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跟在身邊,想來她才會敢去。


    秦樂窈發覺自己從昨日開始就有些聽不明白他說話的意圖了,忍不住端量著他的神色發問:“公子,你到底想說什麽?”


    赫連煜卻是搖頭,再次避而不答:“沒什麽,畢竟你是初次到北疆來,怕你有什麽水土不服的。”


    他起身前去洗漱,秦樂窈盤坐在床上,越想越覺疑竇叢生,赤腳踩在地毯上,慢慢跟在他身後,追問道:“公子昨日說我有事瞞你,今日又叫我去看郎中,不會是認為,我的身體有什麽隱疾吧?”


    秦樂窈是個市井小民的出身,早年混跡在底層的窮人堆裏,後來從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能打上交道的也都是些尋歡作樂的紈絝子弟,她在某些煙花柳巷方麵的見識,遠比一些規格小姐大姐閨秀要真實的多。


    “公子莫非是覺得……”後麵的話她有些難以啟齒,但這事可非得說開不可。


    秦樂窈眼神左右遊移著,最後咬牙說出了口:“雖然樂窈從前確實有過一些……一些過往,但也並非是那風塵中的女子,沒有公子擔心的那種……那種可能性。”


    赫連煜期限沒聽明白她在繞什麽彎子,聽到後麵方才明白過來,蹙眉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下一瞬他掃眼瞧見了她瑩白的赤足,這船上的地毯比不得上京城無乩館中的貢品羊毛毯,薄薄的一層鋪在地上,看起來都冷,赫連煜蹙眉教訓道:“你這衣裳不穿鞋也不穿的是要幹什麽。”


    他直接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回到床邊上,重新拉起雲被,將隻穿了一層單薄裏衣的人給裹在了裏麵。


    秦樂窈並沒有覺得冷,她急於解釋,拉著赫連煜的胳膊接著道:“真的,若是公子介意,晚些便尋郎中來,尋幾個都成,當著您的麵,好好為我把把脈”


    她跟著赫連煜的身形往前移動,在男人起身下床的時候膝蓋一下跪空了,‘啊’的一聲連人帶被子往下栽了一大截。


    赫連煜眼疾手快回身將人穩穩接住,他半蹲在地上將秦樂窈頂回床上,怒從中來,忍不住嗬斥了一句:“你自己多少也注意些,有身孕的人了赤著腳滿地跑,這才幾月天,剛才那下真摔著了怎麽辦。”


    秦樂窈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硬在了床上,她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腦子裏轟隆一聲被炸得久久緩不過神來。


    赫連煜見她這副驚恐的模樣,知道她此時必然心驚肉跳,軟下嗓音安撫道:“我都知道了。”


    秦樂窈的天要塌了。


    她渾身發麻,艱難發出了幹澀的聲音:“你說誰有身孕了?”


    第47章 悶氣


    赫連煜歎了口氣, 握住她冰涼的一雙手,沉聲道:“你心中所想所憂,我都知曉, 這件事待我回到上京之後,必會想辦法去處理妥當,你自安心養胎……”


    “養什麽胎——”秦樂窈嚇得一把甩開他的手,也顧不得那許多規矩了, 哆嗦著往後遠離赫連煜,直到後背抵在了牆壁上,才六神無主地問他:“你、你說誰懷孕了?”


    “乏力、惡心害口、嗜睡,這些都是有孕之征兆。我看在眼裏, 早已知曉。”赫連煜溫聲道:“但不必如此驚慌,雖然我原本沒有在這個時候想要孩子,但既然事已至此,我許你將他留下。”


    秦樂窈的神情絲毫沒有釋然之態, 反倒是有種崩潰之兆。


    赫連煜愣了一瞬, 她這反應和之前自己的猜想怎麽完全不同, 男人溫聲問她:“你自己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秦樂窈‘嘩’的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


    她是太緊張了,否則正常情況下是絕不可能以這種放肆的口吻和姿勢跟赫連煜對峙,她氣得直哆嗦, “你給的藥有問題嗎?我每月都有按時服用……”


    說完這句她視線轉向櫃子上的行囊,秦樂窈大步跳下床去,赤著腳咚咚跑過去。


    赫連煜見她又跑出這麽大動靜, 又驚又怒一把將人抱起來,“你沒完了是吧, 就這樣往床下跳?”


    秦樂窈趕著將藥盒扒拉出來就被他抱回去了,她一把跌坐在床上, 將裏麵剩下的藥丸倒出來數了數,手往他前麵一攤:“數量是對的,我沒有漏服,你府中醫官叮囑每月一丸,我這月癸水還未到,該是兩三日後服用。”


    “我知道,我信你不是故意的,就當作他是個意外,但既然上天這麽安排,我接受。”赫連煜將她的手包住,握在掌心裏,立刻就被秦樂窈給大力掙脫了。


    “我不接受!狗老天憑什麽這麽耍我?”她情緒激蕩喘著氣,對麵的赫連煜也終於是在她這一連串的反常反應中嗅到了些不對勁。


    男人擰著眉,氣壓低沉,極其危險地問她:“你不想生?”


