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誰?


    他(她)還在世嗎?


    鄭局長告訴我:這個人名叫嚴實,還活著,建議我也可以去采訪他一下,並要求我采訪完他後再來見他,說是還有資料要給我。兩天後,我再次見到局長時,他第一句話就問我:


    “你喜歡那個老家夥嗎?”


    他說的老家夥就是指破譯黑密的嚴實,他的這種措辭和發問讓我一時無語。


    他又說:“不要見怪,說真的,這裏人都不大喜歡嚴實。”


    “為什麽?”我很奇怪。


    “因為他得到的太多了。”


    “他破譯了黑密,當然應該得到的多啊。”我說。


    “可人們都認為他是靠容金珍留下的筆記本得到破譯黑密的靈感的。”


    “是啊,他自己也這麽說的。”我說。


    “不會吧?他不會這麽說的。”


    “怎麽不會?我親耳聽到他說的。”


    “他說什麽了?”他問。


    “他說其實是容金珍破譯了黑密,他是徒有其名的。”


    “噢,這倒是個大新聞。”他驚訝地盯著我說,“以前他從來都回避說容金珍的,怎麽對你就不回避了?大概因為你是個外人吧。”


    頓了頓,又說:“他不提容金珍,目的就是想拔高自己,給人造成是他獨立破譯黑密的感覺。但這可能嗎?大家在一起都幾十年了,誰不了解誰,好像他一夜間變成大天才似的,誰信?沒人信的。所以,最後看他一個人獨吞了破譯黑密的榮譽,這裏人是很不服氣的,閑話很多,都替容金珍抱不平呢。”


    我陷入了沉思,在想,要不要把嚴實跟我說的告訴他。說真的,嚴實沒有交代我不能把他對我說的那些拿出去說,但也沒有暗示我可以說。


    沉靜一會兒,局長看看我,又接著說:“其實,他從容金珍留下的筆記本中獲得破譯黑密的靈感,這是不容置疑的,人都是想也想得到的,你剛才說他自己也是承認的。他為什麽不對我們承認,正如我剛才說的,無非就是想拔高自己,這也是大家想得到的。因為是大家都想得到的,他硬是否認隻會叫人反感,失信於眾。所以,他的這個小算盤我認為打得並不高明。但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暫且不說它。現在我要問的是,你可以想一想,為什麽他都可以從容金珍的筆記本中獲得靈感,而容金珍自己卻不能?按理說,他可以得到的東西,容金珍早應該得到了,畢竟這是他自己的東西,是他的筆記本。打個比方說就是這樣的,好比筆記本是一個房間,裏麵藏著一把開啟黑密的鑰匙,結果主人怎麽找也找不到,而一個外人卻隨便一找就找到了,你說這怪不怪?”


    他比喻得很成功,把他心中理解的事實形象地和盤托出,很透徹,但我要說這不是真正的事實。換句話說,他的比喻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他認定的事實。有那麽一會兒,我甚至決定告訴他嚴實是怎麽對我說的,那應該才是真正的事實。但他沒給我插話機會,繼續一口氣往下說:


    “正是從這裏,我更加相信容金珍在破譯黑密過程中必定是犯下天才的大錯誤了,這種錯誤一旦降臨到頭上,天才就會變成傻子。而這種錯誤的出現,說到底就是一個人隻能破譯一本密碼的鐵律在起作用,是他破譯紫密留下的後遺症在隱隱作怪。”


    說到這裏,局長大人久久地沉默不語,給我感覺像是陷入了悲痛之中,等他再次開口跟我說話時,明顯是在跟我話別了。這樣,即使我想說似乎也沒機會了。不說也好,我想,因為我本來就吃不準該不該把嚴實對我說的轉告於他,既然有機會不說那最好,免得我說了以後心裏落個負擔。


    在分手之際,我沒有忘記提醒他:“您不是說還要有資料給我嗎?”


    他噢了一聲,走到一隻鐵的文件櫃前,打開一隻抽屜,取出一隻檔案袋,問我:“容金珍在大學時有個叫林·希伊斯的洋教授,聽說過嗎?”


    我說:“沒有。”


    他說:“這個人曾企圖阻止容金珍破譯紫密,這些信就是證據。你拿去看看吧,如果需要,可以帶複印件走。”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希伊斯。


    局長承認,他對希伊斯不了解,知道一點也都是聽說的。局長說:


    “當時希伊斯跟這邊聯絡時,我在y國學習取經,回來後也沒讓我接觸,接觸主要是紫密破譯小組在接觸,當時是總部在直接管的,他們也許怕我們搶功,一直對我們保著密。這些信還是我後來找總部一位首長要回來的,原件都是英文,但都已譯成中文。”


    說到這裏,局長忽然想起,我應該把英文原件留下。於是我當場打開檔案袋,準備把中英件分開。這時候,我首先看到一份電話記錄——錢宗男來電記錄,像引言一樣的,放在信件之首,隻有短短幾句話,是這樣的:


    希伊斯是x國軍方雇用的高級軍情觀察家,我見過他四次,最後一次是1970年夏天,後來聽說他和範麗麗一直被軟禁在pp基地,原因不明。1978年,希(伊斯)死在pp基地。1981年,x軍方結束對範(麗麗)軟禁。1983年,範(麗麗)到香港找我,希望我幫她聯係回國事宜,我沒同意。1986年,我從報紙上看到範(麗麗)在家鄉c市臨水縣捐資興辦希望工程事宜,據說現在就定居在臨水。


    局長告訴我,這個錢宗男就是當時在x國中轉希伊斯信件的我方同誌,本來是我了解希伊斯很好的人選,但遺憾的是他年前剛去世。而記錄中提到的範麗麗就是希伊斯的中國夫人,要了解希伊斯,她無疑是獨一無二的最好人選。


    範麗麗的出現,使我有種驚惶失措的快樂。


    第五篇合


    四


    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我原以為要找到範麗麗女士可能會費些周折,結果到臨水縣教育局一問,似乎樓裏的人都認識她。原來,幾年間,她不但在臨水山區創辦起三所希望小學,還給縣裏幾所中學捐贈了價值幾十萬元的圖書,可以說,臨水文教戰線上的人無不認識她,尊敬她。不過,我在c市金和醫院找到她時,我就涼了心氣。因為,我看到的人喉嚨已經被割開,紗布把她的頸項綁得跟頭一樣粗,感覺她像有兩隻腦袋似的。她得的是喉癌,醫生說即使手術成功,她也已經無法說話,除非能練習肺部發聲。因為剛做手術,她身體十分虛弱,


    不可能接受我采訪。所以,我沒有說什麽,隻是像來自臨水的眾多家長一樣,留下了鮮花和祝願便告辭了。後來,我在十幾天間又三次去醫院看她,三次加起來,她用鉛筆給我寫下了幾千字,幾乎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震驚!


    說真的,要沒有她這幾千字,我們永遠也抓不到希伊斯的真正的真實。真實的身份。真實的處境。真實的願望。真實的尷尬。真實的苦難。真實的悲哀。從某種意義上說,希伊斯去了x國後,就沒有他應有的一切了。他的一切都變得陰差陽錯了!


    說真的,這幾千字我們需要耐心品味和重視。


    現照抄如下:


    第一次——


    1.他(希伊斯)不是破譯家。


    2.既然你已知道他(希伊斯)寫那些信的目的是布迷魂陣,為什麽還要相信他說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哪是什麽破譯家?他是製造密碼的,是破譯家的冤家!


    3.紫密就是他製造的!


    4.這說來話長。是(19)46年春天,有人找到他,來人是他劍橋同學,當時好像在籌建的以色列國擔任很重要的職務,他把他(希伊斯)帶到鼓樓街教堂,當著上帝的麵,以幾千萬猶太同胞的名義要求他為以(色列)國造一部密碼。他用半年多時間造出一部密碼,對方很滿意。事情本來是了了,但他卻老是擔心他的密碼被人破譯。他自小在榮譽中長大,自尊性極強,從不允許自己失敗。那部密碼由於時間緊,事後他覺得缺陷很多,於是私自決定再造一部去替換它。這一下他就完全迷進去了,越迷越深,最後用近三年時間才造出來一部他滿意的,這就是後來的紫密。他要求以(色列)國用紫密替代他以前的密碼,結果試驗(使用)證明,它(紫密)太難,人家根本無力使用。當時著名破譯家亞山還在世,據說他見了用紫密加密的密電後說過一句話:我要3000份這樣的密電才接受破譯,但現在這形勢1我的時間可能隻夠看到1000份2。意思是說他有生之年是破不了它了。x國聞訊後便想買走紫密,但當時我們沒打算離開n大,考慮到x國與中國的緊張關係,沒答應。後來情況正如你說的,為救我父親,我們拿紫密跟x國作了交易。


    1指希伊斯後來為什麽會走上極端政治的道路。


    2指x國後來為什麽軟禁希伊斯夫婦。


    5.是的,他認為金(珍)是遲早要破掉紫密的,所以才極力阻止他。


    6.世上他隻佩服一個人,就是金(珍)。他認為金(珍)是集中西人智慧結晶的精靈,百年不遇的。


    7.我累了,改天吧。


    第二次——


    1.這(軍情觀察家的說法)是對外說的,其實他(希伊斯)還是在研製密碼。


    2.高級密碼像一出戲中的主角,必須有替補。研製高級密碼一般都會同時研製兩部,一部用,一部備用。但紫密純粹是希(伊斯)的個人行為,他不可能同時一人研製兩部密碼,再說他研製時也沒想到這將成為一部高級密碼,他像研發一門語言一樣研製它,隻求本身的精密。當x國確定將它作高級密碼用時,同時決定馬上研製一部紫密的備用密碼,這就是後來的黑密。


