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們,辦完事回去喝酒。”


    他點開右上角的菜單,毫不猶豫地點擊了那排紅色的字。


    退出群聊。


    ……


    沒做什麽心理建設,程兵馬上就回到了追逃工作當中,世上的一切都無法再在他心裏掀起波瀾,除了王二勇。


    他隻有一個地址,那地址還是三年前排查出來的,來自四川德陽一個不起眼的空調公司老板,他就像拿著一張早就過期的船票,拚了命想擠上那艘把自己人生送到彼岸的渡船。


    他按圖索驥,邊走邊問,還看了看每棟樓的號牌,這才意識到地址上那個英文字母意味著什麽。所有高聳的樓房都是集住宅、商業、教育和醫療一體的綜合體,每座樓房都歸在小區之下,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差點不夠用,而且,這英文字母代表的是片區,後麵的數字才是具體的樓牌號。


    明明是白天,那一扇扇窄窗和外牆上貼著的led燈牌都爭奇鬥豔地亮起,有漢字,有英文,有logo,在盲人按摩、舞蹈教室、搏擊俱樂部和一個個看名字根本分辨不出其主營業務的小公司麵前,程兵隻感到一陣暈眩。


    即便強悍如程兵,人眼也無法從如此海量的龐雜信息中篩選出有用的部分,不管程兵這些年來經曆的跟正常人有什麽不同,有一樣東西還是會準時找上門來——“服老”。在這個方麵,程兵不再執拗,他認可自己一定需要幫助,即使這幫助不是三大隊,僅是一部手機。他終於開始用手機拍照,記錄下他認為可能會存在關鍵信息的部分,之後細細排查。


    還沒掏出手機,程兵就迎麵撞上一位在小區執勤的巡警,接受起他的盤問。


    說是巡警,但看到程兵的時候,對方根本沒有巡邏的姿態,而是直衝著程兵而來。


    像在台平一樣,程兵又從建築物玻璃幕牆的反光中打量起自己,他有些懊悔,悔得並不是自己怎麽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而是悔自己沒有聽從楊劍濤那句話——


    “說實話,今天也不怪那幾個後生認錯你,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說句不好聽的,誰還認得出你是當年鼎鼎大名的程兵?”


    明明已經經曆過一次被便衣按住的情形,程兵還是沒在這方麵有所反思,個人的儀容儀表沒有任何改進。程兵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什麽樣子,他現在分析所有事物,第一要義就是——這件事對我抓王二勇有沒有影響。


    衣著打扮顯然是有影響的,但他之前沒有重視,這一刻,他重新在玻璃幕牆中審視自己,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別說當年,就是放在當下,程兵遇到一個打扮成自己這樣的人,也會忍不住上前盤問。


    不過,有一點值得欣慰,或者說,值得憐憫——他真的和王二勇這類逃犯越來越像了。


    有了之前的經驗,程兵已經知曉,現在的警察都隨身帶著某種電子設備,叫什麽pda,那東西一掃身份證,眼前人所有的信息就會暴露在警察麵前,一覽無餘,當然也包括程兵刑滿釋放人員的身份。


    果然,巡警沒說別的,張口就是:“身份證拿出來。”


    程兵內心一陣糾結,楊劍濤恨鐵不成鋼的痛罵就回響在他耳邊。


    “等我一下。”


    程兵佯裝翻找身份證,突然急中生智想出了辦法——


    他點亮手機屏幕,隨便點開三大隊一位兄弟的朋友圈,他太著急了,甚至都沒看清點開的人是誰,他把背景圖放大,亮給巡警看。


    “還能看出來這是我吧?”


    巡警狐疑地看了看程兵的手機,仔細觀察一番後,又放大照片背景建築物中,那正正懸掛在程兵頭上的警徽,突然後退一步,敬了一個標準的禮。


    “師兄!”


    程兵誇張地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我正在臥底進行摸排工作。”


    巡警也壓低聲音:“需要支援嗎?”


