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抱怨,慧慧第一個衝下車。


    程兵馬上明白了,為了能過來,慧慧剛才出站攔住了這輛準備進站的大巴。


    慧慧來到程兵麵前,二話不說,拽著程兵的衣領就往外扯。


    程兵如山一樣紋絲不動。


    “慧慧,別鬧。”


    “程兵,你別鬧!”慧慧不看程兵的臉,“我媽就在車站門口等著呢,走,回去吃飯。”


    程兵猛地一使勁,慧慧就脫手了,她回過頭,滿眼都是被欺騙的痛苦。


    “程兵,你說話是放屁嗎?”慧慧胸口不停起伏著,終於把眼眶裏的淚水晃了出來,“你能不能別發瘋了,這麽多年你還沒瘋夠嗎?”


    說到最後,慧慧的口氣裏竟帶著滿滿的哀求。


    兩個人的爭吵已經引起了不少人圍觀,甚至還有人拿出了手機,相信不久之後,本地的信息流app上就會出現一段視頻,被各種添油加醋的標題和注釋包裹,評論區裏說什麽的都有,大多是惡評,但沒有一個人認出來,人群中心就是當年威風凜凜的市局刑偵支隊三大隊隊長。


    沒人知道程兵為這座城市做了什麽,也沒人知道作為程兵的家人,慧慧這些年來經曆過多少孤獨難熬的時刻。


    程兵不想多說話,每再說一句,他就會多一分遠離大巴,跟慧慧一起回家的念頭,可他總覺得,這麽多年來差一個給慧慧的交代。


    “慧慧,”程兵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愧疚,那種愧疚是無比真情實意和悔恨萬分的,因為程兵知道,這愧疚他一生都無法補償,“爸爸就算找到死也不後悔。唯一後悔的就是你長大的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對不起。是爸爸這輩子欠你的……對不起。”


    程兵還要接著說些什麽,就被慧慧打斷了,慧慧擺擺手,轉過身,像個小孩子一樣用外套的領子抹了抹鼻子,啞著嗓子問:“一定要去嗎?”


    程兵不假思索地,執拗地,決絕地點了點頭。


    “手機給我。”


    慧慧伸手。


    “慧慧,我……”


    “給我!”


    程兵剛掏出手機,就被慧慧一把搶過去。


    “密碼多少!”


    慧慧幾乎是在吼,似乎麵臨著萬分危急的情況,好像接下來的事她現在不做,今後就再也沒機會做了。


    “你生日。”


    慧慧一愣,怔怔看著程兵,喉嚨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讓程兵聽得無比心碎,慧慧沒說什麽,但程兵仿佛一直在經受靈魂拷問,他渺渺幻聽到慧慧的聲音傳進自己的耳朵:“程兵,你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什麽嗎?無濟於事!”


    慧慧操作手機的速度令程兵汗顏,她的手指似在琴鍵上跳躍,程兵的老式手機煥發生機,如剛出廠一樣敏捷,屏幕上不停跳過各種app和操作界麵,看得程兵眼花繚亂。


    操作完,慧慧把手機往程兵手裏一塞,一句話也沒留,就這麽幹巴巴地走了。


    “慧……”


    程兵拿手機的手微微抬了抬,整個身子都做出挽留的姿勢,但終究沒有追出去。眼見著慧慧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程兵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隨著她永久性地離開了。


    程兵腦海中想象著自己期待的場景:車開了,他拉開窗簾,正好看到慧慧站在路邊,朝著自己揮手,身邊還跟著劉舒、老張、馬振坤、蔡彬、廖健和小徐,每個人都流淚了,但眼神裏滿是祝福。


    回到現實中,大巴裏散發著難聞的味道,程兵掏出一顆已經發冷的茶蛋,就著壺裏的溫水咽下。


    旅途漫長,程兵有很長的時間放空和回味,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把對案情的認真移植到過家庭上,哪怕一次。


    那就這次吧,程兵心想,雖然沒什麽用,但起碼也算是為家裏動了動腦子。


    他想起慧慧剛出生沒幾天的時候,隊裏緊急集合出行動,他把繈褓中的慧慧扔給了尚在月子裏的劉舒,他和劉舒的雙親都不在身邊,也沒請月嫂,還是胡大姐仗義地來到家裏,幫著程兵照顧母女倆。當時,剛出了一首風靡全國的歌曲,叫做《失戀陣線聯盟》,老張笑稱,這些警嫂們真是三大隊賢內助陣線聯盟,而馬振坤則說,這歌的第一句詞就好像在形容三大隊對家庭的貢獻,“他總是,隻留下電話號碼……”


    慧慧三歲的時候,他在台平繁華的商業街上蹲守幾位吸毒人員,收隊時才發現傳呼機都快被劉舒呼爆了,他正要找個電話打回去,突然發現人流中一個無助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女孩沒哭,隻是無助地觀察著陌生的世界。來到她身邊,程兵才發現,她竟然是慧慧!給劉舒回了電話才知道,慧慧走丟了……


