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先看到了男人的鞋,又看到了男人的外套,無一不是在401戶出現過的,它們或掛在牆上,或擺在地上,此刻終於拚湊成了一條完整直達的線索。


    男人的身形漸漸清晰,程兵的目光一厘一厘地向上盤查,就要看到男人的麵龐時,這一秒,程兵居然閉上了眼。


    如果不是王二勇,該怎麽辦?


    下一刻,程兵根本沒發力,他的眼皮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雙目生生瞪得溜圓。那力量來自一個前刑警的嫉惡如仇,來自一個普通人樸素的正義感,來自十一年來每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深夜,來自號子裏一方氣窗外周而複始的日升月落,來自三大隊,來自劉舒和慧慧,來自楊劍濤和胡大姐,來自每個被921案扳動命運走向的眾生。


    他看到了一對尖尖的耳朵。


    他看到了!


    程兵的目光如一束精準的激光,直接擊穿了對方妄圖偽裝善意,妄圖融入社會,妄圖逍遙法外的麵具。


    他胖了,他胡子長了,他戴上了文質彬彬的眼鏡,他隻是工作在貴州同仁,生活在雙果樹小區的,一位受到中年危機困擾的普通市民。


    但他正是王二勇。


    這張臉讓程兵生出了無數不好的回憶,2002年9月26日王大勇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抽搐;渾身插滿著管子,躺在醫院裏失去意識的老張;法院內審判之錘砸在他心裏的震顫;慧慧每次看到程兵時都會不自覺露出的,看陌生人的表情;監獄裏的粗茶淡飯和管教的厲聲嗬斥;小徐那句“跟狗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簡單”,馬振坤離開時的痛哭流涕,廖健在冬日沈陽大街上放肆無助地呐喊,蔡彬那張至今讓程兵不願回憶起的影像學報告單……


    這十一年來折磨著程兵的一切幻化成千斤重擔,直接把程兵壓倒。


    程兵真的跌坐在地,他慌忙站起來,隻覺得口幹舌燥,生理驅使著他看向手中的空桶,還晃了晃,他相信,如果裏麵有水,他能一口氣喝掉一大半。


    正是這一晃,讓程兵有了主意,他單手撫著下巴往上托,增加自己進氣出氣的通道,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完全平複呼吸。


    程兵先掏出手機,按下了“110”,三個與他糾纏了大半輩子的數字,簡單說明情況後,他掛了電話,眼看著王二勇越走越遠,隻留下一個背影,程兵迅速跟了上去,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幾步路的工夫,程兵開始了他的計劃。


    “401的!”程兵高喊一聲,王二勇做出了無比正常的,在路上聽到陌生聲音叫自己名字的反應,他下意識地回頭,程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怒氣衝衝地攔住王二勇,“你家是不是拿我們水桶裝菜油了?”


    十年又二載,這兩個被命運捆綁的男人終於第一次麵對麵。左邊的程兵打扮如鼠,生活在城市昏暗的溝壑與水道中,不過,他竟爆發出了一股凜然的氣場,咄咄逼人地靠向王二勇;右邊的王二勇生活如貓,眼神中卻毫無戾氣,麵對程兵的上逼,他竟往後退了兩步。


    王二勇一臉迷茫地說道:“不可能啊……”


    迷茫就對了,程兵心想,不過,他嘴上繼續不饒人,“就是你們家,廢了我的桶子,快賠錢!”


    王二勇更聽不懂了:“賠什麽錢?”


    程兵根本沒給他思考和辯解的機會。


    “媽的,你不賠是吧?”


    程兵上前一步,動作流暢,右手甩起空桶就砸向王二勇。這一下根本不疼,也造不成什麽傷害,但聲音極大,空桶砸在王二勇身上,落在地上,又彈起來好幾次,這連續不斷的聲音已經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王二勇連連後退,程兵直接抓住他的衣領,他控製著自己,不采用任何刻在基因裏的擒拿動作,而就像街頭鬥毆一樣出拳,嘴裏還不幹不淨。王二勇幾乎要轉身逃跑,妄圖掙脫程兵,但程兵不依不饒。


    “你賠不賠,賠不賠?”


