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扛起水就朝水站走去。


    回去的時候,不知道因為停電還是什麽,電梯居然壞了,程兵隻得從步梯往上爬,他雙股顫顫,幾乎站不住,但很快就恢複了。在這場漫長的修行當中,比起精神上的折磨,肉體上的痛苦真的算不上什麽。


    晚飯後,程兵回到宿舍躺著,聽著工友們聊天,待會兒要去什麽地方放鬆一下,他們熱情地叫上程兵,程兵擺擺手,表示今天第一天,自己太累了。工友們離開後,程兵簡單休息了一會兒,發現十一點多大家還沒回來,他放下心,起碼自己不會因為半夜的動作引起老板注意。


    他換了一身黑色套裝,走出門。


    ……


    八十一棟401戶的門打開,一個長相很有本地特點的女人走出來,她手裏拎著青色帶鬆緊拉環的垃圾袋,按了幾下電梯,顯示屏漆黑一片。她罵了一句,四下看看,似乎想把垃圾袋放在樓道裏就轉身回去。她的目光在一張物業告示上停頓,估計上麵有什麽關於清理樓道垃圾的條例,她歎了口氣,打開樓梯間的門,順著步行梯下樓。


    隨著女人的動作,三樓,二樓,一樓……樓梯間被依次點亮,單元門打開,像之前做過的千百次一樣,女人走了兩步,遠遠地把垃圾丟進垃圾桶,咣當一聲,女人走回八十一棟。


    樓梯間的燈突然亮起好幾層,又依次滅掉,又按照二、三、四層的順序亮起,等到四層樓梯間的光亮徹底熄滅,垃圾桶的樹後閃出一個鬼魅的人影。


    程兵來了。


    在這次動作之前,他做了很多提前的準備。比如說,他盡量佝僂著身子,讓監控中自己的年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一些,而且,從水站過來時,他已經提前翻找了好幾個垃圾箱。這樣,從監控裏看,他完全就是一個可憐的拾荒者,即便有負責任的保安通過監控一路追蹤,發現他是從水站出來的,也隻會認為他是想賺些外快,完全不會想到程兵的目標其實隻有八十一棟1單元401戶。


    程兵手裏握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撿到的樹杈,頭部帶鉤。他掀開垃圾箱,把鉤子伸進去,不停翻找,扯拽,那熟練的樣子讓人完全想象不出他曾經是個警察。


    他連口罩都沒戴,顯得完全不在乎氣味的惡臭。他先翻出了一個比較完整幹淨的麻袋,倒掉裏麵沒用的雜物,拎在手裏,又把幾個紙箱疊好,塑料瓶和易拉罐踩癟,扔進麻袋裏。他忙活了十多分鍾,終於勾出了他想要的東西。


    青色的,帶鬆緊拉環的垃圾袋。


    他挖到了寶藏。


    程兵急忙上前一步,把垃圾袋撕開。


    最上麵一層是散發著氣味的廚餘垃圾,菜肉都有,辣椒偏多,這是西南地區的共性。


    再下麵是一層生活垃圾,各種無用的包裝袋,用過的紙張,還有快遞盒,快遞盒上的地址和姓名信息程兵早就知道了,男主人姓趙。


    程兵還發現了一些卷起來的報紙,打開後,裏麵隻有煙灰,沒有煙頭。


    他幾乎窒息了,思緒一下就回到了2009年,長沙市南郊,那座名為陽光的小區。


    “我估計這個房子裏一個有用的指紋都提取不到。”當時的情形就近在眼前,程兵還記得,這句話是馬振坤在檢查客廳茶幾的抽屜時說的,“這孫子太小心了,我懷疑他每次剪指甲,就把指甲崩在這抽屜裏,然後用報紙一卷,直接扔掉。”


    是他嗎?


    王二勇,為了反偵察,這個習慣還一直保留著。


    程兵似乎獲得了透視的能力,他抬頭,能直接看見401戶裏麵的場景。他看見王二勇抽完煙,把煙掐進煙灰缸裏,但每次倒垃圾,他都會把裏麵的煙頭挑出來,用馬桶衝走,再倒煙灰。有一次,401戶的女主人忘了這麽操作,被王二勇一通臭罵……


    他已經足夠小心了。


    然而,程兵也足夠細心。


    終於,在包裝袋最下麵,程兵找到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一支深綠色的空啤酒瓶。


    程兵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從兜裏翻出一副新手套,換好之後,小心翼翼拿起瓶身最厚的平底,對著頭頂的路燈,舉著看。


    從監控裏看過去,這完全就是一名拾荒者在判斷垃圾的價值。


    但是,程兵從酒瓶的頸處,發現了一些錯亂的指紋!


