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這種在文化革命中度過自己整個少年時代的人來說,還未成年就已失去了心肝。隻是自己不知而已。特別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刻意渲染了一種氣氛。讓人覺得自己正在獲得解放,很長時間還以為自己很幸福呢。那不久,我在一盤錄得很差的帶子裏聽到了崔健的《一無所有》和其他幾首聽似支支吾吾實則是在吼叫的歌。怎麽說呢,他打破了一種錯覺,揭露了一些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讓我聽到了一個人的心靈。原來人是有心靈的。這個常識那之後我才知道。


    很長一段時間,隻要我想、有需要讓自己感到自己有心靈,就聽崔健的歌,仿佛自己的心靈存在於他的音符中,隻有通過他的嗓子和他撥動琴弦的手指才能呈現出來,像煙隻能通過火來點燃。這該算著魔吧?那段時間又很幸福,以為再也不會失去自己,健康的心靈被可靠地寄托在美麗的地方,如果想自我感動一把,自我證實一把,就把老崔的錄音帶找出來按一個鍵子,如同把錢存在銀行想花就去取。我寧願崔健和他的音樂代表我存在,代表我鬥爭,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責任都交給他了。


    我要指出,崔健的音樂有很大的麻醉作用,他會使像我這樣不肯承當的人覺得自己什麽也沒放棄,理想還在,勇氣還在,希望還在,隻要這種音樂還響著,我們這些人就不是毫無價值——然後是再一次地破滅和極大地失落和空虛。


    沒有什麽音樂能支持哪怕是最平凡的人的一生,即便是崔健,由於曆史的原因他有如我的青春胎印。他的每一聲歌唱都如同我自發的呐喊,很美,很能提升自己的自我感覺。可最終,我該麵對的還得麵對,難堪的過程一步也無法省略。曲終人散,什麽也沒改變。


    為什麽人需要自我感動?需要一種音樂寄托自己的情感?為什麽不敢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看到了未來又怎麽樣?知道了來曆又能如何?我知道自己還是會深陷在越來越新、越來越高的城市中,混跡於飯店、酒吧、舞廳那一間間其實沒什麽不同的小房間裏,一天天老去。崔健給過我們多少力量——這是他常愛用的歌詞——今天想來,也不過是徒增傷感的淡淡記憶。


    上個月,又重新聽了很多遍《紅旗下的蛋》,感動越強烈,內心越空蕩,乃至每次都在歌聲中睡過去,一個夢沒有,像是在沉淪。


    他總是樸素的、樂觀的,還有幾分天真、幾分與世隔絕,像是高山積雪剛融化,冰冷、清冽、水寒傷骨。


    寫到這裏時想,崔健是有勇氣的,像壞脾氣的孩子般執拗。他在該出現的時候來了,並一直堅持在那裏。祝願他無愧於自己。


    2000年10月25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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