    程兵一瞬間就融入到社會和人情世故當中,變得市井起來:“暫時不需要,有需要的話你們所長肯定通知到你了。”


    “凱旋。”


    巡警隻說了兩個字,留下一個對程兵無比佩服的眼神,恰好人行天橋旁邊的路口有車輛發生追尾,司機似乎起了爭執,巡警急匆匆跑了過去。


    程兵緩了口氣,盯著三大隊的合影看了一會兒。


    是的,自始至終,他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再次回到自己的摸排工作當中,用手機記錄雙果樹小區的一切。


    沒想到,剛拍了兩張,程兵就被兩個身著保安製服的人按住了手。


    “出去。”


    出哪兒去?程兵啞然失笑,麵積雖然變大了,但小區保安依然像隻有幾棟樓一樣盡職盡責,真要離開雙果樹小區,程兵可能得打車或者坐公交。


    “怎麽了?”


    程兵沉聲問,語調裏帶著卑微,他不想引起任何糾紛,而且,他希望能通過低姿態跟這些保安處好關係,打聽到一些有用信息。


    “你們公司來幾個人了?還在這兒拍,都說了,不讓拍!自己家沒有小區嗎?回自己家拍去!”


    又跟保安溝通了幾句,程兵終於明白了,不是他的問題,而是雙果樹小區知名度太高。現在有個新興詞匯,叫自媒體,就是說,每個人都是媒體,都是記者,都能用手機拍攝視頻,在平台上發布具有時效性的信息。雙果樹這種人口密度和社區製式,全國罕見,無數自媒體把這裏當成了寶藏,在這兒拍視頻,再配上一些添油加醋的介紹,能換得超出程兵想象的瀏覽量和評論數。這種拍攝顯然影響到了社區居民的正常生活,誰也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入了鏡,就被全國網民品頭論足,因此,雙果樹小區的保安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抬停車場的杆,而是驅逐這些沽名釣譽的自媒體人。


    程兵馬上就坡下驢:“誤會了,誤會了,兩位小兄弟,我是來找工作的,眼神不太好,用手機拍拍看這兒有幾家公司。”


    說完,程兵還誇張地揉了揉眼睛。


    空調維修工人、小區保安、環衛工人……程兵聲情並茂地講述起他過往的工作經曆,兩位保安聽到入神,那不是因為程兵的講述技巧有多高明,而是他確實經曆過這些。


    講到最後,加上分別發出的兩支煙,程兵已經和保安稱兄道弟。


    程兵恰到好處地發問:“兩位小兄弟,咱小區這麽大,保安肯定還缺人吧?能不能幫我引薦引薦主管,讓我也入個職,你們肯定包吃包住,不說給家裏寄錢了,起碼給大哥我暫時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這就是程兵。


    不動聲色之間,他就把一次遠離小區的驅逐變成了融入小區的敲門磚。


    其中一個保安拍拍程兵的肩膀,做出同病相憐的表情,有些惋惜地說:“大哥,真是不好意思,這小區這麽大,物業第一個招的就是保安,我們人早滿了……”


    另一個保安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急忙說:“哎大哥,我聽說小區送水站還缺人,看你身體也沒啥問題,要不去哪兒試試?”


    程兵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送水工,能直接入戶,對於他的終極目標來說,這份職業不知道能讓他少走多少彎路。不是家家戶戶的空調都會損壞,但家家戶戶都需要喝水,這簡直是比空調維修工人更適合“臥底”的職業!


    程兵一拍腦袋,比起發現新途徑的欣喜,更多是對過去的惋惜。如果當時發現這個捷徑,讓三大隊其他兄弟們都和他一起送水,那麽在長沙、在德陽……沒準他們早就按住了王二勇。


    轉瞬間,程兵馬上調整好心態,他想起自己說過的話。


    是的,沒有誰能活在真空裏,也沒有任何一次追逃存在捷徑。


    之前所有的苦難和磨練都為了這一刻,程兵的心髒灼灼發燙,甚至點燃了他的目光,他忽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上天突然授予了他什麽旨意。


