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若沒有打翻我的筐子,就不會被地上的線團絆倒,頭也不會磕到椅子上摔暈過去!”


    不知是因為事情已經徹底過去,還是因為有顧城因在身側,她此刻再說起那些驚險的場景時,已經全然沒有了那時的緊張與害怕,反而說得愈發眉飛色舞,在說到她用布蒙住林海腦袋的時候,甚至還笑出了聲。


    但一旁的顧城因,聽到這些時,心口卻悶得難受,眼神也更加晦暗。


    林溫溫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話鋒一轉,忙問顧誠因,“那水仙的毒,可會將他毒死了?”


    林溫溫是不喜歡林海,也覺得他罪有應得,但他畢竟是林家唯一的嫡孫,她還是不希望他真的出事。


    顧誠因道:“那些量不會致死。”


    他說不會,林溫溫便覺得不會,瞬間就放下心來,繼續往後麵講,在說到她要王勇駕馬去顧府時,顧城因又將她攬在懷中,與她十指緊握,用下巴抵在她頸窩處,問她,“你可曾想過,入城會查驗馬車,那時你該怎麽辦?”


    林溫溫神色微變,回道:“林海身上帶著出城的關碟,守城的兵士一看關碟便知他是林家的人,又是朝廷官員,自然不會過多為難,到時我便說是他的婢子,與他城外賞雪,不慎遇了野獸,他護我時受了傷,這才趕緊回城來療傷。”


    說完,她看向顧誠因,見他半眯著眼,一直望著她不說話,便蹙眉問他,“可是哪裏有不妥之處?”


    顧誠因冰冷許久的麵容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意,他幫她將一縷碎發別致耳後,在額上落下一個吻,“沒有任何不妥,是因為我未曾想到,你竟然可以如此厲害。”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從她讓青才偽裝成他,去吏部交解狀那次開始,到她臨危不亂,哄他帶著她繡的香囊去林家麵前露臉……


    她雖然總哭,總一副怯懦嬌柔的模樣,可真正的她,一直以來都很聰慧果敢,懂得隱忍與籌謀。


    林溫溫被他誇得小臉通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也沒有啦,我在馬車上還哭鼻子了呢,但我也知道,隻哭是不管用的,還是得繼續朝前走。”


    顧誠因讚歎之餘,更覺心疼,再次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卻見林溫溫臉色忽然一變,趕忙將他推開,“糟了!林海應該知道是你將我帶走的,他若是將你私自回京的事說出去,那該如何是好?”


    顧誠因唇角又是忍不住向上揚了幾分,不管她關切他的目的是什麽,但在這一刻,他看見她緊張他的模樣,心中便被一股暖流填滿。


    他望了她片刻,最後又是低頭壓在了她的唇上,斷斷續續道:“任何事情都講究憑證,他無憑無據,且若被人盤問細節,便會將你也牽扯出來,你覺得他敢嗎?”


    林海不敢,他不能讓人知道,他將林溫溫囚在城外一事,便是他今日為何受傷,他都不敢說實話。


    林溫溫這下是真的鬆了口氣,可旋即又想起一事,問他,“珍珠呢,你有沒有把珍珠如何?”


    顧誠因道:“她無事,我未曾為難過她。”


    想來當時林海也是在敷衍她,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派人去幫她救珍珠。


    林溫溫一邊在心裏又罵林海,一邊想要將顧誠因推開,因為此刻的他,像是被再次點燃一般,整個人都在發熱,“我、我真的好累……”


    顧誠因的動作微微頓住,最後深吸一口氣,將她緩緩鬆開,視線不敢再往她身上停留半分,他撩開車簾,借著外間的寒風讓自己逐漸冷靜。


    許久後,他再次開口:“溫溫,為何你對我不似對林海這樣?”


    林溫溫道:“你們不一樣。”


    顧誠因問:“哪裏不一樣?”


    林溫溫道:“林海總罵我,你好像沒罵過我,還總誇我來著。”


    顧誠因問:“隻是因為這個?”


    林溫溫道:“那不然呢,若是你日後也罵我,我也會打你的,你信不信?”