    沒有時間為階段性的勝利慶賀,程兵此生最不再需要的就是鼓勵和嘉獎,他平心靜氣,手上很穩,迅速從兜裏翻出透明膠,粘貼下指紋並固定,回到宿舍,他找了一個四四方方,非常堅固可靠的盒子,把這段透明膠帶穩穩地擺在裏麵,又把盒子放在枕頭下麵。


    接著,他沒洗漱,一翻身,額頭挨上枕頭,發出了疲憊的鼾聲。


    第二天,他來到快遞點,把盒子寄回了台平,接著給楊劍濤發了一條短信。


    “楊局,寄給你一套指紋,查查是不是王二勇。”


    隨後幾天,程兵陷入了完全的靜默狀態,就像戰時潛入敵軍後方核心的特殊小隊,不跟任何人聯絡,隻等待進一步消息,或敵方主將暴露。


    二者總有一個會先來,楊劍濤還沒回複,水站的電話就先響起了,程兵順手接起來。


    “您好,水站。”


    對麵的聲音讓程兵渾身一個激靈。


    是那個他忘不掉的本地女聲。


    “你好,八十一棟1單元401送桶水。”


    “好……”程兵突然怎麽也說不出後半句話來,他扶住水站的桌子,從頭頂到下巴,抹了好幾把臉,似乎這樣才能把湧到腦門的血推回身體裏。他竭力維持著語調的平衡,不過連他自己都能聽出來,他的聲音是抖的。


    “馬上到。”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生怕對麵發現什麽異常。


    這一路他走得無比漫長,第一次,到了電梯後,他可笑地發現,自己居然忘了拿水,第二次,他已經出了門,又發現隨身的藍色文件夾落在了水站。


    坐電梯上樓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對自己說:“程兵,你要穩住,穩了十一年,不差這一會兒了。”


    突然他就心如止水。


    很快,他就在熟悉的地方就位,眼前就是他魂牽夢繞的八十一棟401戶。


    不知道是有人剛回來,還是準備出門,這次,門口的封閉式鞋櫃沒有關門,程兵一眼就看到了,裏麵擺著很多雙男士皮鞋和旅遊鞋——


    還有一雙防止觸電的膠鞋。


    這種款式,程兵再熟悉不過,在那些從事空調維修工作的日子裏,他每天就是用這雙鞋丈量城市的寬度。


    門,開了。


    程兵看到了穿著家居服的女主人,女主人看到了把水桶放在地上的程兵。


    程兵開始了他的拉扯。


    他把文件夾遞出去:“簽個字吧。”


    女主人一臉疑惑:“你不把水送進來嗎?”


    程兵一下掌握了控製身體內能的神奇魔力,幾秒鍾的時間,汗珠就順著他的臉往下掉。


    “正常是送的,”他竟然做出了一副扭捏的表情,“今天有點急。您家男人不在?”


    女主人回頭看了看,透過半開的門,順著女主人的目光,程兵瞥見臥室露出一條門縫。


    “他要出門了,你還是送進來吧。”


    目的達成,他被女主人主動邀請進屋。


    程兵裝作不情願的樣子,扛著水桶,剛進屋就往客廳深處走。


    女主人趕緊攔住:“哎哎,飲水機在廚房。”


    程兵抱歉地笑了一下,又朝廚房走去,就這麽一個轉身的工夫,他已經完全掌握了屋內的結構,如果發生意外情況,哪裏適合躲避,哪裏應該封堵防止王二勇逃跑,萬一激怒了王二勇,他以女主人為人質,哪裏又是最好的談判、拯救地點……程兵腦子裏已經完全有數了。