    秦樂窈被他冷下去的情緒拉回了幾分理智,強壓下內心的躁動。


    “這不是我想不想生的問題,公子尚未娶親,便先有一個私生庶子,於公子聲譽大大不宜,以您的身份地位,便是天子的掌珠公主也能娶得,何苦為這兩年之約的露水姻緣,壞了自己的名聲。”


    赫連煜眯起眼:“即便是知道有了孩子,你還要堅持什麽兩年之期?這也是你的孩子,什麽名聲聲譽的借口,你少扯這套,我不在乎。”


    秦樂窈張口欲言又止,赫連煜強勢至極,就沒留絲毫反口的餘地給她,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二人之間的懸殊身份,這件事原本就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見她不語,赫連煜追問道:“你不願意生,就是因為怕耽誤兩年後脫身,是吧?”


    秦樂窈看著他,坦然承認:“是,這是我們一早就說好的承諾。”


    赫連煜勃然大怒:“秦樂窈,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秦樂窈被他這怒氣衝天的模樣驚著了,有些害怕,但仍然倔強道:“若不是在父母雙方的期待中降生,公子,草民不過就是那湖水中的爛泥,自己尚且都還沒有折騰模樣來,如何能為人母。威北王府小王爺的第一個孩子,也不該是有一位這樣的母親,他本該尊貴榮耀一世。”


    赫連煜不聽她這些說辭,壓著脾氣拿最後的耐心道:“你說的這些該是我考慮的事情,待回到上京之後,我會擇一個合適的世家,認你作義女,然後正式納你入無乩館,必不會叫這孩子出生得無名無份。”


    “未娶正妻便先納妾?”秦樂窈無聲輕笑,“小王爺,那你還得趕著先去擇個妻子,慌慌張張的,值得嗎。你若想要孩子,上京中多的是出身尊貴的名門閨女,與你門當戶對者,何苦執著?”


    “屆時你會發現,這孩子的降生不得王爺王妃待見,不得天子朝臣待見,即便自身再如何的出類拔萃,仍然一輩子低人一等,隻因有個與之身份不相匹配的母親。你有為他仔細想過嗎?”


    赫連煜被她這油鹽不進的態度氣得不輕,但聽著這番話卻又一時半會找不出反駁的道理來。


    他麵色陰鷙,秦樂窈從認識赫連煜以來,就沒見過他這般盛怒的模樣,整個屋子仿佛陰雲密布著。


    赫連煜自認征戰沙場多年,見慣了血流漂櫓,無論是敵將還是己方的齷齪奸佞,死在他手上的性命不計其數。


    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一口銀牙咬了又咬,赫連煜朝她點了幾下,惡狠狠道:“秦樂窈,你有種。”


    直到赫連煜抄了衣裳摔門而去,秦樂窈一直立著的那根脊柱才終於是卸了勁,跌坐在了床上。


    這一整個上午,秦樂窈都一直呆坐在那。


    秦樂窈是個圓滑周到的人,她尚且還要依托於赫連煜的庇佑,原本是不該跟他鬧僵到如此境地的。


    但這事太大,她不能因為忌憚眼前的處境,就隨便將一個無辜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中來,卻無法對他負起任何責任。


    她確實向往自由無所拘束,但方才她說的那些話,也並非全是為了自己脫身。


    秦樂窈慢慢在自己小腹上摩挲著,“對不住,我現在,暫時還沒有做好一個做母親的準備。”


    “我不想這個意外發生,但終究對你不起。再投胎的話,別找我這樣的娘了,自己都顧不清楚,牽累你跟著一起倒黴……皇帝若是將公主嫁給他,怕是任何庶出日子都不會好過,所以有得選的話,你還是投在嫡母的肚裏吧。”


    “我上月癸水不過二十餘日,即便有孕,你也應該還隻是個小小的人兒,不知道聽不聽得見這番話。”


    秦樂窈歎了口氣,有點疲累地放空瞧著床幔頂。


    有這麽一個症結橫在中間,若她真的沒法說服赫連煜,自己悄悄將事情給辦了,以後的日子,必然會相當難過。


    或許他還會遷怒其他,不再庇護她的酒莊,任她哐啷入獄。


    秦樂窈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光是想想,就覺得未來一片黑暗。


    隻能走一步再瞧一步了。


    她躺在床上,正當最灰心喪氣的時候,小腹一陣難言的脹痛,墜落的潮意襲來。


    秦樂窈一個激靈爬起身來,第一反應莫不是這孩子當真如此靈性聽見了她說的這番話自己小產了,而後才終於是找回了這萬分熟悉的感覺,心中長長舒出了一口氣,有種劫後餘生如釋重負的喜悅。


