隊趕到之後橫掃敵人倒在其次,第一件要幹的事是先把那些惹是生非的散兵遊勇收拾一頓。


    方槍槍他爸平時嚴肅不乏溫和,偶爾露出獰厲令人震悚不已。他一向處處注意自己作為正規軍人應有的儀容、風度和舉止。整潔的軍裝、筆挺的腰板也確實為身材中等的他平添幾分尊嚴和莊重。我相信他總是正義和戰無不勝的。這是大的方麵,值得我學習。小的方麵,我認為他不夠文明之師的稱號。身為軍人,他長期違反兩條軍紀,《八項注意》的第一條和第二條:第一不許打人和罵人;第二不許虐待俘虜兵。


    有段時間,他內心痛苦,打起方槍槍來好像他是萬惡之源。這就嚴重混淆了敵我,破壞了軍民關係。他的榜樣力量促使方槍槍形成這樣的認識:一,當兵的不一定不打好人;二,打認識的人不犯法。關係越近越親社會公眾越不幹涉;三,打人是一種日常的情感表達方式,或者毋寧說是一種深情厚意的流露。當你特別愛一個人的時候,他有點不識拍舉,你可以照死了揍他。


    那天餘下的時刻方槍槍破涕為笑如果算不得狗熊掰棒子——撂爪就忘。家裏來了很多親戚:舅舅、舅媽、三姨和姨夫。他們都是新婚不久的年輕人,也許未婚正在談戀愛。


    方槍槍媽媽有很多兄弟姐妹,尤其兩個妹妹,常來常往,是方槍槍和方超最歡迎的來賓。三姨是個快樂活躍的空軍中尉,飛機製造工程師,講一曰流利的俄語。老姨在一所中學教語文,更愛說愛笑,不是那種假模善道的姑娘。她們的開朗在那個時代相當驚人。她們都對生活懷有一種孩子般的熱愛。每次來京,無論怎樣匆忙,也要趕來帶方槍槍方超逛一圈公園,下一把飯館。你不會覺得她們是在糊弄孩子,因為她們對逛公園下飯館比孩子還要興致高昂和孜孜不倦。由於有這兩個姨,方槍槍才享受到正經的家庭娛樂。


    她們找的丈夫都燒的一手好菜。三姨夫是個憨厚的上海人,不善言談,一來就鑽進廚房,似乎他的任務就是專門來為可憐的每日隻知粗茶淡飯的方槍槍和方超改善生活。他常做的幾道菜方媽媽也無師自通缺糖少醋地會了,成了方家的日常主菜,使方槍槍這個地道的北方孩子養偏出一種不很地道的南方口兒。很早就預言上海菜終會流行北京。


    老姨夫在一本正經的方媽媽眼裏算個花花公子。這個相貌酷似喬冠華的中學體育教師,吃喝玩樂樣樣精通,抽煙喝酒無所不為,頂大逆不道的是居然愛看小說。我對小說這東西第一次耳聞,就是聽他和老姨講他們上大學時如何上麵聽課底下看小說。方媽媽大驚失色地批評他們腐蝕少兒,他二人嘻嘻哈哈全不在意。


    當時我不辨是非,覺得方媽媽假正經,對這兩個不守課堂紀律的大人喜歡得不得了。老姨和老姨夫是方媽媽那一族係出名的落後分子,大概連共產黨也沒入,學習也不好,要不怎麽去念了師範——這都是方媽媽的觀念。


    年輕親戚們在方家大操大辦,煎炒烹炸。方槍槍跑進跑出,歡欣鼓舞,對即將開鑼的盛宴寄予厚望。方媽媽提前下了班,方超也從保育院接了回來。哥兒倆見麵都忘了剛才的同聲一哭隻顧賽著激動。這是他們人生最初掀起的小高xdx潮:有這麽多很親的人,一會還有很好的飯,明天還要一同出遊,拍照、吃冰棍、喝汽水——這就叫幸福吧?