    程兵邊罵邊打,王二勇愈發慌亂,不過,他還是躲閃為主,連手都沒伸。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已經打電話報警。


    程兵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出手越來越重,王二勇出於本能開始反抗。


    程兵掄圓了右拳,一擊命中王二勇的臉頰,這一下,把王二勇的眼鏡打飛了。


    王二勇吐出一口血水,抹了抹嘴,失去眼鏡這最後的屏障,他終於露出了程兵期待的眼神。


    原始而凶狠,冷漠而疏離,反社會人格。


    “你狗日的!”


    王二勇用四川話大喊了一句,用程兵同樣的招式,一拳擊中程兵的右臉。


    程兵頓時嘴角滲血,整個身子微微一顫,但沒有後退一步。


    “你狗日的!”


    程兵大罵一句,再揮一拳,王二勇同樣不躲,兩個男人像是草原上爭奪地盤的雄獅,用最原始,最血腥,最獸性,最沒有技巧的方式,進攻著彼此的麵頰。


    伴隨著罵聲,王二勇越打越衝動,拳頭不受他控製,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生性殘暴的人。


    最後,程兵一把上前,箍住了王二勇的脖子,而王二勇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程兵,兩個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


    程兵的效果達到了——鄰居們紛紛上前拉架。


    “別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至於嗎?至於嗎?不就拿個桶裝點別的東西。”


    “你別攔,再給你打了,警察馬上來了!”


    跟在職時相比,程兵確實孱弱了一些,鬥毆已經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漸漸隻剩招架之力。


    被徹底點燃獸性後,王二勇不可能善罷甘休,見程兵力道逐漸減小,王二勇一把抱起程兵,輕鬆將他摔進小區的花圃內,緊衝上來,直接跨在程兵身上。


    暴風驟雨般的拳頭砸在程兵的腦袋上,他的眼角一下就開了。


    剛剛,那一拳一拳發泄了程兵這些年來對命運,對王二勇的憤恨,現在,命運借著王二勇之手開始反擊了。


    程兵慢慢失去了意識,他的雙手隻在頭部護了幾秒鍾,便無力地軟在兩側,呈現了一種悲哀的投降姿態。


    命運就這麽把他砸進了泥土中。


    就在這時,警笛響了。


    派出所內。


    “警察同誌……要不,要不算了,這事我不追究了,我還有重要工作呢。”


    調解室內,在不停接打電話的間隙,王二勇不時向警官抱怨道,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手頭有幾千萬的大單子要忙。


    那件不堪回首,每天都在折磨著程兵的事,王二勇似乎完全忘記了。但程兵還是發現了一些端倪——王二勇的雙腿微不可查地夾緊了,就像急著上廁所。程兵相信,王二勇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煎熬。


    可程兵不動聲色。


    “可以不追究,但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完。”


    “嘶……”王二勇吃痛一聲,一個年輕的小警察用采血器分別紮破了程兵和王二勇的手指,采血之後,固定采血板作為證據入庫。


    “警察同誌,我是老實人,平時從不跟人吵架,更別說動手了。是他不講理,先動手打的我……不過我大人有大量,這次真的不追究了。”接下來幾分鍾,程兵仿佛變成了看客,走錯進了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包間,無聲地觀望著包廂內的吵嚷,所有對話都來自於王二勇和小警察。


    接過小警察遞來的諒解書,王二勇舉起筆,狡黠地看了看程兵:“下回注意點,脾氣這麽大呢。”


    程兵猶如提線木偶,還是不說話,靜靜地跟隨著小警察的指示,一會兒按按那個,一會兒簽簽這個,他一直沒和王二勇對視過,像是打算就這麽放王二勇離開。


    “那麽……警官,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王二勇語速極快,但吐字非常清晰,確認這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的事。


