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尋常人眼中,門第家世可以傳承,但狀元郎卻不能,那是顧誠因寒窗苦讀,沒有半分弄虛作假,完全憑借他自己真正的本事得來的,這樣的人更值得尊重,甚至於,他們已經將顧誠因視為了榜樣,拿他的事來激勵更多寒窯學子。


    管家出來迎他時,態度也是顧誠因從未見過的恭敬,從門廳到正堂,一路上凡看到他的仆從,皆會朝他行禮。


    顧誠因也如從前一樣,微微頷首,不傲不驕,神情淡漠。


    張氏還是不待見他,簡單客套幾句便稱身子乏,被嬤嬤扶著下去休息。


    顧誠因原本也隻是走個過場,也打算早去早回,林鬱卻要和他說話,所說之事還是關於年後的關試。


    林鬱沒有藏著掖著,將自己所知的重點都說予顧誠因聽,到最後,他還提醒顧誠因,在言辯時,務必要多提兩句宋先生的話,以宋先生的名望,他所言必當更加有說服力。


    表麵是如此,實則顧誠因心中明白,林鬱是在jsg點他,讓他不要忘了林府的恩情。


    今上打壓氏族,愈發明顯,《氏族誌》中雖沒有林氏,可又有誰會真的以為,林氏不在五姓七望中,光看去年上門說親者,都快要將林府門檻踩破,便可得知,所謂《氏族誌》,除了強製不讓氏族通婚以外,並沒有起到旁的作用。


    然顧誠因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還未入仕便有禦賜府邸,明顯是日後想要重用顧誠因的意思。


    這些林鬱全部都看得出來,如今林氏到了林海這一輩,隻他一個進士,若再得聖上打壓,能否順利通過關試都成了一個問題,就算勉強通過,也不會謀得什麽好職位。


    所以,林鬱想要拉攏顧誠因,想等他羽翼未豐時,便將他與林府徹底捆綁在一處,不管日後是否還會打壓氏族,至少有他在,林家便多一份穩妥。


    顧誠因拱手應是,卻不會當真這樣做。


    外人眼中,皇上看重他,才賜府邸給他,實則麵聖時,皇上三言兩語,便已經表明,他想讓顧誠因徹底與氏族分割開來,顧誠因若真想仕途可期,自然不能多與林氏往來。


    當初宋先生是林鬱親自請出山的,可謂是滿城皆知,若顧誠因當真關試時,提及宋先生,考官定會立即想起林氏,那在給他分配官職時,自然也會考慮到顧誠因背後的林氏。


    今上之前,背靠氏族,更有利於加官進爵,然如今,氏族隻會成為他的拖累。


    這一點,氏族中人很少有人看得出,便是看出,也不願相信,林鬱便是如此。


    從主院出來,顧誠因又去了清書院,見了林修與盧氏,又是林修留他說話,待說完,便讓林海送顧誠因去淩雲院。


    林海從前便不喜歡顧誠因,如今莫名的對他更加厭煩,淩雲院在何處,顧誠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讓他來送,明顯是想讓他和顧誠因多去攀談,拉攏關係。


    林海不願,也不想,一路上與顧誠因皆沉默不語,直到快至淩雲院的時候,有一道偏宅的長廊,林海不由與他湊近了些,他眉心忽然蹙起,望了眼顧誠因,眸中閃過一絲不確定的疑惑。


    隨後,他故意朝顧誠因身側近了兩步,鼻翼不可察覺地動了幾下,遂皺眉更深。


    顧誠因沒有看到這一幕,卻是知道他莫名其妙朝自己靠來,他最不喜歡與人接近,便不動聲色移動步伐,再次與林海將距離拉開。


    淩雲院外的仆從見到他,也是恭敬的引他入內。


    林海目送他離開,站在原地許久未動,也不知在想什麽,身旁小廝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恍然回過神。


    “你有沒有聞到?”他問身旁小廝。


    “聞到什麽?”小廝不解。


    林海道:“就是顧誠因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淡,但是……”