    夜裏,大人們聊得很晚,喧聲笑語陣陣傳到已經合眼躺在床上的方槍槍耳中,使他睡著後仍有知覺,睡夢中也跟著偶爾喜上眉梢。後半夜這笑語變成嘈嘈切切的雨聲,方槍槍尿了床。


    第二天醒來,外麵果然下過雨,陽台地都是濕的。天空陰霾密布,刮著小涼風,看樣子白天還有雨。方媽媽先建議取消出去玩的計劃,方超方槍槍一起跟她急了。每人背起昨晚灌好涼白天的塑料水壺,戴上自己的遮陽帽,各自手拎一根指揮交通的三色棒,擅自開門,三步並作兩步搶先下樓了。


    哥兒倆在樓下路口指揮了一會交通,隔兩秒就輪流衝樓上喊:快下來呀你們。


    大人們陸續下來,一個個喬裝打扮,方爸爸也換了身淺白色的炸蠶絲軍便裝,讓方槍槍覺得像個特務,不願意拉他的手。


    方媽媽又是最後一個下來,花枝招展,香氣撲鼻。每次出去玩她都是幹呼萬晚始下樓,大家都等她一人,下來後還要再上去,一定忘拿了什麽東西。方槍槍皺著眉頭噘著嘴,一腔高興都被她破壞了,直想宣布:不帶你了。


    一幹人在路上橫排走,方槍檢跑在前麵,見路口就抬棒揮手指示大家往前走。


    有時自己指錯了方向,大人拐彎了,又忙不迭夾棍按壺屁顛顛跟過去。


    通北門的路上有很多家盛裝大人孩子往外走,其中很多保育院小朋友,方槍槍每超過一家,沒人打聽也要告訴人家:我們家去中山公園。


    方超覺得他很跌份,笑著跟三姨說:就跟哪兒都沒去過似的。


    三姨笑道:他是不如你去的地方多,他比你小埃咱們還去過中山陵呢對吧?


    那時候還沒有他呢對吧?方超在後麵故意大聲說。


    方槍槍在前邊聽得很氣,想了半路沒找到反駁的話。


    跑回來拉佐三姨另一隻手。


    出北門往東沒走幾步,大家一片驚歎,大一路公共汽車站排隊等車的人龍見首不見尾,一直甩到海軍北牆。海軍空軍的男女老少出來不少,一家子一家子站在那兒等車進城,其中還混有成班成排的男兵女兵。


    方媽媽又是第一個打退堂鼓:我的媽呀,這麽老些人,哪輩子才能輪到咱們上車?


    說完拿眼看方槍槍方超。


    方槍槍扭臉不理她。


    方媽媽又抬頭看天:這雨我看還得下。帶傘也不管用。這些人怎麽都那麽傻呀,呆會都得淪到半道上車都下不了。


    下雪也去。方槍槍說。


    大人都笑了。


    下雨中山公園就不好看了,也照不成相,去了也白去。方媽媽煽動群眾:要不咱們去一近的地方,八一湖?也能劃船。


    反正我去過中山公園,不去也行。方超超然地說。


    我不同意。方槍槍氣急敗壞。


    其實你也去過中山公園。你忘了咱家還有你在那兒拍的照片呢。方媽媽對方槍槍說。就沒去過,去過也要再去。說好了的。方槍槍低頭睃尋,若不是腳下一片泥濘,怕弄髒新褲子,他非躺下打個滾。


    你看你看,別人都看你了,穿得這麽漂亮的小孩哭鼻子,和大人鬧。方爸爸猜出他的念頭,一把拽住他胳膊。


    姐,三姨說,你就依孩子去吧,何必讓他哭呢?


    沒說不去,我這不是征求大家意見嘛。好好,去去,一幫大人,都讓一孩子治住了。咱們小時候哪有說跟大人強的,還不是大人怎麽說都聽大人的。回頭我就上保育院跟你們阿姨提意見去,怎麽把孩子都教成反叛了?