    “嗯,我信。”顧誠因將車簾拉得更開,夕陽的橙光落在他彎起的唇角上,那溫暖又染著笑意的聲音,隨著風飄入林溫溫耳中,“我家溫溫,很凶的。”


    往南又行五日,便遇見了前來接應的牛單,那人的嘴已被牛單撬開,果然如顧誠因所料,這些人一直在尋找一本賬簿。


    是那十二年前,齊州修建寶河塘的賬簿。當初寶河塘的修建,是皇上親自下令,由太子負責前往齊州督建。


    不知那賬簿有何異樣,但能讓這些人拚了命般一尋就是十二年,便足以證明那賬簿中有不可告人之事。


    “當初有人私藏了其中一本賬簿,無論如何他們也尋不到那人的蹤跡,直到三年以後,”牛單說到這兒,歎了口氣,看向顧城因,“也就是九年前,你父親任職長山縣縣令之時,他們得到了那人的消息。”


    “他們是覺得,賬簿落在了我父親手中。”顧城因平靜異常,但寬袖中的手,早已被汗水浸濕。


    “的確如此。”牛單蹙了蹙眉,又是歎道,“但那時他們什麽也沒有搜到。”


    “所以,當時他們並不確定,但他們依然殺人滅口。”顧城因雙目緊閉,聲音帶著隱隱顫抖。


    牛單不善言辭,不知怎麽寬慰他,頓了片刻,索性繼續往下說。


    顧城因當時僥幸逃生後,做得最明智的選擇,便是不吭不響一路帶著官碟去了上京,沿途靠著驛站相護,等那夥人得知此事時,他人已經去了林府。


    很明顯,這些人是太子的勢力,天子腳下,太子不敢隨意造次,更何況顧城因有林家庇護,便更不好輕易動手。


    但縱是如此,還是有人暗中盯了他一段時間,見年幼的他的確沒有任何異動,且不久後又有消息傳出,拿走賬簿之人,又出現在了江南,這才徹底將顧誠因放過。


    然而九年後的顧誠因,又以狀元身份出現在了眾人視野,且他自請調令,被調至台州,這才又讓太子將目光重新鎖在了他的身上。


    牛單道:“賬簿一事,時隔多年,這夥人原本已經放鬆了警惕,正是因為你忽然要來江南,才讓他們心中生懼,卻沒想到,你根本不知此事,隻是為了尋找當年的真凶。”


    顧誠因沉沉道:“榮陽寧氏,對麽?”


    “你、你知道?”牛單驚訝地朝他看去,然很快便反應過來,太子妃為寧家人,正是寧軒的姑母。


    顧誠因的眼睛依舊閉著,聲音還是那般沉冷,“五年前,寧家曾有人去江南遊曆,想必便也是因為此事。”


    牛單點頭道:“真是讓你說中了!但不論我如何審問,那人還是說不出來賬簿裏究竟寫了什麽,想來他是真的不知。”


    顧誠因“嗯”了一聲後,許久沒有說話,待他再次睜眼,眸光銳利如刀,“去齊州臨邑。”


    牛單沒問緣由,隻知顧誠因忽然改變路線,一定是覺察到了重要的事,當天夜裏,他們便朝齊州而去。


    林溫溫認不得路,隻知道馬車的方向變了,她問緣由,顧誠因隻說帶她jsg去顧府老宅看看。


    顧誠因是齊州臨邑人,父親早年一直在臨邑為官,舉家前往長山之前,將老宅賣給了商戶人家。


    林溫溫對顧誠因兒時長大的地方,倒也有些好奇。


    幾日後,馬車來到臨邑縣,記憶中童年的景象似乎又浮現在了麵前,九年的時光,並沒有讓這座北方的縣城有什麽大的變化,但顧府老宅,卻一片荒涼,雜草叢生,沒有任何人生活的氣息。


    牛單拉了個路人詢問,才知此處已成凶宅,在當年顧家離開後,新主家剛搬進去不久,便一家人齊齊整整吊死在了堂中,自此之後,此宅便一直空到現在。


    林溫溫也聽出不對勁,嚇得捂住嘴朝顧誠因看。


    而顧誠因,似乎已經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


    連顧家都能不聲不響慘遭滅門,何況一個尋常商戶。


    顧誠因沒有說話,隻讓他們等在外麵,獨自朝宅中走去。


    宅子的格局未曾變過,隻荒涼到令人生寒。


    他來到正堂,破舊的牆壁上還有父親當初給他量個子的刀痕,他吹了吹上麵的浮灰,指腹輕輕拂過。


    隨後他又去了書房,臥房……最後,他的腳步停在了灶房外。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灶房裏娘親喊他的聲音。