    另外,他還發現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實。


    進門,玄關跟客廳連著,旁邊是個小廚房,遠處是主臥和次臥,主臥次臥中間有一段空間,可以擺放置物櫃……


    八十一棟401戶的戶型,和十一年前921案案發的三十一棟住宅樓一模一樣。


    哪裏開始,哪裏結束,估計王二勇都沒有發現這個事實,自從來到貴州,住進這裏開始,他就已經掉入了命運的甕城之中。


    走到廚房,趁著把新桶放下的工夫,程兵一抬眼,正好能平視著主臥。


    主臥開了一道門縫,裏麵的情形隱約可見,能看到臥室牆上掛著一張結婚合影,但男女主人的臉都看不真切。那合影下麵,程兵還能看到一個男人的後背,他坐在床上,正在穿衣服,從後背的維度來說,跟程兵想象中的王二勇還是有一定差別——他有點胖。


    程兵的目光又掃向主臥旁邊的衛生間,衛生間虛掩著門,用的是磨砂玻璃,裏麵的情形依然看不清晰。


    程兵直起腰,但沒有將新桶扛上飲水機,反而來到客廳,麵對著正在嗑瓜子看電視的女主人,露出非常無奈又抱歉的表情,他雙腿夾緊,偽裝得無比真實。


    女主人抬頭,臉上的疑惑更加明顯,她開始產生抵觸情緒了。


    程兵馬上開口:“不好意思,能借個廁所嗎?實在憋不住了。”


    接著,他又小聲嘀咕道:“說了不想送不想送,讓你家男人自己出來取,非讓我進來……”


    聲音很小,但女主人也聽到了,她雖然一臉不快,但還是指了指廁所的方向。


    “那邊。”聲音裏盡是不耐煩。


    程兵連點頭帶哈腰,“謝謝”二字如連珠炮一樣朝女主人發射,女主人擺擺手,示意程兵趕緊去。程兵匆忙走進洗手間,鎖上門。他目的非常明確,隻看一個位置——馬桶一圈能放東西的地方。


    可惜,他什麽都沒看到。


    沮喪在程兵臉上蔓延,可這並不能完全否認程兵的判斷和猜測。他一轉身,手剛觸到衛生間門把手,突然聽到一陣似有若無的旋律。


    什麽聲音?


    程兵一下有些迷惑,他仔細想了想,還是沒什麽頭緒,隻能確定那旋律十年前比較常見,但近些年很久沒聽過。


    鬼使神差,程兵探求起旋律的來處,他站在盥洗台前,打開了玻璃質地的儲物格——


    一台用了很多年的藍色掌上遊戲機穩穩當當躺在裏麵,旋律正是由它發出的。屏幕播放著俄羅斯方塊的過場動畫,那各式顏色的像素小點透過玻璃反射,映入程兵的瞳孔。


    “每次上廁所,他都會玩他那個掌上遊戲機,最老土的那種,俄羅斯方塊,傻得很。”


    四年前,長沙,小莫,一名風塵女子,她的聲音突然出現,如子彈撞進程兵的耳蝸。


    程兵不動聲色,找了一個水盆,把水龍頭開到最小,近乎無聲地接了一盆水,接著又細水長流,節奏清晰地倒進馬桶裏,模仿著上廁所的聲音,衝水之後,他再也繃不住,回到洗漱台前,把帽子甩到一邊,把水流開到最大,直接把腦袋放到洗漱台下麵衝洗,才能勉強穩定住他的情緒。


    兩分鍾後,他走出洗手間,除了略微有些濕潤的帽子之外,其他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


    程兵麻利地將水桶換上,女主人把水票遞給程兵,程兵提著空桶出門。


    他第一次冒險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走遠,門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


    “誰啊?”


    程兵以為,他起碼會聽到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沒想到,這聲音他聽起來完全陌生,竟然連四川口音都少了很多。找錯了人?還是王二勇已經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正常人?


    此刻的程兵,隻能選擇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大概率就是王二勇。


    程兵輕輕把空桶放在地上,就這麽一個三歲小孩都能拿起來把玩的桶,他此刻竟覺得自己根本拿不住。


    “送水的。真討厭,還上了個廁所。”


    聽到男人換鞋的聲音,程兵拿起空桶,加快步伐,從樓梯離開。


    樓下環境複雜,程兵很輕鬆地就找到了一個能全麵觀察單元門,但自己不被發現的位置。


    單元門屢次開合,出來的不是白發老嫗就是總角稚童,程兵一點也不心急,這頭豹子靜靜地藏在人間的樹叢裏,隻露出一雙發亮的眼睛,緊緊跟隨著那唯一一隻獵物,他已經蟄伏了十一年,不在乎這一分一秒的時間。


    終於,終於,單元門迅速彈開,程兵敏銳地感受到了那推門的力度,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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