    方媽媽鹹一句,淡一句,半句真半句假。


    方槍槍嘟嘟嚷嚷,兩字輕三字重,該點標點符號的地方都不點:說話不算話出門就反悔還媽媽呢都不如小孩。


    方爸爸笑:這可真是娘兒倆,頂起嘴來真像。


    行了姐,你跟個孩子較什麽真兒?三姨端著“上海”120照相機退開幾步蹲下對準方槍槍:咱們等的時候先照個相。


    方槍槍剛想擦淚,重整笑容,那邊照相機已經喀嚓一聲照了。


    我胳膊還在臉上呢。方槍槍想重拍。


    沒事,三姨笑道,等你將來有孩子了,給他看:這是你爸爸小時候。


    公共汽車總站的車早都發光了,大家翹首期盼行駛一圈回來的空車。站台上人頭洶洶,成百上千個脖子齊刷刷伸著像莊稼地一排排穀穗,一鐮刀上去不知能砍落多少。


    還有數不清的人從四麵八方走來加入到這個龐大的行列,毫無怨言無比耐心地越排越遠。方槍槍和方超跑前跑後,挨個扒拉著數人,每走一車就跑回來報告:再有30車就到咱們了。


    各位,我有一個比喻:這麽多人就像楊柳萬千條——方槍槍笑道,背手等著誇獎。


    舅舅、姨劈劈啪啪地鼓掌:真聰明。


    這是你想出來的嗎?方超嗤之以鼻,這是人家早說過的。


    方槍槍受到揭發,害臊地走開。


    公主墳濃蔭霧靄,像一大團降落到地凝固不散的烏雲。方槍槍發現陳北燕一家站在隊尾,走過去對她說:過去你就躺在那裏。


    陳北燕不明白他說的什麽鬼話,眨巴著眼睛看著他一聲不出。


    你才躺在那裏呢。陳南燕伶牙俐齒回了他一句。


    不許跟小朋友說話這麽厲害。陳媽媽批評大女兒。


    我們家在前邊,你們排到我們那去吧。方槍槍熱情邀請她們加塞兒。


    那可不行,別人可不同意。陳爸爸笑道:這小孩很有禮貌,是跟你一班的嗎北燕?


    他老欺負我妹,還打過我呢。陳南燕說。


    是麽,陳爸爸收起笑容,那可不好,男孩子不該欺負女孩子。


    方槍槍窘得不知說什麽好,問陳爸爸:你說話是哪兒的口音呀?


    陳爸爸明顯不愛回答,但還是耐心作了答:我這是江蘇口音。別瞎打聽了,快回你爸爸媽媽那兒去吧。


    方超過來把方槍槍領走:不知道人家不愛理你呀?


    三姨、媽媽突然狂叫哥兒倆,她們已經排到了一輛車前,哥兒倆手拉手狂奔,半路受到姨和媽的接應,一人抱起一個,衝向車後門,忠厚的三姨夫死死把住那扇將要合攏的門,不顧周圍人群一片“不道德”的指控。


    這時雲開日出,方槍槍在車關門前恰被一柬日光照進瞳孔。


    “斯可達”汽車負重行駛,每一個機件都在嘁哩匡當亂響,像一節火車開進城裏,一車人也如醉心的戲迷隨著鑼鼓點兒整齊地搖頭晃腦。


    方槍槍方超擠坐在一個空軍女兵讓出的座位上,透過不很幹淨的車窗玻璃聽三姨介紹沿途可說之處,遇到另一麵的景致就站起來從人縫中看個一掠而過的鱗爪。


    這是京西賓館,這是木樨地大橋,這是廣播大樓,那是民族文化宮西單電報大樓……東張西望,忽起忽坐,方槍槍很快感到惡心。剛才就座時三姨還讓方超換方槍槍靠窗,說他愛暈車,方槍槍不服,貪圖視野開闊沒說什麽,現在知道自己果然是個窮命,坐車就暈。心裏也怯了。


    他對木樨地橋下碧綠的河水,橋上站崗的陸軍有印象;對廣播大樓密如蛛網的天線有印象;複興門一帶灰牆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為什麽有老百姓住在城裏;“慶豐”包子鋪門口排大隊買包子的人讓他覺得自己也餓了。


    之後他就都不記得了,使勁回憶還有車內忽然強烈起來的柴油味。


    他並沒昏倒,隻是把早飯吃的沒消化完的東西噴了出來,方超躲得一幹二淨,三姨和那個空軍女兵都沾了葷腥。三姨、媽、舅都掏出身上的紙、手絹給那清秀的女兵擦藍裙子,賠笑臉,賠不是。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穢物就往人堆兒裏鑽,走到哪兒人家都閃開個空唱—她也成了萬人嫌。


    方槍槍小臉雪白,吐得神清氣爽,吧嗒著嘴問:咱們到哪兒了?