    3.是的,他一去x國就參與了研製黑密的工作。準確說是旁觀研製工作。


    4.嚴格講,一人隻能造一部高級密碼(以免破一反三)。他參與黑密研製,不是直接介入具體研製,而是向具體研製者指明紫密的特點、走向,引導他們避免雷同、交叉,有點導航員的意思。比如紫密是朝天上飛的,他可能就要求黑密往地下鑽,至於怎麽鑽是具體研製者的事。


    5.得知金珍在破譯紫密之前,黑密研製工作基本已告終,難度和紫密不相上下。以難取勝是所有高級密碼的製造法則,為什麽密碼界雲集那麽多高智人士,就因為大家都想難倒對方。但得知金珍在破紫密後,他堅決要求更改黑密,他一邊預感到金珍必將破掉紫密,同時還可能破掉黑密。因為,他深知金珍少有的天資和奇特的秉性,一味的追深求難對他說隻會加倍激發他神秘的才情,而不會憋死他。他是憋不死的,隻有設法迷惑他,用奇招怪拳迷亂他的心智才有可能擊敗他。所以,據說黑密後來被改得很荒唐,一方麵是很難,一方麵又很容易,不倫不類的,用希(伊斯)的話說,像一個外表穿著十分考究的人,裏麵卻連褲衩襪子都沒穿。


    6.你這說法1沒錯,但金珍對希(伊斯)太了解,他破譯紫密可能就同跟希(伊斯)下了盤棋一樣,他的心靈不可能因此被希(伊斯)吸住。沒有吸住,他就可能再破別人的密碼。黑密後來不是照樣被破了。


    1當時二戰已結束,全球沒有大規模的戰爭。


    7.首先我懷疑你的說法2,其次即便確有此人,那麽我相信他不是靠自己,而是金珍留下的筆記本破譯(黑密)的。


    2沒有戰爭,密電的數量一時是上不去的。


    8.如果可以,請告訴我金珍具體出了什麽事?


    9.這麽說,希伊斯沒說錯。


    10.他(希伊斯)說:我們一生都讓金珍給毀了,最後他還要把自己毀了。


    11.金(珍)這種人大概也隻有自己毀自己,別的人是毀不了他的。其實,兩個人(希伊斯和容金珍)都是被命運毀掉的,不同的是金(珍)是希(伊斯)命運的一部分,而對金(珍)來說,希(伊斯)隻是一個卓越賞識他(金珍)的老師而已。


    12.改天吧。下次來請把希(伊斯)寫給金(珍)的信帶來給我看看。


    第三次——


    1.是,偉納科就是他(希伊斯)。


    2.這是明擺的,他當時是秘密機構的秘密人物,怎麽能用真名真姓去當科學家?科學家是公眾人物,職業性質不允許的。從職業道德講也不允許,拿著他們的高俸又幹私活,哪個機構允許?


    3.因為當時他(希伊斯)隻是旁觀研製(黑密)工作,所以有時間和精力搞課題研究。其實,他一直夢想把人工智能研究工作搞上去,應該說,他提出的數字雙向理論對後來電子計算機的長足發展是起到重要作用的。他為什麽那麽熱切地想叫金(珍)出國,不瞞你說他是有個人目的的,希望把他(金珍)留在國外,跟他合作搞人工智能研究。


    4.這問題1你自己去想,我回答不了。總的說,希(伊斯)是個科學家,政治上很幼稚,所以很容易被傷害,也很容易被利用。而你剛才說的有些東西(指希伊斯激烈的反共行為)是子虛烏有的,我敢說沒這樣的事!


    1密碼界有條不成文的定規:一個人隻能製造或破譯一部密碼!因為製造或破譯了一本密碼的人,他的心靈已被自己的過去吸住,那麽這心靈等於已被拋棄。因為,世上不允許出現兩部相似的密碼。


    5.這也是明擺的2,兩部高級密碼(紫密和黑密)都先後被破,一部是他(希伊斯)親自造的,一部是他參與造的。而破譯的人又是他學生,我又是這邊人,他又寫了那麽多信——雖然表麵上是布謎魂陣,但實際上誰知道這謎中是不是還有謎?破譯高級密碼的幾率是極低的,現在一個人相繼破掉兩部,而且那麽快,正常說是不可能的,惟一可能就是泄密。誰泄的密?最大嫌疑就是他(希伊斯)。


    2我告訴她,黑密最終不是容金珍破譯的。


    6.真正徹底軟禁是得知黑密破譯後,具體是(19)70年下半年。但這之前(紫密破譯後),我們行動已隨時有人跟蹤,信件電話都被監視,還有很多限製,事實上已經處在半軟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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