    他覺得,這十一年來跟王大勇王二勇的糾葛,即將在這座城市,這片社區完成了結。


    不過,從感覺到了結,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跟程兵之前每一次的摸排都不太一樣的是,正因為雙果樹小區城市綜合體的特性,即便是工作日的白天,這裏也幾乎人滿為患。地麵上畫著白線,用油漆寫著“遊樂區”,除了隨處可見的健身器材外,還有充氣式的兒童遊樂城堡,城堡門前擺放著無數雙花花綠綠的小鞋,小孩子們就在其中或跑或跳,或在蹦蹦床上哈哈大笑,或從充氣滑梯上一躍而下,或樂此不疲地跌入海洋球,他們的家長就在旁邊看著,聊著,跟程兵一樣,他們此刻的任務就是觀察和看守,總有小孩子玩鬧過頭,家長們就湊過去,都先訓斥自己家的兒女,一團和氣;與孩童相對的,是一群年過花甲但精神矍鑠的老爺爺老奶奶,廣場舞不再是晚飯後消食的專屬,而是全天候的盛大宴會,老人們自動分成了十幾撥人群,有跳流行歌曲的,有跳健身操的,還有跳交際舞的,以音響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個超脫了舞蹈性質的社群,比起強身健體,社交屬性顯得更加重要;更多的是來來往往,正值壯年的閑適男女,他們大多沒什麽目的,隻是在各個綜合商場與個人商鋪之間穿梭,完成或滿足生活需要,或滿足精神需求的消費行為。人流最大的壞處就是遮擋了程兵的視線,回憶著剛才保安的介紹,他在人海之中奔突,無處不在的,平和的生活氣息,成了擋在程兵和王二勇之間的千軍萬馬。


    事還是要一步一步幹,越接近終點,越不能想著一口吃成個胖子。程兵沉著冷靜,費了一些周折,還是找到了保安所說的,水站所在那棟樓。


    人流量太大,小區外來人口太多,電子門禁係統形同虛設,程兵輕鬆地進了單元門,坐上電梯。可能是因為需要裝修的小商小販太多,電梯沒有客梯貨梯之分,每台電梯都顯得簡陋異常,大多沒進行精細的修繕,沒貼那種不鏽鋼質地的反光裝飾,而是用木板簡單地圍起上下左右,電線醜陋地支出來,上麵連著的廣告屏仍在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一點一點向上,程兵看了看廣告屏,上麵正在播放一個登山品牌的廣告——


    “為什麽我們要不停攀登?因為山就在那裏。”


    一句近乎顛撲不破的真理,放在程兵身上也適用。


    為什麽程兵還在頑固地堅持?


    因為王二勇還逍遙法外。


    水站的規模著實比程兵想象還要大一些,直接打通了三個連在一起的房子,形成了一片類似門麵房的空間。空桶和滿桶的進出像流水線一樣快,整個屋子都被那種水桶專屬的淡藍色布滿,角落裏還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壓力取水器,桌子上放著骨牌一樣的藍色文件夾,每個文件夾都是一棟樓的用水信息,程兵看了看,有些眩暈。


    水站老板仿佛要生出三頭六臂,電話一直沒停過,手上還操作著電腦,偶爾還要給搬水離開的工人搭把手,程兵等了能有二十分鍾,水站老板才終於有空對他進行“麵試”。


    程兵站著,老板坐著。


    “幹過嗎?”


    程兵誠實地回答:“沒幹過。”


    “會幹嗎?”


    程兵講述起了自己過往的工作經曆,表示入戶上門是他的人生常態。


    “每桶水提成一塊五,底薪1500,包吃住,”老板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但很快又俯下身,捏了捏程兵的小腿,有點擔心的樣子,“你腿腳沒問題吧?”


    是的,現在在任何人眼裏,程兵的代名詞都不是什麽目光銳利、神采奕奕或容光煥發,而是孱弱無比。


    “我好著呢,您放心。”接著,程兵問到那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老板,您這水可以覆蓋整個雙果樹是吧?”