    一家人在天安門廣場下了車,方槍槍精神恍惚地還在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幾步,無動於衷地環顧一下四周肥矮結實的新舊宮殿,什麽也不走腦子和視網膜,活活一具行屍走肉混跡於大千世界。


    廣場上積的雨水在蒸發,白汽嫋嫋,方槍槍夢遊天安門,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燈片:天像漲潮的海水把紅牆黃瓦、白色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藍汪汪之中,人車像孑孓一層層漂浮;每一級建築都退得很遠,喊都聽不見;隻有這幾萬塊方磚濕淋淋的剛露出水麵,走道像爬山,僅此平麵即可看出地球是圓的。他軟的像個脫扣的螺帽,一道紋也擰不上,很怕此刻吹來一陣風,把他輕煙般吹散,不知變成什麽飄離這個世界。這廣場大得滲人,晴天白日也會心生驚悸,似乎公開存在著一般懾人魂魄的力量。


    從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槍槍大部分時間昏睡不醒,輪流出現在每個男人的肩頭,耷拉著頭,像是有意躲避鏡頭。在中山公園原“公理戰勝”後改為“和平萬歲”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塢前也是睡的;護城河裏劃船時他有一張是醒著的,自己坐著,但兩眼無神,魂不守舍。天安門正麵、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他都是睡的。不過大家是背對景物拍照,獨他臉朝後,又似偷偷覬覦。


    方槍槍再度記事是在西單大街“亨得利”鍾表店門前獨自哭泣。在此之前,方爸爸以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進“玉華台”飯莊,方槍槍跟著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一直走到“曲園”酒樓門口,這家人要過馬路去西單商場,這家的孩子才告訴大人:有個小孩跟著咱們。這家大人把方槍槍領回到開始跟的地方,都記成鍾表店了,向過往群眾失物招領。


    方家男女衝出飯莊,看都沒看左近這一小撮人群,一窩蜂往北找。


    方槍槍看著下午陽光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圍一切店鋪招牌皆為陌生,猜是一座城裏卻怎麽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會在這兒,為什麽一人站在街頭哭。剛才他最後的夢境是在保育院午覺起床,天光氣氛與此刻銜接得天衣無縫,絕對是一睜眼故土故人後拋,頃刻間孤零人在萬裏天外。方槍槍斷魂欲絕:我不是有名有姓有爹媽嗎?已經在29號上了好幾年保育院,交了一些朋友,樹了一些敵人,學了一些名詞,曆了一些悲歡,剛剛有點適應,怎麽一下都白過了——這是把我扔到哪兒去重新開始呀?我捶胸頓足一陣震撼驗證出這不是夢。此時不是夢,那過去就是夢,這兩個處境中總有一個是夢——我一下感到生活的不牢靠,不知哪天在哪兒醒來,前邊的一切就都否定了。悲痛之餘也有些困惑:想我小小年紀既不認路又不會飛翔,為何一覺醒來身在異地——也許不是人吧?


    一群閑人拉拉扯扯把我交到西單路口的交通警手裏,那兒已經有兩個走丟的孩子。交通警忙著指揮路口車輛行人,四麵八方地立正,也顧不上理我們,我們三個倒黴孩子就並排站在他腳下抹眼淚。


    方爸爸後來說,他聽行人說路xx交通警那兒揀了幾個孩子,就往路口跑,遠遠看見指揮台下站著個男孩和台上的警察一起指揮交通,警察舉捧他也舉棒、警察轉身他也轉身,行人都笑,警察再轉回來一張黑臉也繃不住樂了。


    重為人子,回到自己唯一的生活,我感到既甜蜜又安心。保育院阿姨太凶,爸爸媽媽有點陌生,好吃的東西總是太少,小朋友們動不動翻臉,這生活聽上去不盡如人意,但總比沒有強。雖然不是我自己選的,既然在29號院裏開了頭,省事的辦法就是在這兒繼續下去。


    那些年的日子像鬆緊帶,一會短一會長;又像三級跳遠,有時每一步都能數清,有時一躍過去很多月;時間如同迅速貶值的鈔票,麵額很大不值什麽。


    我和方槍槍回到保育院,他已是大二班的孩子。誰都忘了他得過麻疹,似乎大家共同度過了一個假期,重新開園。季節也跳過冬春,再次進入夏末。我覺得過丟了一些日子,有些事情插不進記憶的順序,有些變化大出我意外。唐阿姨懷孕了,挺著肚子,臉上長出蝴蝶斑。可她原來明明是個姑娘,在院裏沒家,住集體宿舍。李阿姨眉心長出一個痦子,又黑又圓使她兩道濃眉接近合龍,這沒一段時間是長不起來的。陳北燕我幾乎沒認出來,看到一個胖胖的有兩個大臉蛋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朝方槍槍笑,我以為是個新生。她說自己得了肝炎,在“302”住了半年院,吃了很多糖和激素。她被特許可以在保育院隨時吃糖,一嘴牙都吃成了蟲牙,疼起來就歪著嘴絲絲倒抽涼氣。