    小警官點點頭,王二勇推開椅子站起來,直奔調解室大門而去。


    程兵還是沒動,他麵色如水,仿佛置身空無一人的賭場中,正進行著一場事關一生的豪賭,十一年來的酸甜苦辣成了籌碼,被他一股腦推上賭桌。


    他梭哈了。


    而賭桌對麵,隻有一個對手。他不是王二勇,整個身子都隱藏在燈光產生的陰影下,程兵跟他打過交道,但從未看清過他的麵龐,不過,每時每刻,程兵都能感受到他噴出的鼻息,那氣流就在程兵身邊縈繞,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複雜味道。


    他——是命運。


    是的,程兵在賭,他在賭楊劍濤口中的“高精尖科技”,他不信和王二勇一起進了派出所之後還會把他放走,他不信這場漫長修行會無疾而終。


    可是,王二勇已經拉開調解室的大門。


    他走了出去。


    臨了,他回頭,透過調解室大門中央的氣窗,深深地望了程兵一眼。


    程兵終於對上他的目光,氣窗是雙層玻璃,程兵看到自己麵龐的反光幾乎和王二勇的臉重疊,而王二勇眼中亦是如此。


    兩個糾纏十一年的靈魂從未如此相鄰。


    王二勇剛收回目光,程兵終於動了。


    程兵突然怒目圓瞪,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


    “王二勇!”


    王二勇的頭本能地朝程兵側過來,側到一半的時候,他似乎發現有什麽不對,渾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脖子上,這讓他青筋暴起。


    程兵起身,站在氣窗這一側,目光徹底和王二勇平視。


    玻璃上映著程兵的臉,此刻看起來卻不那麽像程兵,反而變成了眾生之像。一天都沒顧得上喝口水,他的嘴唇像脾氣火爆的馬振坤一樣起了皮;光線發生微微折射,被映在玻璃邊緣的腦門看起來跟廖健一樣大;因被擊打而腫脹的眼角耷拉下來,像極了蔡彬;而多年的勞苦奔波,讓他本就瘦削的下頜變得與小徐一樣棱角分明。


    他就這麽盯著王二勇,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平淡。


    而王二勇的目光迅速黯淡,瞳孔不聚焦,顯得疲憊異常,像是被什麽東西奪了舍。他幾乎無意識地喃喃道:


    “我,不是我。”


    下一刻,原本屬於王二勇的靈魂回到他身上,審訊室的大門關上了,王二勇轉身離開。


    滴,答。


    屋裏突然傳來如空調冷凝水墜地的提示音,程兵站起身,尋找聲音來源。


    滴答,滴答。


    小警官的目光突然鎖定了電腦,他馬上站起來,揚著脖子,看向門外,王二勇還未走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隨著提示音,小警察麵前的屏幕突然冒出紅光,接著,這紅光籠罩整個調解室,隨著提示音有節奏地打在程兵臉上。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聲音愈發急促尖銳,仿佛要提醒所有人即將有大事發生,程兵終於意識到,那是電腦傳來的警報!調解室的門被一把推開,所長帶頭,大半個派出所的值班民警魚貫而入,圍攏在電腦前。


    所長隻掃了一眼,就親自掏出了腰間的手銬,追出門去,來到王二勇身後,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把他關起來!”


    兩名警官馬上把王二勇按在牆上!


    “聯係省廳,聯係省廳。”


    “2002年9月21日,台平市……是廣東的案子!”


    “馬上聯係他們的刑偵支隊確認信息!”


    眼前混亂,耳邊嘈雜,程兵跌坐在椅子上,忽略了禁煙標誌,近乎無意識地點起一支煙,旁若無人地抽起來。


    塵歸塵,土歸土。


    ……


    “把這個簽了,你就可以走了。”


    程兵跟著小警察坐在辦公室裏,小警察打印出一份保證書,在程兵麵前晃了兩下,程兵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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