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佑軍也準備和我一起幹,出了上百個大膽的設想,其中我能記住的兩個:一個是給陶然亭公司蓋個頂,變成亞洲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室內公園,當然這要吸收一部分外資;另一個是成立全國性病防治宣傳基金會,一人捐一元錢,全國就是10億,刨去1億鐵公雞,另外還可以下設一些由從良妓組成的福利工廠,專門生產供外貿出口的繡花枕頭。這期間我有過幾次豔遇,都是些沒文化的婦女,連她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要是不上床連一句話都沒有。幾次豔遇都像是啞劇大師的表演。我和我的那位女同學關係發展到了一定程度,也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她倒是位堪稱文雅的婦女,相當知趣兒,也不乏幽默感。我們在很多方麵很默契,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柔情蜜意。隻是有一次,她毫不唐突差不多是順水推舟地隨意問了我一句:“你愛我麽?”我的反應之強烈事後令我自己也很吃驚,可以說是相當粗暴無禮,連起碼的體麵都未顧及。


    我大聲厲喝:“不!不愛!”


    與其說她為我的回答所激怒,不如說我的反應令她畏懼。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輕聲道:“你也用不著使這麽大勁回答呀。”之後,她對我仍是一如既往,倒是我自己慚愧了,不肯再與她見麵。我想解釋我的情感,但想來想去所有的緣由都是托辭,隻能顯得虛偽。我幾乎不太上街,城裏發生的任何聲勢浩大或激動人心的事情,於我都是隔世之囂。我的朋友都在城西郊區,離婚後,我的生活圈子也就局限在城西郊。


    有時我也想到杜梅,獨處時或看電視時思緒會突然飄落到她身上,過去我們共同生活的一些片斷會有聲有色極其生動地出現在我眼前,令我久久悵然。


    有時去城東有約,乘車經過杜梅她們醫院那條街,我也會不由想起她,不知能不能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發現她。


    初春的一天夜裏,我們去一個人家談了點“事”回來,幾個人擠在一輛微型車裏,一邊聊天一邊沿著南三環路往西開。


    當時已過12點,南三環又偏僻,馬路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一輛車,人跡旨無。快到六裏橋時,前麵出現一個騎車人,車騎得飛快,忽而沒入樹蔭,忽而出現在路燈之下。我們的車超過這個人時,潘佑軍忽然捅我:“杜梅。”


    我疾忙回頭,騎車人已隱入樹蔭。


    “慢點開,慢點開。”潘佑軍對司機說。


    汽車減速了,杜梅清晰地出現在一盞路燈的光暈下。她兩眼發直,神態嚴峻,兩腳機械有力地蹬著車,照直前衝,頭發像一朵妖嬈蠱惑人的黑花狂舞蓬炸在腦後,似乎那柔軟的根根黑發綁了鋼絲統統變得強直。


    她身後是黑鴉鴉的田野和蒼鬱如墨的一排排樹冠,她在這黑白分明的邊緣輕盈如煙地掠過。像是波濤掀起的一朵浪花,失去控製地向前急急地奔去,隻待在空中或撞上什麽堅硬的東西頃刻粉碎,化為烏有,方才心甘。


    “她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幹什麽?”潘佑軍擔憂地問。


    “停車,停車。”我朝司機喊。


    汽車刹住,我開了車門跳下來,站在馬路中間,她箭一般地衝過來,根本沒看見汽車和和。


    我一把抓住她的車後架,自行車的衝力險些給我帶個跟頭。潘佑軍也下了車,抓住她的車把,對她說:“杜梅,是我們。”“放開!放開我!”她野蠻地朝我們喊,似乎完全不認識我們。她聳著身子在車梁上站起來,用力蹬著已經被定住的車子,人高出我們一截,頭發披散,眼冒凶光,像個巨大凶猛的猩猩。“杜梅,是我。”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下車。


    “你去哪兒?”她劈麵給我一掌,我的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我捂著臉叫:“你幹嘛?你怎麽了?”