    陳南燕黑了,高了,兩條腿長得像竹竿,小班新人人院的孩子沒一個趕到她屁股。看到那麽多驚慌失措的小不點在我們原來的寢室裏哭作一團,我和方槍槍都覺得自己像個元老。我們敲玻璃扮鬼臉嚇唬那些小孩,對哭聲陡然升高頗為滿意。顯然這些年吃得好了,院裏又生出一片孩子,比我們那一波多出很多。一樓都叫這幫六十年代的小崽子占了,二樓還要讓給新升上來的中班,飛機樓沒我們的地兒了。我們大二班和陳南燕她們大一班合編為一個班,一起搬到果園邊上的一所大房子裏。這種安排我比較高興。


    新搬去的那所大房子有一大間屋子,無數的小窗戶,窗外樹影婆婆,十分幽暗。這屋子能睡200個孩子。兩個班的孩子匯合在一起像兩支兄弟紅軍會師,興奮異常,兄弟姐妹噓寒問暖,都住在了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應。大一班的調皮孩子比我們班的多,能量也大,跟張寧生高晉他們比,方槍槍汪若海這些都算小玩鬧,阿姨根本顧不上,尺度無形寬了,我行我素也不被注意,你可以說生存空間大了。


    比較掃興的是新床鋪挨著於倩倩,她倒不怎麽流鼻涕了,可我還是不喜歡她,嘴太大。


    大房間套著一個小房間,能擺十幾張床,那似乎是個待遇,隻有得夠小紅旗的孩子才能睡在裏麵。阿姨開始給孩子的日常行為打分,牆上貼著一張表,寫著所有孩子的名字,表現好的掛小紅旗,得到5麵睡高間。


    陳南燕是高間常客,我覺出方槍槍也想得紅旗,以期有一天離偶像近一點。


    我認為方超也喜歡陳南燕,因為他得了很多紅旗,經常抱著鋪蓋卷在高間進進出出。


    我對方槍槍也感到陌生。我很驚訝他和大一班張寧生一夥竟然那麽熟,儼然小哥們兒,他和張燕生打架,張寧生基本不插手,讓他們公平勝負。他和陳南燕的關係也令我詫異,陳南燕每天遇見他必定一笑,幾遇幾笑,相視無語盡在一笑。


    這神秘的笑容叫我舉止失措,因為完全不解其意,反觀方槍槍,極其暖昧,笑意未消滿足複現。這感覺讓我十分不舒服,似乎這二人瞞著我有了默契。如此輕易地被擇出二人世界是我不能容忍的,這就像你把心思托付好友他卻捷足先登發生很多故事沒你什麽事。方槍槍什麽也不對我說,這就是朋友,我還以為能信任他呢。有一天下午,我在廁所堵住陳南燕,她正在提褲子。


    你為什麽老朝我笑?我彬彬有禮地問。


    她大怒:誰衝你笑了!


    我本來還預備了些笑容和美意,此刻也不由大怒:你。


    別不要臉了。她一膀子撞開我,氣衝衝出廁所,回頭又說:我笑狗呢。


    你才是狗呢。我默默心酸了一會,本來無尿也無趣地站到台上尿了幾滴。


    我猜到了這其中的原因:我以為過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實都真實存在,隻是我不在場,方槍槍則一秒也沒缺席。


    這是我們的區別。他身在自己的生活裏,我隻是他生活中的過客。我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時間的流逝,遇到尷尬危險無聊便翩然離去,來年再說。


    他卻無從逃身,永遠留在現實裏,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過,太陽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結束。從這點上說,他的生活遠比我所知要多、豐富。很多事情我不知情。沒有我的日子他獨自麵對的都是些什麽?為什麽他和別人的關係會有這樣那樣的變化?我想我錯過了很多重要的時刻和機會,以至今天也不能說真正了解生活。


    這種麵臨同一日曆年各懷長度不同。也決定了我和他對人、事的態度之差:我自命理想主義者,或叫妄想主義者;他是現實主義者,或叫機會主義者。


    現實主義者對理想主義者總是不置一詞,當我試圖支配他時便感到他的頑強。


    我知道他的絕望,如此漫長一眼望不到頭又不可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負。我們看不透其中的內容,不知道前邊有什麽在等著他無論好壞他都得一一受著。我想我日後是有個去處的,他知道我不屬於這兒,你可以把這叫體驗生活——可我不能帶他一起飛走,這他也清楚。他經常猜我是誰,來幹什麽。那時我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記錄他,要是知道,我不會那麽任性,會多留一些時間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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