    她讓他進去嚐嚐,她新學的透花糍,可否香甜。


    塵封許久的記憶與厚重的門外一起被推開,他提步走進滿是塵土的房間內。


    破舊的屋頂漏出一道又一道光束,他緩緩合上雙眼,仿佛忽然回到了九年前,在那搖晃的馬車中,父親一字一句地教他:“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


    天子……食為天……


    顧誠因默念出聲,許久後他眼睛倏然睜開,幽深地目光落在了灶台上。


    作者有話說:


    “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


    來自西漢,司馬遷《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一個想稱王的人,首先得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天”的人,是不可能成王事的。成就王業的人以人民為“天”,而人民則以食為 “天”。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對不起,林溫溫◎


    臨邑的冬日又幹又冷, 太陽也不知在何時隱進了雲朵中,林溫溫在馬車上等了許久,未見顧誠因回來, 她越坐越冷, 索性下車踱步。


    這兩日她與牛單也慢慢熟悉起來,原本她很怕牛單這種高大身影的人, 可後來聽顧誠因說了他的事跡,就好像看過的話本子裏,那種行俠仗義的劍客一般,林溫溫也不由對他生出幾分敬意,再加上他是顧誠因的師父,一路又護著他們周全, 林溫溫一下馬車看見等在門外的他,便上前衝他笑著點頭。


    牛單從前對林溫溫也是有偏見的, 在他眼中, 那些氏族嬌養出的小娘子們,端著一副高貴做派,成日裏拿下巴看人,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後宅裏勾心鬥角的事上,哪裏知道什麽人見疾苦, 牛單曾任職金吾衛, 見過太多這樣的事, 便很難對氏族女娘有什麽好印象。


    再加上他好生教出來的徒兒,竟然被這樣的人迷得五迷三道,明明在她手上吃過虧, 還一副死心塌地非她不可的模樣, 便更加不喜。


    可這幾日相處下來, 他發覺林溫溫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這小女娘人雖嬌,但看著傻乎乎的,好像並沒有那麽多心眼子,後來又聽顧誠因說了她是如何從林海身側掏出來時,便徹底對林溫溫有了改觀。


    這小女娘,可真是個了不得的。


    牛單也笑著衝林溫溫點點頭,隨後兩人的目光又齊刷刷看向宅子。


    許久過去,還是未見顧誠因出來,灰蒙蒙的天空也開始飄落雪花。


    林溫溫想進去找他,可是一想起吊死在正堂的那些人,她便心裏發怵。


    雪花越落越大,顧誠因終於出現。


    他一身玄色長袍,在皚皚白雪中一步一步朝外走來,他深沉的眸光似是被水衝洗過一番,在一片灰暗中顯得格外明亮。


    牛單著急上前,與他低語:“可尋到了?”


    顧誠因朝他搖搖頭。


    牛單歎氣,抬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以示安慰,隨後翻身上馬。


    林溫溫也迎了過去,牽住他手的時候,忽然愣了一下。


    他的手很冷,指節與掌心還有黏黏的東西,且那東西還帶著幾分溫熱。


    隻是頓了一下,林溫溫便很快反應過來那黏黏的東西是血,他的手在流血。


    顧誠因將手抽了回去,不等林溫溫開口詢問,便朝馬車上而去。


    林溫溫沒想那麽多,以為他是怕血沾到了她的身上,或是由於手疼,著急上車清理傷口,便什麽也沒說,趕忙就跟了上去。


    一上馬車,她便找出帕子和水袋,遞給顧誠因,“怎麽回事,怎麽就流血了呢?”


    顧誠因一直沒有說話,隻專心地在擦洗手上的傷口和灰塵。


    林溫溫又問了兩遍,見他還是不肯開口,便以為他是因為觸景生情,所以情緒才會這樣低落。


    她也不在說話,隻靜靜坐在一旁陪他。


    馬車搖搖晃晃,很快便離開了臨邑,又朝台州的方向而去。


    平時若是這個時候,顧誠因會拉著她的手,或是將她攬在懷中,同她講些奇聞趣事,雖然他講得不算生動,但總比現在這樣,什麽都不說,隻有馬蹄與車輪滾動的聲音,讓人心中莫名發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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