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合


    二


    就像時間斑駁了701營區大門的紅漆一樣,時間也侵蝕了701的神秘、威嚴和寧靜,我曾經以為入701大門是一件煩瑣而複雜的事。但哨兵隻看了看我證件(身份證和記者證),讓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記,就放行了。這麽簡單,反倒使我覺得怪異,以為是哨兵玩忽職守。可一深入院子,這種疑慮消失了,因為我看到大院裏還有賣菜的小販和閑散的民工,他們大大咧咧的樣子如入無人之境,又好像是在鄉村民間。


    我不喜歡701傳說中的樣子,卻也不喜歡701變成這個樣子,這使我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不過,後來我探聽到,701院中有院,我涉足的隻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區,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休想進入。那邊的哨兵常常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就出現在你麵前,而且渾身冒著逼人的冷氣,像尊冰雕。他們總是不準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了,你身上的體溫會化掉他們一樣,仿佛真的是冰雪雕刻成的。


    我在701陸陸續續呆了十來天,可以想像,我見到了瓦西裏,他真名叫趙棋榮。我也見到了容金珍不年輕的妻子,她全名叫翟莉,還在幹她的老本行。她高大的身材,在歲月的打磨下已經開始在縮小,但比一般人還是要顯得高大。她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但她說容金珍就是她孩子,也是父母。她告訴我,現在她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提前退職,這是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她說,她退職後將去靈山療養院陪丈夫度過每一天,但現在她隻能用年休假時間去陪他,一年隻有一兩個月。不知是因為保密工作幹久了的緣故,還是因為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比傳說中的容金珍還要冷漠,還要沉默寡言。坦率說,瓦西裏也好,容金珍妻子也好,他們並沒有幫我多少忙,他們和701其他人一樣,對容金珍的悲痛往事不願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的,好像悲痛已使他們失去了應有的記憶,他們不願說,也無法說。用無法說的方式來達成不願說的目的,也許是一種最有力也是最得體的方式了。


    我是晚上去拜訪容金珍妻子的,因為沒談什麽,所以很早就回了招待所。回招待所後沒多久,我正在作筆記(記錄對容金珍妻子的所見所聞),一個30來歲的陌生人突然闖進我房間,他自我介紹是701保衛處幹事,姓林,隨後對我進行了再三盤查。說老實話,他對我極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了我房間和行李什麽的。我知道搜查的結果隻會讓他更加相信我說的——想頌揚他們的英雄容金珍,所以我並不在乎他的無理搜查。問題是這樣,他依然不相信我,盤問我,刁難我,最後提出要帶走我所有證件——共有四本,分別是記者證、工作證、身份證和作協會員證,以及我當時正在記錄的筆記本,說是要對我作進一步調查。我問他什麽時候還我,他說那要看調查的結果。


    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還是這人——林幹事——找到我,但態度明顯變好,一見麵就對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了足夠的歉意,然後客氣地把四本證件和筆記本一一歸還給我。很顯然,調查的結果是令他滿意的,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還給我帶來了最好的消息:他們局長想見我。


    在他的護衛下,我大搖大擺地通過三崗哨卡,走進了森嚴的院中之院。


    三道崗哨,第一道是武警站的,是兩人崗,哨兵身上挎著手槍,皮帶上吊著警棍。第二道是解放軍站的,也是兩個人,身上背著烏亮的半自動步槍,圍牆上有帶刺的鐵絲網,大門口有一座石砌的圓形碉堡,裏麵有電話,好像還有一挺機槍什麽的。第三道是便衣,隻有一個人,是來來回回在走的,手上沒武器,隻有一部對講機。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道701到底是個什麽單位,隸屬於軍方?還是警方?還是地方?從我觀察的情況看,那些工作人員大部分是著便裝的,也有少數是穿軍裝的,裏麵停的車也是這樣,有地方牌照和軍牌照的,軍牌照的要比地方牌照的少。從我打問的情況看,不同的人回答我都是一樣的,首先他們提醒我這是不該問的,其次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反正是國家的機要單位,無所謂是軍方還是地方——軍方和地方都是國家的。當然,都是國家的,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麽可說?不說了,說了也沒用,反正是國家的重要部門。一個國家總是要有這樣的機構的,就像我們家家戶戶都有一定的安全措施一樣。這是必需的,沒什麽好奇怪的。沒這樣的機構才奇怪呢。