    慧慧五歲的時候,程兵深夜歸家,輕手輕腳,放水洗澡,從衛生間出來,發現慧慧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正好奇地擺弄著他帶回家的電棍,程兵大驚,一把奪回,大聲嗬斥著慧慧,慧慧的哭聲驚醒了劉舒,兩個人大吵一架。


    慧慧七歲的時候,劉舒出差,他不會綁頭發,差點給慧慧剪成禿瓢。


    慧慧九歲的時候,程兵看到慧慧跟一個男孩形影不離地回家,明明兩小無猜,卻不知道觸動了程兵哪根脆弱的神經,他上前把男孩痛罵一通,還跟對方的家長發生了口角,從此,慧慧失去了她童年時代最好的朋友。


    慧慧十一歲的時候,921案發。


    慧慧十三歲,十五歲,十七歲……程兵完全處於缺位的狀態,他隻能通過不停地腦補,想象著如果沒有王大勇和王二勇,他會怎麽陪慧慧長大。想來想去,那種愧疚非但沒被彌補,反而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幾乎要把程兵吞沒。


    程兵不知道,坐在劉舒的車裏,慧慧煩躁地刷著手機,卻什麽也看不進去,也玩不進去,忽而她腦海清明,也開始回憶自己跟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對程兵有印象,不是影像,而是氣味和觸感。她一度以為,父親就是混合的氣味和尖銳的刺痛,等稍微能分辨世界,她才知道,那是茶葉、煙草、酒精、槍油、皮革的混合味,和未刮幹淨的胡茬。


    四歲的時候,她渺渺記事,生活中除了劉舒之外,還總多出一個女人,她叫她胡阿姨,她聽說,張叔叔是父親非常好的朋友,每次胡阿姨提起兩個人,都是滿臉自豪,她第一次感覺到,程兵是一個帥氣無比的男人。


    六歲的時候,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跟著程兵來到三大隊辦公室,不忙的時候,程兵就跟她講天南,講海北,她才知道,原來程兵去過這麽多地方,抓過這麽多壞人,她把這些複述給幼兒園的閨蜜,每個人都對她無比崇拜和羨慕。


    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馬上睡覺了,程兵接了個電話,表情嚴肅地穿著衣服準備出門,他跟劉舒說了幾句隱晦的話,似乎在交代什麽,年幼的慧慧也感受到了某種氣氛,她哭著抱住程兵不讓他離開。那天,臥室的燈一直沒關,她沒有劉舒能熬,等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天亮,她跑出屋,看到程兵風塵仆仆,衣服都沒脫,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她學會了一個成語,那是“虛驚一場”。


    十歲的時候,她被帶到程兵和三大隊其他兄弟們喝酒的酒桌上,吃著吃著,她看到這些男人眼睛裏閃著光,一起吼著什麽,後來她知道,那是一首歌,叫做《少年壯誌不言愁》。


    十一歲的時候,921案發……


    她那時已經懂事了,她也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程兵成功抓住了王大勇和王二勇,自己的學生時代會發生什麽變化?她絞盡腦汁,也想象不出來一個有父親存在的初中和高中是怎樣度過的。


    令人感懷和喟歎的是,這對最終也沒有和解的父女,在想到對方的時候,並不是把對方推得更遠,而是拽得更近。父親回想起的,都是對女兒的愧疚,而女兒想到的,都是父親對自己的好。


    程兵打開手機。出來這麽多年,他終於也習慣用這個小小方方的東西上網查閱相關的資料,不過,他還是會把資料謄在那個比他老得還快的筆記本上。翻著翻著,他突然發現手機那個綠色的微信圖標上多了一個小紅點。


    有人說話?可微信裏隻加了一個慧慧。


    程兵慌忙點開微信,發現自己的對話框空空如也,那提示來自朋友圈。


    他倍感陌生地點開,發現朋友圈裏多了一張自己和慧慧的合照,這東西的邏輯在他看來比案情複雜多了,鼓搗了好久他才明白,那合照是自己的賬號發出來的。


    他一下明白了剛才慧慧拿自己手機操作了什麽。


    點開那個小紅點,他發現自己的評論區出現了一個代表點讚的紅色愛心,是慧慧點的。


    她的微信名是“小雨點”。


    程兵一下回到了2002年。


    “聽眾‘小雨點’為自己當警察的父親點播一首《少年壯誌不言愁》……她說父親非常繁忙,已經三天沒見到他了,她很想他……”


    響起的前奏擊中了這一車“猛男”最柔軟的內心。


    蔡彬拍了拍前座:“程隊,這不會是慧慧給你點的吧?”


    廖健懟了他一下:“你沒聽人家聽眾叫‘小雨點’嗎?你以為全世界就咱們幾個警察啊?”


    這話其實說得五味雜陳,但是所有人都笑了。


    馬振坤在手上啐了兩下,拍了拍手:“這時候聽這歌,給勁!”