    她冷笑,揚手欲再打,被潘佑軍抓住。自行車嘩地一下倒了。她紅著眼睛對我和潘佑軍又踢又咬,聲壯如牛地吼。


    “你怎麽啦?你怎麽啦?”我驚恐地衝她嚷,悲慟地問潘佑軍:“她怎麽啦?”“不能放她一人走,把她弄上車。”潘佑軍果斷地說。


    其他人也從車上下來,幫我們抬她,杜梅又叫又吼拚力掙紮,那聲音已近非人。她的力氣十分驚人,我們一幫男人也按不住她,每個人都挨了她的抓,她的踢,我已花得像麵星條旗了。我們終於把她抬上了車,幾隻手用力把她按在後座,挾壓著她。她的吼叫變成一種哀號,在高音區不歇氣地長嗥,車上的每一個人無不毛骨悚然,司機手抖得幾乎把不住方向盤。


    那哀號長時間回蕩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


    我們把她拉到潘佑軍家,她已陷入昏迷。我們把她抬到床上,脫了鞋,蓋上被子。她臉色慘白,渾身一身一身出汗,很快就濕透了枕巾、床單。我摸她的手,像冰塊一樣紮手。我束手無策,驚慌難過,隻是一個勁問潘佑軍:


    “怎麽辦?她怎麽辦?要不要去門診部找個大夫?”


    潘佑軍在部隊幹過衛生員,很沉著,摸了摸杜梅脈膊說:


    “問題不大,脈膊跳得很快,但也相當有力,估計很快會醒過來,要防止她再鬧,應該打一針‘冬眠靈’讓她睡。”


    “你們這兒有藥麽?”“沒有,有也沒注射器。我這兒倒有幾片安眠藥,我們給她灌下去,多少有點作用。”


    我們撬開杜梅緊閉的牙關,給她喂了幾片藥,水從她嘴裏漫出,濕了一臉,我用毛巾把她頰邊的水擦掉。


    “她怎麽會這樣呢?”潘佑軍沒答話,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後半夜,她醒了,看來那幾片安眠藥沒起太大作用。別人都去睡了,我獨自坐在她床邊打盹,聽到動靜一下醒過來。


    她目光柔和,眸子像罩了一層紗朦朧綽約。她像貓一樣慵倦無聲地坐起來,看見我,微微一笑,接著納悶地問:“我們怎麽在這兒?這是誰家?”


    “唔……”我不知說什麽好。


    “我怎麽睡著了?怎麽不回我們家?”


    “你困了,就睡了。”“噢,這是潘佑軍家。我們是不是打麻將打太晚了?他和他愛人呢?”“你都不記得了?”這時,她發現我臉上的累累血痕,立刻下床,捧起我臉,皺著眉問:“怎麽搞的?跟誰打架了?你瞧你呀,都出血了!”她跺著腳著急心疼地埋怨:“我一會兒不見你就惹事,我看看,疼麽?”她冰涼的手指輕輕撫摸我臉上的血道子,引起一陣陣刺痛。


    我一下把她摟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裏,哭了起來。我發現我還是愛她,那麽愛她,這一發現令我心碎。


    那天夜裏,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那處巨大的、澎湃的、無可比擬的、難以形容的、過去我從來不相信會發生在人類之間的激情!


    這情感的力量擊垮了我,摧毀了我,使我徹底崩潰了。我不要柔情,不要暖意,我隻要一把鋒利的、飛快的、重的東西把我切碎,剁成肉醬,讓我痛入骨髓!


    槍聲回蕩在山穀,在手槍的“啪啪”單響中夾雜著衝鋒槍和機槍短促有力的陣陣點射。


    我們在長辛店的一個軍用靶場打槍。這兒的一個“八一”隊射擊教練是我們的一個朋友,他可以讓我們免費過槍癮。我端著一枝帶瞄準鏡的大口徑比賽專用步槍,以標準的射擊姿態斜步站著,飛快地毫不停頓地連連扣動板機,把一發發子彈射向二百米開外的靶心。


    灼燙的彈殼像鮮蝦一樣活蹦亂跳地從槍膛裏彈出,接二連三地跳在水泥地上鏗然有聲,團團打轉。


    靶子在遠處的強烈陽光下隨著連連彈擊,巋然不動。我聞到刺鼻的硝煙味兒。一匣子彈打光後,我回身裝子彈。我看到賈玲正在和另外幾個軍人在旁邊隔間裏戴著耳塞打手槍。


    她眼角一瞟也看見了我,仍姿態不變地沉著放槍。她放完最後一槍拎著槍口仍在冒煙的手槍向我走來。


    我坐在椅子上,把子彈一發一發壓入槍膛。


    她對我說:“杜梅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她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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