    經過第三道崗哨後,迎麵是一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兩邊的樹高大,枝繁葉茂,樹上有鳥兒在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還有不少鳥屋,感覺是進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很難想像會見到什麽人影。但是很快,我看到前方聳著一幢漂亮的樓房,六層高,外牆貼著棕色瓷磚,看上去顯得莊嚴而穩固,樓前有片半個足球場大的空地,兩邊各有一片長方形的草坪,中間是一個方形平台,上麵擺滿鮮花,鮮花叢中蹲著一座用石頭雕成的塑像,造型和色澤仿同羅丹的《思想者》。開始,我以為這就是《思想者》的複製品,但走近看,見塑像頭上還戴了副眼鏡,底座刻著一個遒勁的魂字,想必不是的。後來仔細端詳,我恍惚覺得塑像總有那麽一點點麵熟的樣子,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問一旁的林幹事,才知這就是容金珍。


    我在塑像前端立良久。陽光下,容金珍單手穩穩地托著下巴,凝視著我,雙目顯得炯炯有神,和靈山療養院裏的那個容金珍既相似又不相似,猶如一個人的暮年和壯年。


    告別容金珍,林幹事沒有像我想的一樣帶我進大樓,而是繞過大樓,走進了大樓背後的一幢青磚白縫的兩層小洋樓裏,具體說是一樓的一間空蕩蕩的會客室裏。林幹事安排我在會客室坐下後又出去,不一會兒,我先聽到走廊上響起金屬點擊地麵的清亮的聲音,隨後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一跳一跳地走進門來,一見我就爽朗地招呼我:


    “啊,你好,記者同誌,來,我們握個手。”


    我趕緊上前與他握手,並請他在沙發上坐下。


    他一邊入座,一邊說道:“本來該我去見你,因為是我要求見你的,可是你看見了,我行動不方便,隻好請你來了。”


    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當初去n大學接容金珍的那個人,姓鄭。”


    他哈哈大笑一通,用拐杖指了指自己的跛足,說:“是它告訴了你是不?你們當記者的就是不一樣。啊,不錯,不錯,我就是那人,那麽請問你是誰呢?”


    我想,我的四本證件您都看過,還用我說嗎?


    但出於對他尊重,我還是簡單介紹了下自己。


    他聽完我介紹,揮揮手上的一遝複印件,問我:“你這是從哪了解到這些的?”


    他手上揮的居然是我筆記本的複印件!


    我說:“你們沒經我同意,怎麽擅自複印我的東西?”


    他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們這樣做確實出於無奈,因為我們同時有五個人要對你筆記本裏的文字負責,如果大家傳著看,恐怕沒有三五天是無法還你筆記本的。現在好了,我們五個人都看了,沒什麽問題,可以說沒涉及到一點機密,所以筆記本還是你的,否則就是我的了。”


    他笑了笑,又說:“現在我疑問的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請問記者同誌,能告訴我嗎?”


    我簡單向他談起我在靈山療養院裏的經曆和耳聞目睹。


    他聽著,若有所悟地笑著說:“哦,這麽說,你還是我們這個係統的子弟。”


    我說:“不可能吧,我父親搞工程設計的。”


    他說:“怎麽不可能,告訴我,你父親是誰?說不定我還認識呢。”


    我說是誰,問他:“認識嗎?”


    他說:“不認識。”


    我說:“就是,怎麽可能,我父親不可能是你們係統的。”


    他說:“凡是能進靈山療養院療養的人,都是我們一個係統的。”


    這對我真正是個天大的新聞,父親快死了,居然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不用說,要不是這麽偶然說起,我將永遠不知道父親的真實,就像容先生至今也不知容金珍是什麽人一樣。現在,我有理由相信,父親當初為什麽不能給我和母親足夠的關愛,以致母親要同他分手。看來母親是冤枉他了,但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父親似乎寧願被冤枉也不作分辯。這叫什麽?是信仰,還是迂腐?是可敬,還是可悲?我突然覺得心裏有種被堵得慌的感覺。直到半年之後,容先生跟我談起她對此的認識後,我才有所明白過來,並相信這應該是敬而不是悲。


    容先生說: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我們的國家就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也隻有讓它不公平了。