    但是極為熟悉,讓他下意識就會想到一個人,可那個人此刻應當就在眼前的院裏,在那床榻上奄奄一息才是。


    林海望著淩雲院,又是許久的沉默,到最後隻沉沉地歎了口氣,垂眸離去。


    顧誠因以為,林信與馮氏因林溫溫的事,定會悲傷憂愁,卻沒想到,還未進正堂,便聽見堂中傳來一陣歡笑。


    林信知顧誠因來了,連忙命人開門迎他。


    上一次兩人見麵,還是在顧府,顧誠因對林信說的那些話後,林信並未全信,暗地又派人去查了一番,什麽也沒有查出,如今見到顧誠因,他心裏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一來因為自家的女兒,竟貿貿然托顧誠因逃婚,二來,是他用小人之心揣測了顧誠因。


    如今兩人再見麵,林信明顯比之前要對他親厚許多,將他迎進屋,又令人去沏茶端果子。


    屋裏有個滿地跑的小郎君,約摸三歲,顧誠因從前未曾見過,但想來也許是哪個親戚家的孩子,過年來林府做客,一道跟過帶來的。


    這孩子是個好動的性子,看見顧誠因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隨後直接就撲了過來,抱著顧誠因的腿,笑嘻嘻道:“好看、好看!”


    顧誠因僵在原地,沒有推他,也沒有說話,神色微凝。


    馮氏嗔笑,趕緊招呼李嬤嬤將他拉開。


    林信揮揮手,示意李嬤嬤將小郎君帶下去玩。


    很快,屋中靜下,顧誠因依照禮數,給二人拜年說吉祥話,備好的禮也在一進門時,就交給了仆從。


    林信大多時候都不會對馮氏隱瞞,顧誠因與他說得那些話,馮氏後來也全都知道了,與林信一樣,起初不信,後來不得不信。


    她歎了口氣,一想到林溫溫,眼尾有些發紅,“元正日合該熱熱鬧鬧才是,顧府冷清,你若無事,留下來吃頓晚膳再回去吧?”


    顧誠因望著麵前這二人,腦中又想起了方才那個小兒郎,莫名生出了一陣煩躁感,他沒有應下,而是問道:“三娘身子如何了,可有好轉?”


    馮氏與林信互看一眼,同時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便是不好的意思。


    顧誠因知道會是這樣的答複,他稱不想叨擾,打算起身回府,可忽然聽到旁間隱約傳來了一陣啼哭,很快,便有一嬤嬤過來稟報。


    “馮夫人,小娘子她醒了,哭著鬧著要見你呢!”


    馮氏臉上剛生出的哀愁,瞬間被急切取代,她也顧不得和顧誠因多說,隻道要去照顧孩子,便起身就隨那嬤嬤走了。


    顧誠因生出的那股煩躁感愈發加重,那隱隱的猜想似乎又多了幾分確信,不等他開口詢問,林信先歎氣道:“三娘這次怕是……”


    林信有些說不下去,側過臉緩了片刻,才開口與他解釋。


    原來馮氏得知林溫溫是自己出逃以後,便一病不起,眼看愈發消瘦,整個人都快支撐不住,張氏雖然對這個兒媳的家世不滿,可到底得知這麽多年二房無子是因為林信的緣故,便也放下了多年的芥蒂,她來看望馮氏時,便提議從宗族的旁支過繼一雙兒女,既給二房添了子嗣,又能算得上是給久病的三娘和馮氏來衝衝喜氣。


    其實,事到如今,張氏和林鬱都已知曉林溫溫失蹤一事,惱怒歸惱怒,解決問題才是頭等要事。


    林溫溫尋不到人,稱病也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對於林氏而言,名聲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娘,私自逃婚,一走便是好幾個月,若這當中有了閃失,林氏的名聲自然會受損。


    這些林鬱都與林信說過,可他卻總說再等等,帶著那最後的希望,繼續派人暗中去查林溫溫蹤跡。


    可林溫溫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如何都尋不到,眼看馮氏也跟著病重,林信終於鬆口應下。


