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月看著那一幕, 想說有種法咒可以直接將湯震涼或溫熱。


    但話到了嘴邊,他並未真的說出來。


    他們在一起。


    這裏除了他就是她。


    小神龜早在嚇成縮頭烏龜的時候溜走了。


    他們尋常地談論修煉, 她為他燉湯,輕輕用勺子攪拌的模樣,充滿了人間煙火氣。


    煙火氣是他身上最欠缺的東西。


    萬佛法寺的紈念大師不止一次說過,他身上缺點活人的煙火氣,是還沒遇到自己的緣法。


    現在想來,他的緣法就在眼前。


    秦江月是個非常清醒的人,不管遇見怎樣的事總能保持冷靜。


    唯獨這次。


    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可又覺得她不能真的不喜歡他。


    一種微妙的,像是不甘的情緒桎梏著他,讓他前所未有地活得像個真實存在的人。


    注視著薛寧端著涼好的湯盅過來,秦江月嘴角微微揚起,露出和煦溫文的笑來。


    “好啦,喝吧!”


    她素白的手遞來湯盅,由他親手梳理的雙髻上簪著銀色的蝴蝶珠花,明媚的陽光將他們一起籠罩其中,金色的光暈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她最好還是有一些喜歡他。


    那麽即便最終選擇不喜歡他,也沒有關係。


    “想什麽呢?”


    秦江月心事重重病美人的模樣薛寧都看不過眼,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低頭喝湯,斯斯文文,進凡食這種事情,都做得恍若仙人。


    “沒什麽。”他慢慢說,“你要用花枝做法器也可以,我再幫你淬煉一番,不然等你日後法力高強,它承載不了你的靈力,會碎。”


    說的也是,普通的花枝怎能承受巨大的靈力?


    現在練氣階段還行,之後恐怕就不行了。


    薛寧想著這也不麻煩,就答應了:“那咱們就一直在這裏吧。”


    秦江月握著花枝怔住,抬眸看她:“什麽?”


    薛寧把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說出來:“我也不想老是回後山來回跑了,反正你弟弟也不來了,咱們就一直在這裏好不好?我方便修煉,你也可以做你的事。”


    她盤膝坐到他對麵,明明兩人是一個姿勢,但她上半身懶散得很,還雙手托著臉,怎麽看怎麽鬆散隨意。


    換做別人,秦江月大約要糾正這個坐姿,但是她的話,做什麽都可以。


    “後山那裏到處都是藤蔓,遮天蔽日的,我最近仔細觀察,整個無爭仙府好像隻有這裏沒有那些討人厭的藤蔓。”


    秦江月心思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麽,並未立刻拒絕。


    薛寧就加了把勁兒:“這裏風景也好,總比你日日在後山看著遲暮的太陽來得輕鬆吧?你喜歡清靜一點,這裏就很清靜呀,仙府裏能進來的人一隻手就數得過來。”


    話都是有道理的。


    可秦江月看著她的臉,那有些閃爍的眼神暴露了她真正的目的絕對並非如此。


    “好。”


    他應該拒絕。


    這是危險的。


    危機的訊號已經驚動了他的警戒,他心中提起弦來,可雙唇不聽自己使喚,在明知她有其他所圖的情況下,依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薛寧高興起來,站起身朝他抱拳:“多謝幫我淬煉法器,可需要什麽別的材料?我去幫你找。”


    她能找什麽?


    也不需要什麽。


    甚至連煉器爐都不用。


    “我這裏都有,你自管修煉你的,這幾日便能為你製好法器。”


    薛寧不疑有他,答應下來就去修煉了,當真是對他毫不留戀。


    秦江月不自覺觸上自己的臉。


    臉還是那樣,即便蒼白了一些,風姿依然不減當年。


    可她是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色令智昏的事,當真和她的保證一下再也不會發生。


    求來的事,為何又開始覺得悲哀了呢。


    秦江月看薛寧再次入定,微微偏頭,睨著偷溜回來的小龜。


    他一手握著花枝,一手抬起,在唇上比了個“噓”的手勢。


    小龜渾身一凜,真君那個動作明明俊美而溫柔,但它就是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它真的有汗毛的話。