    容先生就是這樣讓我平添了對父親的愛戴。


    話說回來,局長大人對我筆記本的第一個評價——沒有泄密,當然令我有種如釋重負的高興,因為否則筆記本就不是我的啦。但緊接著的第二個評價卻又一下把我打入冷宮——他說:


    “我認為你掌握的素材多半來自道聽途說,所以遺憾頗多。”


    “難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我急切問。


    “不,”他搖著頭說,“真都是真的,就是……嗯,怎麽說呢,我認為你對容金珍了解太少了,嗯,就是太少了。”


    說到這裏,他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想了想,抬起頭,顯得很認真地對我說:“看了你的筆記本,雖然零零碎碎的,甚至多半是道聽途說的,但卻勾起了我對容金珍很多往事的回憶。我是最了解容金珍的,起碼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你想不想聽聽我說一些容金珍的事呢?”


    我的天呐,哪有這麽好的事,簡直是我求之不得的!


    就這樣,幾千字的東西偶然間獲得了茁壯成長的生機。


    我在701期間,曾與局長大人幾次相對而坐,往容金珍的曆史深處挺進,現有的【鄭局長訪談實錄】就是這樣產生的。當然,它的意義不僅僅如此,從一定意義上說,在結識局長大人之前,容金珍對我隻是個不著邊際的傳說,現在它幾乎成了一段不容置疑的曆史,而促使它發生改換變化和鏈接活動的主要人物就是局長大人,他不但不厭其煩地向我回憶他記憶中的容金珍,而且還給我提供了一長串人的名單,他們都是容金珍某個階段的知情者,隻是不少人已經謝世而已。


    現在,我非常遺憾的是,在我離開701之前,我被自己口口聲聲的局長、首長的稱呼所迷亂,一直忘記問他名字,以至現在我都不知他名字。作為一個秘密機構的官員,名字是最無用的東西,經常要被各式各樣的秘密代號和職務所覆蓋,加上他光榮的曆史造成的跛足,覆蓋得就更為徹底。但覆蓋不是沒有,隻是埋在麵子底下而已。我相信,隻要我專門問他,他一定會告訴我的,隻是我被表象所迷亂,忘記問了。所以,現在有關他的稱謂是亂的,瘸子、鄭瘸子、鄭處長、拐杖局長、鄭局長、首長等。一般n大學的人都管他叫瘸子或鄭處長,他自己一般喊自己叫拐杖局長,我多半喊他叫首長,或鄭局長。


    第五篇合


    三


    鄭局長告訴我——


    他和容家的關係是從外祖父那裏繼承過來的,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他外祖父在戲院裏結識了老黎黎,兩人後來結成莫逆之交。他自小是在外祖父家長大的,也就是自小就認識老黎黎。後來,老黎黎去世時,外祖父帶他去n大學參加老黎黎葬禮,又認識了小黎黎。那年他14歲,正在讀初中二年級,n大學美麗的校園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他初中畢業,自己拿了成績單找到小黎黎,要求到n大學來讀高中。就這樣,他進了n大學高中部,他的語文老師是個共產黨,吸收他入了黨。抗日戰爭爆發後,他和老師雙雙棄學去了延安,開始了漫長的革命生涯。


    應該說,當他踏進n大學後,他和容金珍之間就埋下了有一天注定要認識的機關。


    但正如局長自己說的,這個機關沒有很早打開,而是直到15年後,他代表701回n大學來收羅破譯人才,順便去看望老校長,又順便說起他想要個什麽樣的人時,結果老校長當玩笑一樣的給他舉薦了容金珍。


    局長說:“雖然我不可能跟老校長直言我要的人是去幹什麽的,但我要的人應該有什麽見長,這一點我當時是說得清清楚楚的。所以,老校長那麽一說後,我就動了心,因為我相信老校長的眼力,也深知他的為人。老校長不是愛開玩笑的那種人,他跟我開這個玩笑,本身便說明容金珍很可能是我最需要的人選。”


    事實也是如此,當他與容金珍見過一麵後,幾乎當即就決定要他。


    局長說:“你想想,一個數學天才,自小與夢打交道,學貫中西,學成後又一門心思探索人腦奧秘,簡直是天造地設的破譯人才,我能不動心嗎?”


    至於老校長是怎麽同意放人的,他表示,這是他跟老校長之間的秘密,他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想,這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當初一定是要人心切,隻好違反組織紀律,跟老校長如實道了真情的,否則為什麽至今還要守口如瓶?