    馮氏起初不願,任何人都比不得她親手帶大的三娘,那是她十月懷胎生出的孩子,是她一點一滴拉扯而大的,她握著林信的手,說什麽也不願再養子嗣。


    可當那兩個孩子被帶到身前,尤其是那個一歲多的小女娘,李嬤嬤找出來林溫溫曾穿過的衣裙給她,又梳了林溫溫兒時最喜歡紮的羊尾辮,馮氏看見她時,如何能不動容。


    她將這走路搖晃的小女娘抱在懷中,哭了許久。


    在這日之後,她一掃陰霾,身子逐漸康複,臉上愁容也因兩個孩子而消散。


    然而這些詳情,林信不會告訴顧誠因,他隻對他說,這兩個孩子是從宗族過繼到二房來的,日後便是二房的子嗣,至於林溫溫,不必細說,顧誠因也聽得明白。


    估摸出了正月,林家三娘便該下葬。


    這些都在顧誠因的預料中,早在許久前,林溫溫試圖用林府來逼他放走她時,他就曾說到過,林溫溫最終的結局,會是“病逝”,可他沒有料到,這一日會來的這樣快,更沒有料到,在女兒還未下葬前,二房便已尋到新的子嗣來取代。


    也許這就是氏族名門,永遠以名聲威望為重。


    顧誠因心中一片冷然,他起身拱手,離開林府,很快就乘馬車回到了顧府。


    與離開時一樣,他先進主院,將一身衣裳全部換下,重新穿回林溫溫給他挑選的那套衣袍,又將蹀躞帶上的那些東西,全部係回原處,連係帶的手法,都是學著林溫溫的手法來係的,確保每一處都與離開時一模一樣,他這才提步朝百花園走。


    來到望煙樓,顧城因推開門,林溫溫正拿著針線認真做繡活,聽到門聲響,她動作頓時停住,緩緩朝門口看去。


    與想象截然不同,他沒有半分慍色,也未見絲毫狼狽,他衣衫整齊,麵容清俊,微沉的眉眼下,唇角輕輕勾起,“溫溫,我回來了。”


    林溫溫僵愣地望著他,直到他來到她麵前,她還未回過神。


    “溫溫?”顧城因跪坐在她身旁,又輕輕喚了一聲。


    林溫溫略微回神,眸光依舊怔怔,“你、你……你可去見了……”


    “我去了,見到了二伯父與二伯母,他們二人氣色不太好,沒有多留我。”顧誠因說著,將針線從她手中拿出。jsg


    林溫溫猛地吸了口氣,鼻根開始酸脹,一開口,聲音也能聽出明顯的顫抖,“那、那他們可與你說了什麽?”


    顧誠因握住她的手,掌心慢慢收緊,頓了半晌,才低低道:“他們很憂心你的病情,似是不想與我多說,隻略微客套,便請我離開了。”


    “我娘……她也沒有說什麽嗎?”


    淚珠從眼尾滑落,林溫溫望著顧城因腰間的香囊,視線逐漸模糊。


    顧城因知道她為何流淚,也知道她到底想問的是什麽,可他騙了她,他們也負了她。


    手背上落在一滴眼淚,顧城因心口似乎又出現了那隻大掌,握住了他的心髒,隨著她眼淚不住下落,大掌也愈發收緊……


    他仿佛聽到那小郎君衝他笑,還有小女娘在旁間哭鬧的聲音……


    顧城因雙眼緊閉,再次睜開時,他神情淡漠,隻冷冷道:“沒有,他們什麽也沒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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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筍偏要憐惜一隻妖鬼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我們和好◎


    爹爹沒有認出荷包, 娘親沒有認出香囊,李嬤嬤,翡翠……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認出來……


    久忍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林溫溫掩麵痛哭, 她甩開顧誠因的手,整個人伏在桌案上, 上麵擱著的針線被她壓住,一根針斜著紮進了她的手掌,幾乎全部鑲進肉裏。


    原來顧誠因說得是真的,人真的可以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在這一刻,心裏的痛要比身上的痛超過百倍。


    她感覺到身後被人輕輕環住,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她不想再忍, 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忍, 淚流滿麵的坐起身,又盡全力甩開他。


    顧誠因卻是眉心忽然皺起,一把拉住她手腕,語氣急切,“溫溫, 你受傷了。”


    珍珠原本也紅著眼在一旁愣著, 聽到這句話, 才猛然回過神,連忙去櫃子那邊翻找藥箱。


    林溫溫卻不管不顧,繼續哭著朝他推搡。


    “顧誠因, 你放開我!”


    她哭得聲嘶力竭, 淚眼模糊, 已經看不清麵前之人是何種神情。


    “你放開我,我要爹爹和娘親,我要回我的家……”


    她一聲說得比一聲重,一聲比一聲顫抖,最後驚叫著用盡全力,狠狠揚手,重重落下。


    顧誠因臉頰頓時朝一側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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