    她的癸水來了。


    -


    這艘遊船一路沿著瓊青雪山環繞,在最近的繁華城市停靠後,赫連飛情和赫連鬆凜姐弟倆就被赫連煜給送下了船去。


    “原本還想再一道往北走些,但耽誤了這麽些時日,就不再玩樂了。”赫連煜沉聲對二人揖手道:“還要麻煩兄姐此行接著北上,一路遊玩,作出我仍與你們同行的假象。”


    赫連飛情點頭應允:“這個你放心,我們必定將聲勢做足了。”


    “如此,便多謝了。”


    “嗐,客氣什麽。”


    正事說完了,赫連鬆凜跟自家姐姐對了個眼神,躊躇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那個,阿煜啊,你這,這是好事啊,那小妾沒懷孕,也省得你後麵那麽多的麻煩事,王爺王妃平日裏疼你,但孩子這種大事上,還是要有些輕重的。”


    在這兩姐弟的眼中看來,這事是個烏龍,是再好不過的解決方式了。


    但是赫連煜卻是肉眼可見的並無歡愉之態,從早到晚板著張臉,整個人散發的氣場,八尺外都叫人不敢靠近了。


    “是哥哥眼拙,搞了這麽一出誤會,怪我怪我。”赫連鬆凜拿扇子往自己胸口敲了好幾下,“還鬧得你倆吵一架,是我的不是,以後有機會,我再請你吃酒賠罪。”


    那日赫連煜隻穿著一身裏從房裏衣摔門而去,那怒氣衝天的模樣,整個船上的下人都被嚇得立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赫連煜想起這件事腦子裏就再循環著秦樂窈那一段段的說辭,胸中的餘慍再次翻湧,他壓下情緒搖頭道:“此事不是兄長的錯,以後也莫要再提了。”


    赫連飛情清了清嗓子:“那個,阿煜,你記得出了瓊青湖就換一艘船,這個,這個要掩人耳目的話,這船還是張揚了些。”


    赫連煜點頭:“這個自然。”


    遊船再次環著雪山平緩行駛起來,船頭涼風陣陣,岸邊春草已然複蘇,極其茂盛的開滿了一地的野花。


    赫連煜抱臂立在船頭瞭望遠方,後麵的季風知道主子這兩日心情不好,早就叮囑了一眾兄弟謹言慎行,不該說話的時候,絕對不要發出多餘的聲音。


    “她人呢?”前麵傳來赫連煜短促又煩躁的質問。


    “嗯?”季風一愣,“秦姑娘嗎?約莫是在二層的船艙裏吧。”


    這句之後前麵的主子便沉默了,季風試探著問道:“要屬下把秦姑娘請過來嗎?”


    赫連煜氣不順地道:“叫她過來幹什麽?給我添堵。”


    “是。”季風心想他家將軍的心思果真是叫人難以摸透。


    空氣安靜了一會,船頭的水聲潺潺,赫連煜一個人站在那越想越堵,隔不多時又沉聲開口道:“哪裏委屈她了不成?我都承諾了必會給她一個交代,身份地位懸殊,尋個父王……父親的部將認她作義女便是,她倒好,在那叭叭叭的一通說辭,還說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


    赫連煜越說越氣,拂袖一聲冷哼:“我看她是還指望著兩年之後能跟那蕭敬舟還是書呆子之流的再續前緣吧。”


    季風之前並未聽見秦樂窈說的那些話,此時聽得一知半解的,但也知道自家將軍這最後一句必然是氣話,順著說必定要挨罵,“那不可能,他們跟公子您怎麽比,秦姑娘和公子在一處過,不可能還瞧得上其他人。”


    “嗬,她要是真敢,我扒了她的皮。”赫連煜咬著牙盯著水麵躍起的小魚,又問道:“你說。”


    “說什麽?”季風茫然抬頭。


    “我十二歲上戰場,十四歲便為前鋒校尉,十七歲大敗邊境犬戎得封主將,回京後武狀元登科,聖上親封驍騎將軍,統帥三軍。”


    “我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兒,能叫自己的孩兒受人欺負詬病,什麽有一個出身不高的娘親?”


    “是……是。”季風是徹底的接不上話了,憋了半天試探著問道:“那、那公子心裏,其實是希望秦姑娘真的有孕?”


    “我什麽時候這麽說過。”赫連煜下意識一句反問。


    話一出口又覺得自相矛盾,接著道:“我沒這麽想,現在確實不是孩子出生的好時機。但我說的是,既然意外已經發生了,這個孩子他就已經到來了,那我就該好好去承接應對。哈,她倒好。”


    一連幾日,赫連煜都沒有回主屋歇息,秦樂窈連個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這男人似乎是真的動氣了,在船上瞧見她也跟沒看見一樣,他那傲人的身高想忽略掉誰直接越過去可太容易了,秦樂窈連張了幾次嘴,都是話都還沒出口,人就已經走過去了。


    季風跟在自家主子身後,秦樂窈偷偷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招手道:“季護衛,可否借一步說話。”


    “怎麽了,秦姑娘?”年輕的護衛被她拉到了牆邊上。


    “你們公子……這幾日可有跟你提起過我?”秦樂窈小聲打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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