    在與我交談中,他幾次表明,發現容金珍這是他對701事業的最大貢獻,隻是誰都沒想到,容金珍最後會落得如此不幸的結局。每每說起這些時,他都會痛苦地搖頭,長歎一口氣,連連地喊道:


    容金珍!


    容金珍!


    容金珍啊——


    【鄭局長訪談實錄】


    如果說破譯紫密前,容金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介於天才和瘋子間搖擺不定,那麽破譯紫密後,這形象便變得清晰了,變得優美而可怕,就像一隻靜默的老虎。說實在的,我欣賞他,崇敬他,但從來不敢挨近他。我怕被他燙傷了,嚇著了,這感覺多像對一隻老虎。我敢說,他在靈魂裏就是一隻老虎!他撕啃疑難就像老虎撕啃肉骨那麽執著又津津有味,他咬牙醞釀的狠狠一擊,又像老虎靜默中的一個猛撲。


    一隻老虎啊!


    獸中之王啊!


    密碼界的天王啊!


    說真的,雖然就年齡言我是他兄長,就資格言我是破譯處元老,他剛到處裏時,我是一處之長,可在心裏我一直視他為兄長,什麽事願意聽他的。我越了解他,接近他,結果就越是成了他精神上的奴隸,跪倒在他腳下,還跪得無怨無悔的。


    ……


    我前麵說過,密碼界不允許出現兩個相似的心靈,相似的心靈是一堆垃圾。因此,密碼界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簡直是鐵律:一個人隻能製造或破譯一部密碼!因為製造或破譯了一本密碼的人,他的心靈已被他自己的過去吸住,那麽這心靈也等於被拋棄了。由此,從原則上說,容金珍後來是不應該再去承擔破譯黑密的任務的,因為他的心靈已屬於紫密,若要再破黑密,除非他將心靈粉碎了重新再鑄。


    但是,對容金珍這人,我們似乎已經不相信現存的客觀規律,而更相信他的天才了。換句話說,我們相信,將心靈粉碎重新再鑄,這對容金珍說不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客觀規律,但無法不相信容金珍。他本身就是由我們眾多平常的不相信組成的,我們不信的東西,到了他身上往往都變成了現實,活生生的現實。就這樣,破譯黑密的重任最終還是壓在了他肩上。


    這意味著他要再闖禁區。


    不同於第一次的是,這次他是被別人——也是被他自己的英名——拋入禁區的,不像第一次,他深入密碼史林的禁區,是他自己主動闖進去的。所以,一個人不能太出眾,太出眾了,不是你的榮譽會向你靠攏,不是你的災難也會朝你撲來。


    我一直沒去探究容金珍接受黑密的心情,但他為此遭受的苦難和不公,我卻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說破譯紫密時,容金珍身無壓力,輕裝上陣,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旁人說他跟玩似的,那麽破譯黑密時,這種感覺他已全然消失。他背上趴著千斤目光,目光壓斷了他的腰!那些年裏,我眼看著容金珍烏黑的頭發一點點變得灰白,身軀一點點縮小,好像這樣更便於他擠入黑密的迷宮似的。可以想像,容金珍被黑密卷走的血水是雙倍的,他既要撕啃黑密,又要咬碎自己心靈,艱難和痛苦就像魔鬼的兩隻手齊齊壓在了他肩頭。一個原本可以跟黑密毫無關係的人(因為破譯了紫密),現在卻背著黑密的全部壓力,這就是容金珍的尷尬,他的悲哀,甚至也是701的悲哀。


    坦率說,我從不懷疑容金珍的天才和勤奮,但他能不能再度創造奇跡,破掉黑密,從而打破破譯界已有的一個人隻能破譯一本密碼的鐵律,我這不是沒有疑慮的。要相信,一個天才也是人,也會糊塗,也會犯錯誤,而且天才一旦犯起錯誤來必然是巨大的,驚人的。事實上,現在密碼界一致認為,黑密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高級密碼,它在設置密鎖的過程中有驚世駭俗的愚弄天下之舉。正因為此,後來我們有人很快就破譯了黑密,那人從才情上說和容金珍簡直不能同日而語,但他接手破譯黑密任務後,就像容金珍當初破譯紫密一樣,僅用三個月時間,就輕輕鬆鬆把黑密破掉了——(續完)


    你們聽,黑密被人破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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