    程兵腦子嗡嗡作響,那白噪聲一樣的雜音竟被程兵聽出了旋律,他跟著腦海中的平仄起伏無聲哼唱了一會兒,突然渾身一緊,吼出一句音調難聽的歌詞。


    “曆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誌不言愁!”


    大巴已經駛上高速,車上的乘客大多陷入深沉的睡眠,隻有不斷向後掠過的行道樹作為程兵的觀眾,那呼呼的風噪似是他們的掌聲。


    程兵癱坐在座位裏。


    媽的,他罵了一句。


    司機車開得不好,這大巴也太晃了。


    “到了師傅。”


    隨著出租車司機的一聲提醒,程兵睜開眼,下意識摸摸全身,檢查一下。


    身份證,這是他不再給楊劍濤惹麻煩的基礎,身份證一丟,他這個刑滿釋放人員去戶籍窗口,難免觸動全國聯網機製,電話一打回台平,他相信楊劍濤能親自帶隊殺過來把他綁回去。


    手機,這是他和這個世界交流的重要方式。


    那個筆記本,這是他的一切。


    還好,都在。


    程兵睡得不太實,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所以司機一邊開車,一邊通過對講機跟其他同行的交流,他都模糊地聽到。同屬西南官話片區,貴州方言跟四川方言相近,但在德陽待了不短的時間,程兵也能分辨出其中細微的差別。


    正因為相似的口音,他相信王二勇選擇在這裏結婚生子,有他必須的理由,在這兒,他能更輕鬆地裝作本地人。


    程兵下了車。


    這裏是貴州同仁,程兵眯起眼,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城市,城市仿佛也有生命,隨著人流攢動,車水馬龍,一呼一吸之間,也在打量程兵這個陌生人。


    眼前這座小區叫做雙果樹,說是小區,有點委屈它了,它比全國知名的天通苑和回龍觀加在一起還大,據稱,這座小區拆遷時,影響了十萬餘人的回遷戶,目前有四十多萬人在這裏工作和居住。四十多萬人,一座小區,比台平市四分之一的人口還要多。


    程兵以為自己是在平地下了車,走了兩步,卻發現自己身處一座人行天橋之上,往下看,高架橋竟然建在他的腳下,城鐵和公交的站牌如蟻穴洞口,吞吐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在他眼裏跟麻將牌一樣小。抬頭看,城市的縱向空間被無限擴張,程兵無法判斷自己到底處在哪一層,眼中那些三四十層的建築鱗次櫛比,遮天蔽日。行走在這名副其實的鋼筋叢林中,程兵有些迷茫,他明明是獵人,此刻卻感覺自己像是時代的獵物。


    程兵做了一個簡單的加減乘除,這裏基本是兩居室,三扇窗戶就是一戶人家,一麵一層有十二扇窗子,三十五層就是一百四十戶,四麵就是接近六百戶,這還隻是一棟樓的數量。他相信王二勇的反偵察能力跟他這個前刑警隊長的摸排能力不相上下,他肯定無法直接根據地址找到這個十一年都藏在黑暗中的凶犯。他以為,自己拿到了一個地址,是對王二勇的重要鎖定,到了這兒之後,他才發現,這裏的情況之複雜,摸排難度不亞於三大隊全員出動的長沙。


    過去,他有幾乎無限可調動的資源,後來,楊劍濤守著全國聯網的探頭,那相當於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擺放了無數個不需要休息的程兵……


    現在,隻有他一個人了。


    或者說,一直以來,都是隻有他一個人……


    也不是。


    程兵的手機突然響了。


    這顆啞炮居然還能發出聲音,著實給程兵嚇了一個激靈。他頗為笨拙地翻出手機看了看,那聲音是微信發出來的,他被莫名拉進了一個群裏。


    群名是“三大隊,動!”,成員當然就是熟悉的老幾位。


    這群似乎已經建起很久了,隻是一直沒有程兵。他看到的第一句話來自馬振坤。


    “兵哥終於進群了,歡迎兵哥!”


    緊接著,一個個歡迎和鼓掌的表情發出來,程兵耳邊好像真的響起了劈裏啪啦的掌聲。他的微信界麵不停蹦小紅點,點開一看,如當時兄弟們依次來三大隊報到一樣,每個人都彈給程兵好友請求。


    程兵依次通過了,隨手點開他們的朋友圈,大家都是回歸生活的模樣。


    小徐的朋友圈裏全是跟陳蘭的合影。


    廖健發了一張廖曉波埋頭擼串的照片,配文是:近期學習成果不錯!帶兒子吃頓大餐。


    蔡彬每天都在朋友圈裏分享著日常生活,沒有一條與醫院相關。


    馬振坤的頭像都是他的夜宵攤logo,朋友圈裏盡是各種減價打折的信息。


    程兵翻著看著,嘴角揚起弧度。他發現,兄弟們當下的生活各不相同,但朋友圈背景卻出奇的一致——


    三大隊那唯一一張合影。


    程兵把朋友圈刷了好幾遍,最後,他在群裏說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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