    看小龜老老實實把腦袋縮回龜殼,秦江月眯眼迎著驕陽看過去,心說,是個好時辰。


    薛寧入定,無人打擾,秦江月將手中花枝放到一邊,又拿出了那段泛著霞光的玉骨。


    胸口還在發疼,他忍著咳意,將玉骨一點點捏成花枝改造過後的形狀。


    但要把它變成花枝的紋理質感,對沒有靈力的他來說還是太難了。


    秦江月看看無力慘白的手掌,虛虛握拳輕咳兩聲,取來身邊幾朵絨花,照著它們的模樣,用小刀在玉骨上刻了幾朵花。


    如此也算是花枝的特點吧。


    做完這一切,秦江月將玉骨抬起,用陽光照著看了看,胸口一陣陣的空虛發冷。


    不能這麽快交給她,否則她恐會懷疑,還是過幾日再給出去吧。


    將玉骨收起來,再去看身邊那花枝,秦江月輕輕握住,仔細凝視許久,收進了千瘡百孔的靈府之中。


    經過傅蘅蕪的事,慕不逾本不想再與秦江月有何來往,但他已是俱亡之體,卻幾日不回後山,他總要確認一下他究竟在幹什麽。


    整個仙府都沒有他的蹤跡,那就隻有一個地方了。


    慕不逾來到鏡湖外,穿過結界,看到了相處和諧的兩人。


    幾乎在慕不逾來的一瞬間,秦江月就感覺到了,但他沒做任何表示。


    慕不逾也沒靠近,就遠遠看著,臉上全是對他居然讓薛寧在這裏修煉的不讚同。


    他甚至覺得薛寧玷汙了這片鏡湖。


    這可是修界至寶。


    但秦江月畢竟是“劍仙轉世”。


    雖然如今看來這轉世也沒什麽厲害,甚至不一定是真的,最後還是逃不掉一死,可也不能否認他從前的功勳。


    慕不逾仔細觀察他們兩人相處,明明隔著湖麵,分別坐在兩邊,可他能感知到秦江月無視他到來時那份戒備。


    戒備。


    因為薛寧?


    可笑。


    在慕不逾的印象中,秦江月是個很好用的人。


    好用到什麽程度呢?


    隻要是交代給他的事情,總能完成的妥帖漂亮,任何難題他都能解決得完美無缺。


    他甚至沒有一丁點私心,一百多年來,日夜都在為仙府,為修界和人界的未來奉獻自我。


    雖然培養自己的弟弟也可以稱之為私心,可那日傅蘅蕪和秦白霄比武他也看出來了,秦白霄確實有天賦,哪怕沒有天生劍骨,依然是可造之才,所以這也不算是完全的私心,他依然是在為修界為仙府的未來著想。


    薛寧則絕對是他的私心。


    百分百的私心。


    他簡直是在胡鬧。


    換做之前,慕不逾絕不容許有人如此動搖秦江月,可秦江月就要死了,遠觀他的狀態,五日,他最多還有五日時間。


    罷了。


    人之將死,便容他私心一次好了。


    慕不逾關注著這裏,同樣也有別人在關注這裏。


    正是入仙府不久的傅蘅蕪。


    這天深夜,傅蘅蕪忽然渾身痙攣,入定都無法維持,人很快昏死過去。


    但不多時他又睜開了眼,那雙眼睛紅黑交替,是有誰在通過這雙眼睛看著仙府最近發生的一切。


    十重天上,從前的神仙之境如今火海漫漫,無邊無際,是魔神長聖的領域。


    魔神座下七位護法,各個實力強大,為首者一雙骨翅,長眉長目,瞳孔血紅,名號傾天。


    他轉轉眼珠,念叨了一句“有趣”,如同尋到什麽笑話般,興致勃勃地將看到的畫麵轉送到了十三重天。


    魔神長聖正在那裏安眠。


    稀奇的是,魔神領域的十重天上竟有個凡人女子,她錦衣華服,麵容美麗,鼻尖有顆小痣,伏在傾天膝上醒來,睡眼惺忪地問:“怎麽了?鬧什麽呢?”


    傾天所有的強勢瞬間泄除,溫聲道:“沒什麽,發現一些有意思的事,轉給吾神解悶。”


    女子蝶翼般的眼睫翕動,淡淡道:“你的神感興趣的東西,那肯定是無爭仙府裏發生了什麽。”


    傾天一眯眼,湊近她,捏住她的下巴:“確實是。別在這裏說這些話,吾神什麽都聽得見。你的表情也要收斂些,否則神會不高興。”


    女子掙脫他的手,冷淡地轉身就走。


    傾天一點都不生氣,振起骨翅追上:“這就生氣了?我是為你好啊,我好不容易才讓你活下來,總不能讓你那麽簡單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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