    “咱這個飲用水品牌,是跟雙果樹談過商業的,有獨家性質,除了我們一家,別家什麽純淨水礦泉水根本進不來,要不敢開這麽大的店嗎?您就放心大膽喝……”老板被上了發條,這個問題直接讓他陷入某種思維慣性裏,進入了和客戶大吹特吹的節奏,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他狐疑地看了看程兵,問道,“你問這個做啥?”


    “提成啊。”程兵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做了個數錢的手勢,讓自己的問題完全符合邏輯,“客戶多,才好賺錢。”


    老板的手朝窗戶的方向揮了揮:“南區就我一家。”


    接著,他又指向門的方向:“北區的水站,是我弟弟開的,嘿嘿。你要是肯吃苦,掙的肯定比當什麽空調維修工人還多——對了,忘了提醒你,之前遇到過,往水桶裏扔垃圾的,扔煙頭的,拿水桶裝什麽菜籽油和其他液體的……一概不行,這種桶我們堅決不回收!”


    程兵用心記下。


    員工宿舍就在同一層樓,擁擠,雜亂,充斥著用電安全隱患,不是上下鋪,而是火車一樣的上中下三鋪,氣味非常渾濁,不過程兵完全不在乎,這環境怎麽說也比號子裏好一些。他把行李往床上一扔,換了身適合幹活的衣服,緊接著套上送水站的紅色馬甲,戴上紅色帽子,回到水站,夾著文件夾,扛起水就走。


    程兵工作的第一天,老板就從電話裏收獲了不少好評。


    檢查似有漏點的燃氣管道,給生澀的門鎖上了油,還通了馬桶……除了送水之外,程兵還幹了不少事,簡直成了雙果樹小區住戶們的生活助理。


    上午的時候,老板還盯一會兒程兵,到了下午,他已經完全放心,自己離開,把座機和手機的控製權都交給程兵。


    等手頭上的動作做完後,程兵擦了擦汗,飯都沒吃幾口,他來到那一排排文件夾前,目光逡巡一番,鎖定了一個上麵寫著“八十一棟”的文件夾。


    這就是當初德陽的空調公司給程兵留下的,那個姓趙的維修工人的地址。


    程兵翻開文件夾,很輕鬆地找到了1單元401戶,上麵留了一個電話,聯係人一欄裏寫著是“趙波”。


    心跳如鼓點,在程兵心中重重地敲響。


    這是最後的鬥爭。


    沒有任何猶豫,程兵扛了桶水,來到八十一棟1單元401門口,這是一戶最最普通的人家,但也顯出一種微妙的不同。門外擺著雜物櫃,鞋櫃是封閉式的,這讓程兵看不到裏麵鞋子的款式,他相信,這再次佐證了住戶的反偵察意識。門上的春聯有點舊,不過看內容在描繪蛇年,跟今年匹配,這證明裏麵住著的不是租戶,而是業主。程兵又觀察起了門上的貓眼,是最新款的絕對單向貓眼,裏麵能看到外麵,外麵不管用什麽技巧和設備都看不到裏麵。


    程兵把水放在地上,輕輕敲了敲門。


    裏麵響起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口音就是本地的。


    “誰啊?”


    程兵不動聲色,坦然地站立,讓自己完全暴露在貓眼之下,他相信,這樣會讓裏麵的人放鬆警惕,認為他就是一位單純的送水工人,他也相信,時隔多年,他現在這副樣子,王二勇即便有貓一樣的嗅覺,也認不出來他是位前刑警。


    門隔音不好,程兵能清楚地聽見裏麵的聲音。


    女人似乎正在客廳,朝裏屋問著什麽:“你叫水了嗎?”


    裏麵的人回答了,可惜,這下離得遠,程兵聽不清了,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沒法分辨。


    “沒啊。”女人的聲音大了一些,“水還有呢。”


    “哎不對啊,沒打電話嗎?”程兵的疑問偽裝得非常真實,他翻了翻手裏的文件夾,接著一拍腦袋,“哦,看錯了,五樓的,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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